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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延彩:青春的虚荣

2017-04-07 吴延彩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那是他记忆中中意的第一条裤子,裤子的布料叫“三合一”。那是父亲的二嫂,他二大娘给他扯的。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给孩子置办穿戴的事托付给了二大娘。


“三合一”的裤子之前穿的什么,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蓝蓝的天空,天空上棉花糖似的白云,白云下广阔的田野,田野上疯长的庄稼,庄稼地里热闹的小虫,小虫钟情的花花草草……这些东西填满了他的小脑瓜,这之前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去想衣服穿到身上是否好看。



他并不是没有审美意识,田野里的每一种花草,他都审过美的。就拿猪秧子草来说吧,这种草叶小,蔓柔,花开得倒不小,极像喇叭花,只不过比喇叭花的花萼短些;花色有粉红、紫红、靛蓝几种。他特别喜欢粉色的那种花,摘一朵擎在手里,放到鼻孔下嗅一嗅,一股甜津津的味道。那种味道很温馨,很醉人,仿佛所有的心事都融进去了。如果不是怕人笑话自己像个女孩子,他就把粉红的花插到头上了,不行,头发太短,插不住,那就卡到耳朵上也行。粉嫩的单层花瓣还没到晌午就有些凋落了,就像他早失母爱的极敏感、极脆弱的心灵。这点太像女孩子了。有时一只狗尾巴草也能让他出半天神儿。他也喜欢狗尾草,觉得那毛茸茸的穗头一颤一晃,比狗尾巴还柔韧,还灵巧,还有趣。如果把几只狗尾草束到一块儿,还可以当小扫帚,扫一扫蚂蚁窝旁的小土粒,看出窝的蚂蚁惊慌失措、杂乱无章的样子。每当这时,他的心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地疼……


他对小虫也感兴趣。有时,他在庄稼上轻轻捉一只花花轿(瓢虫),看一般孩子不会注意的细节。花花轿也有触角的,但细小得几乎看不见,一般的孩子怎么会像他一样细腻,敏感?花花轿身上的斑点有七个的,也有九个的,颜色有红的,有黑的,有黄的,有白的,而且大小不一,更奇妙的是有一个斑点就点在两只甲翅中间,两只翅上个占一半。花花轿有臭味的,那是他把它们翻过来,数它们的细腿时闻到的。长大后看美国科幻大片,里面一种怪兽好像就是仿照花花轿的样子设计的。他观察最细致的莫过于知了了。知了长得很精致,他认为。倒三角的头——两只外凸的眼睛是两个“角,”亦鼻亦嘴的东西是另一只“角”。一根吸针紧贴着胸部,吸针上的鼻子——暂且叫鼻子吧——还有横向的条纹呢。他感到最奇妙的是知了两眼之间还有几个星点,三四个吧,攒聚在头顶中间,阳光一照,会发出一种炫光,红、黄、蓝、绿、紫,五色耀眼。他天真地断定,那几个星点才是知了的眼睛。知了背上是一副黑色的铠甲,铠甲泛着一种金属的光亮,上面还画着土黄色的花纹,和大唐王朝的千牛卫的服饰真像。他也用手指肚试过知了两只钳腿的力量,很大的,和螳螂的两把“刀”相像,但不具有攻击作用。他有时想,知了也算是“庞大”的虫子了,有强壮的身躯,有护身的铠甲,有劲锐的钳腿,却只用吸针吸食树木的汁液和清露,造物真是奇妙啊。叫知了(公知了)腹部有两片半圆形的硬质遮盖,里面是一层白色透明的膜,“知了,知了……”的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用狗尾草的细杆捅破过那层膜,膜破了,知了就不“知了”了。知了的翅分外翅和内翅,古人经常用“薄如蝉翼”来形容精致的纱锦。如果把内翅给它掐去,知了便飞不高了,只会在低处打扑拉。他经常把不能飞的知了放到手掌上看它沿着手臂向上爬,那痒痒的、麻麻的感觉,让人上瘾。知了爬到头,他便把它拿下来,伸直胳臂,再让它爬……



有时,他一个人望着瓦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就是天上的一朵白云,在广阔的天宇自由地游弋。那云朵倏忽变幻,一会儿像羊群,一会儿像山峦,一会儿像海浪,一会儿像人脸……偶尔飞过一只小鸟,小鸟的叫声划过天空,划过白云,也划过他荒漫无边的思绪。

……

这些他都喜欢,他觉得都很美。有时他还为自己的细心和遐想而自得呢!但在欣赏这些自然之美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呢?他实在想不清楚了。是粗布的褂子、裤子?那应该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是的确良的褂子、人造棉的裤子?那是母亲省吃俭用的钱给他到集市上扯的。是蓝色表、花色里子的棉袄、棉裤?那是母亲亲手给他续的穰子。是条绒的黑布单鞋、棉鞋?那是母亲亲自打的袼褙,亲手纳的鞋底。头上戴的是自家缝制的帽子,还是买的帽子?那是母亲亲自做的,亲自选的……总之,母亲去世之前,他没有注意过穿戴,因为有母亲为他操心,他也没有去注意衣服的好看难看,因为母亲总是把他拾掇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的。怎么母亲去世以后,他注意起穿着的好看来了?是年龄大了,知道要脸儿了?是原来的衣服太土、太旧了?是心理成熟了,敏感了?是世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了?他不知道,反正他觉得穿着重要了,重要得几乎让他忽略了天空、田野、花草、鸟虫了!这时他才注意到邻居家的女孩子穿的衣服真好看,衣服的颜色,衣服上的图案那么适眼。那新做的鞋子,鞋面是猩红的,鞋帮是青蓝的,鞋带是带彩线的,真漂亮!再看看自己脚上一双穿了几年且将要露出脚趾头的脏兮兮的鞋子,他感到脸红了,他不愿再到邻居家串门找伙伴玩了。更多的时候,放了学,他就一个人在家里玩儿。脱了鞋,光着脚在屋里、院子里胡转悠;摆弄自己削制的刀剑;用废旧的书本叠四角,叠飞机;看到照进屋里的阳光光束里有细微的尘粒在翻舞,伸出手去抓那些翻舞的尘粒,看它们更混乱而迅速的翻舞;把已经翻过无数遍的电影、历史小说连载画本再翻一遍……


那一天天很好,时令好像是春末,刚脱了棉衣,也许是夏初。二大娘叫他到她家里去一趟。他现在连二大娘家也不愿去了,他为自己的寒酸害羞。他磨磨蹭蹭地去二大娘家,一路踢着一块儿小砖头。他发现,大脚趾处的鞋面已“薄如蝉翼”,隐隐可以觑见脚趾头的影子啦!他便尽量把大脚趾蜷曲起来,不让它再磨损欲破的鞋面,可是蜷着脚趾头走路很难受,也难看,像个瘸子,而且那欲破还连的脚趾处似乎更明显了,真像“知了爬”(蝉的幼虫)快出洞时那层将破未破的土皮。几十米的胡同,他觉得像走了一个世纪。进了二大娘家的院子,他看见二大娘和东邻的一个奶奶正拿着一块不料谈论着什么。看到他来了,二大娘招呼他进屋,给他看手上的“布料”,那不是布料,是一条裤子,浅草绿色的裤子。二大娘说这是刚时兴的料子——三合一,又结实又好看,赶集扯了布,让东头二歪歪家(村里的裁缝)做的。他知道二歪歪家,她家有村里最早的缝纫机,是村里最早的裁缝。二歪歪在城里工作,会修收音机、电视机。二歪歪家在其他人家都吃饼子、红薯的时候,她家吃白面馍,所以每当她家的独生子扛着一个夹棉油的白馍馍到街上玩儿的时候,总是被其他扛饼子的坏小子捉弄。二大娘让他到里屋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他接过裤子,瘦得刀条似的脸上滚过一阵热浪,嘴笨拙地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奶奶催他,快试试儿吧,看好不好看?他进了里屋,展开裤子。这是一条缝纫机做的裤子,那细密的针脚是人工缝制不出的。布料上还有规则的暗暗的竖纹,他从未见过的,真好看!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条裤子。他脱下那条记不清穿了多久的,啥布料、啥颜色的脏裤子,穿上了二大娘给他做的新裤子。他先自己低头看了看,又学着母亲生前的样子,背着脸向后看了看,他看到自己被新裤子包裹的屁股圆圆的,像两个结结实实的大馒头;裤子平整,熨贴,从屁股到腿脚,透着一股爽利、成熟的气息。长大后他读了杜甫的诗,“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才体会到做工精细的衣服是怎样一种美感。二大娘催他出来,他走出里屋,局促得手不知往哪儿放。这是他第一次穿机制的衣服!二大娘和那个奶奶都说合身,楞(很)好看。那个奶奶说,看不出这孩子瘦巴巴的,身上还真有肉!他知道那个奶奶是说的他渐趋丰满的屁股和大腿。可能新裤子合身的缘故,身体的曲线能显出来,尤其是屁股和大腿处。



他不知如何离开的二大娘家,他没有说谢谢,他不会说,那时农村也不兴这个。出了二大娘家的院门,他手里提着那条不知道穿了多久,不知道布料、不知道颜色的旧裤子,跑着回家的。步子特别得大,速度特别得快,他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回到家里,父亲下地还没回来,他喘着粗气,脑子里似乎充满了各种声响,又似乎什么声响也没有。他把那条旧裤子扔到炕角里,还不相信这个穿了好看的“三合一”裤子的少年是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梦里,一个他永远也不愿醒的梦!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回来了,看了看他,也说好看。这给他的感觉盖了公章,千真万确的了!父亲问他做饭了没有,他猛一下醒过来,光顾着高兴了,饭还没做呢!


从此,他只要去上学,就换上那条“三合一”的草绿色的新裤子。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那辆破旧的水管车子也似乎不那么让他尴尬了。在学校里,虽然同学们没有夸他的裤子——他们大都穿着比他还好的裤子——但他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目光里细微的变化。少了一丝轻视,多了一丝关注,连和他说话都亲热了不少。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那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前位女同学的态度。他心里已经萌生了一种情愫——他毕竟上初一啦!他能感觉到大辫子偷看自己的眼神,似不经意地在班里扫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就多停留了百分之一秒,他能捕捉得到这一点点信息。这给他的学习注入了无穷的动力。


从花红柳绿到枝繁叶茂,再到秋风萧瑟,木叶尽脱,尽管他小心翼翼,尽管他惜之如金,但经不住每天骑车,坐凳子磨损,那条“三合一”布料的裤子还是破了,在屁股上,两个小洞洞由隐而显,由微而巨,直到不能穿了。一个半大小子,穿的裤子露着屁股算怎么回事?家庭情况不允许他再扯一条裤子,他拿着破了的裤子去找二大娘。二大娘用做裤子剩下的布头给破洞的裤子用缝纫机砸上了一个大大的补丁,补丁几乎覆盖了整个屁股。补丁砸得很好,很平整,裤子又能穿好长一段时间了。可他却很郁闷,只因那个补丁,给他耻辱的补丁!但他没有比这条裤子更好的衣服了,只能穿着它。青春的虚荣让他尴尬,让他难为情,让他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到学校后,他迅速到教室,迅速坐到座位上,下了课尽量不出门,除了去厕所,他把那块补丁更多的时间紧紧挤在屁股和凳子之间,不让它稍见天日。有时不得已到教室外,他也尽量靠墙站着,以减少那块补丁示人的时间,虽然其他同学也有穿带补丁裤子的,但这都不能让他释怀。每当老师提问他的时候,站在那里,他总是感觉后面的同学对那块补丁指指点点,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师问的什么问题也听不清了,回答自然支支吾吾,他可是个学习一直很优秀的学生啊!尤其是他怕大辫子看不起他,他的心似被油煎着……


他不记得那条“三合一”的裤子什么时候下岗的,也不记得什么样子的裤子替了那条裤子的岗。他对穿着没有了奢望,那条裤子带给他的快慰和羞耻让他一下子成熟了,尽管他还在乎别人的目光,还在乎大辫子的表情。他已深深懂得,如果不好好读书,改变自己贫窘的处境,未来会更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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