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月的一个中午,我们离开大红沟乡往毛藏乡驶去。毛藏乡地处祁连山东部腹地,以境内毛藏寺而得名,寺院建于清代晚期,据传是霍尔一位大成就者转世居住的地方。境内著名的卡洼掌主峰大雪山是天祝县最高的山峰,海拔4874米,终年冰雪覆盖。
车子一路盘旋而上,像一匹沉静的老马选择它的行程。上升,转弯,转弯,上升。田野层层浓绿,涌了过来,又退了开去。松柏棵棵挺拔,涌了过来,又退了开去。恍若老电影中的插曲,一句句唱起,不疾不徐,却又捏住人的心,不肯松,直叫你滴下泪来。
时值中午,四野明亮而安静,就连远处漫山铺呈的绿中,偶然闪出的一条曲曲的小路,也是寂静的、悠长的,发着白光,亲切,安谧,舒适。
记忆里闯进一帧画面——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守豆田的小女孩,闻着空气中青甜的豌豆味儿,托腮坐在田埂上,孤独,却又任思绪漫无边际,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伤在眉间流淌。而那忧伤,又流经她的眉目流到了豌豆花中,流到了风里……
进得毛藏境内,才发现一地三景,可谓奇观。前几日阴雨数天,昨日才放晴,山顶上白雪皑皑,山腰雾气缠绵,山底细雨刚刚滋润过的绿草恣肆而妩媚。
路旁的绿草地盛开着大片大片的马莲花。我的震惊和欢喜从车窗内,飘落在最初看见的一片马莲花丛中,想回头再看一眼,第二片又汹涌而来了。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虔诚地一瞬不瞬地看那一片又一片蓝色的海,不,不是海,应该是湖,因为她们是一簇簇呈圆形的,像一群准备舞蹈的女孩摆出的第一个姿势,白色的裙边,衬托着蓝色的裙衣和嫩黄的花心。
那蓝,不浓烈,却又饱满,似要从这河畔、这山间溢了出去,奔向一个有诗歌有文字的远方。那花,不艳,却又灼热,烧得整个山谷都在歌唱,唱着那种揪肠扯肚的、属于藏民族的无字歌谣。
山间的草齐膝深,状如孺牛的石头静卧其间。目光所到之处,都能看见淡蓝的马莲在浅笑,仍是那种浓烈的沉静的美,仍是那种乖巧的明媚的蓝。她们是我前世的相识么?亿万斯年,在这里等我来。而我,又是谁呢?莫不是一块湖蓝色的石头,曾陪在马莲花的身畔,冬春默默守候,夏秋相得益彰。又是哪个爱石人,捡起了我,洗濯、打磨、上蜡,将我带到了人间,从此,听不见明润的鸟鸣,看不到绚雅的山花,抚不到绵凉的山风?此去经年,你们是知道我今天要来吗?所以,你们开得这样热烈,这样欢畅。
我想趴倒在某一块石头上,聆听他转世而来的心语;我想匍匐在马莲丛里,亲吻她数万年不曾改变的音容;我想赤足走在山野里,感知母乳般芬芳的泥土……
毛藏乡政府到了。远远看去,一个小小的红屋顶的四合院,房顶上冒着淡淡的青烟,院子里有草,也有几墩马莲,静静地开着。两鬓花白的乡长,抽着他的香烟,翻着他的《乡镇论坛》,守着他的阵地,唱着他的山歌,和者甚少。
毛藏河上是一条古老的木板桥,两边有粗粗的麻绳,缺了几块板,水不时呼啸着从空缺处拍上桥来,惊心动魄。桥下的水,是湍急的,却不聒噪,一如这广袤的山野,既有着自然的大气灵动,也带着一种雄性的容让和豁达。如此,走在桥上的人,心便安了。
爬上山顶,整个峡谷尽收眼底。远处,白色的毛藏寺院的墙,白色的圆顶的佛塔,在缓缓流动的暮蔼里静谧而又神秘。一条狗,偶尔吠两声,几个围彩条头巾的农妇,弯着腰,在炕洞门上,点燃了一家人的温暖。山里的夜晚,就这样从容地来了。
静呵,真的好静。
夜宿一户农家。屋子并不大,火炕却是早煨好了的,大花的床单温暖而又洁净,让人一看就顿生睡意。盘腿坐在这样一张炕上,我希望自己是一只猫,蜷缩在任何一个炕旮旯里,或某一个人的腿弯里,沉沉睡去。
邻家一位大眼睛黑皮肤的大嫂来串门,和几个男客划起拳来。眼神凌厉,声音很大,卷起袖子的胳膊很卖力地出招、收招,一“庄”过下来,额上已有豆大的汗珠滴落,却怎么也不肯摘下她葱绿色的头巾。赢酒了,什么也不说,抓起盘子里的酒杯就喝,头一仰,一杯酒,脖一梗,又是一杯酒。其酒风之豪爽,喝酒速度之快,让所有在座的男士汗颜。
主人家的女儿梅梅跟我睡在一张炕上,炕桌边有一只简易的花瓶,瓶里插着一把马莲花。她说,原本有个哥哥,给刚才划拳的大嫂家拉土时,被突然坍塌的土方压死了。他要是活着,也该二十五岁了。而那位大嫂从此就把自己当作梅梅家的儿女,常来帮着干活。我忽然明白了梅梅父母那无法掩去的惆怅和孤独,也明白了大嫂的拼命和沉默。梅梅却说,没关系,哥哥没有了,还有我!
夜,那么黑,那么沉,躺在炕上,人如掉在不知底的湖水里,心却是瓷实的,恬静的。
我驱逐了又一次企图穿越而来的忧伤,对走出院子的大嫂,对身边的梅梅,对瓶里那捧含苞待放的马莲花,对毛藏河边伏卧的大大小小的石头,道了一声晚安!
毛藏的早晨,来得是那么早。四点多钟,晨曦就涌进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