那年,堂姐考上艺校,学习京剧,爷爷略带沉思地说:“唱戏的是痴子,看戏的是傻子,戏里戏外,台上台下都是戏子。”
我怔怔的,怎么也想不明白,痴子怎么能学会唱戏呢。我们村的那个痴子,除了会吃饭,就知道捡草,什么也学不会。我更不明白,看戏的怎么就是傻子呢,我最喜欢去看戏了,摸一下自己的脑袋,不傻啊,还常常为自己耍了点小聪明,觉得沾沾自喜呢。虽然不明白这话是啥意思,但是,我常常学着爷爷的样子说堂姐,特别是看到她有点卖弄的时候,一个轻抛水袖的动作,一声字正腔圆的演唱,我都会羡慕嫉妒恨地用爷爷的语调说一声:“唱戏的是痴子。”当然,我从来不会去说后面的那句话,因为,我最爱跟着大人们去看戏。
每到过年,富裕的村子会请来剧团,在村子的空闲场院唱大戏,十里八村的人都会聚拢来,懂戏的人也有,更多的人是看热闹。我喜欢去看戏,因为戏场外有很多的小商贩诱惑着我,卖气球的,卖糖瓜的,还有卖泥塑的。
我喜欢用泥巴制作的老虎,娇憨敦厚,上着色彩,就像年画上的模样。老虎的前身和后身是断开的,腰身处用一种有韧性的厚纸连着,有一个竹哨藏在肚子里,用手拿着老虎的头和屁股,往中间一凑,就会发出吱……吱,唔……唔的声音,既喜庆又调皮。也喜欢用泥巴做的哨子,涂着花花绿绿的颜色,吹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的粗细因为用力的大小而各不相同。我不太喜欢气球,因为它容易破碎,气球的嘴部安着一个竹哨,把气球吹起来,松开嘴,气球里跑出来的气体就会把竹哨吹得吱……吱地响。气球上涂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吹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常常是一个人吹,很多的人看,拥来搡去,还没等自己稀罕够就给挤爆了。
因为手里有着几毛压岁钱,心里就痒痒挠挠的,逢戏就去,虽然不一定舍得买,兜里有钱,有买的实力,就有了挑来拣去的兴趣。每逢看戏,人群之外就是小孩子们的天地,围着那些小贩们叽叽喳喳,很多时候是只看不买,惹得小贩们高声喊:“不买的别围着,让开点!让开点!”
喜欢听戏,是在堂姐学戏以后,家里有人唱戏,就开始对台上的表演感兴趣了。再有剧团下乡,我就先打听一下,是哪里的剧团,唱什么戏,顺便自豪地炫耀一番:我姐姐也会唱戏。那表情比自己会唱戏还要神气。为了表示自己与戏有点关系,我开始学着听戏。戏台子上的痴子,袅袅娜娜,不紧不慢,一句话唱半天,急得我挠头跺脚,实在等不及了,就问身边的那些傻人们,她到底想说啥?先打听明白了剧情,然后再听戏,听着听着就慢慢入了道。一声高亢的叫板,急促缓慢的鼓点,圆润优美的唱腔,一个功底扎实的动作,一个婉美流畅的转身,一个轻拂胡须的手势,还有青衣裙摆轻撩的台步,都让我如醉如痴欣喜不已。
蹲在台子下,迎着嗖嗖的西北风,用衣袖抹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转身看了看身边跟着鼓点摇头晃脑的那些戏迷们,坐在自家带的小凳子上,冻得脸色青紫,半张着嘴,呵着热气,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忘了变换,那模样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爷爷的话,看戏的是傻子,真的是一点都不假呢。
唱戏,唱着唱着就痴了,入了戏,忘了自己是谁。听戏,听着听着就傻了,入了戏,忘了戏里戏外台上台下。
长大后,再也没有去听过戏,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戏台已经无处不在。
每个人的脚下都有着一个小戏台,角色随着时光在不停地变换着,或许,还在同时扮演着几个角色。有些人在自己的小戏台上表演出色,进而走上更大的戏台,成功地演绎出生命的精彩;有些人演着演着就演砸了,不是摔了跟头,就是说错了台词,平添了许多的遗憾;也有些人迷失在剧情的声色犬马里,演着演着就找不到了自己,尝过爱恨情仇,最终才明白不过是人生梦一场。更多的人是在顺着命运的纹格,演着内心里的自己,平淡而真实。
人生的戏台上忽而朦胧忽而清晰,角色也不像小时候看的戏台上那么脸谱分明,缓慢或急促的鼓点里,有时候,让人很难明确地分辨出生旦净末丑,只是傻傻地看着,痴痴地演着,很多的戏到了落幕都很难明了,是剧情的需要,还是人们自身的需要,只是看到了偷偷溜走的时光,还有一颗颗越来越寂寞的心。看着身边的人在不停地上妆,不停地卸妆,喧嚣的热闹里总有着小丑的身影,啼笑间,放眼望去,台上台下都已经入戏。
经年后,我理解了爷爷的话。再看人生,无非是演着自己的戏,看着别人的戏,有时候笑笑自己,也有时候笑笑别人,就像痴子笑傻子傻,傻子笑痴子痴。
漫步红尘中,观望,世人皆是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