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晓民：芳儿

多少次我犹豫徘徊，该不该写出芳儿的故事，我总是希望他和大军一直那样幸福的生活着，相敬如宾，互相搀扶，繁衍后嗣，慢慢变老，但知情的我，内心却在煎熬沸腾。芳儿和大军其实就是我初中的同学，其中的任何描写都只是转述而已，无添加无夸大，甚而有点扣涩和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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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01

童年

芳儿幼年丧母，没过三年，父亲匆匆续了弦，一个原本浑然一体的家庭变得分崩离析各有心思，芳儿觉得往日慈爱的父亲已渐行渐远陌生了很多。女孩特有的细腻心思随着母亲地离去而变得郁郁寡欢孤孤单单，碰见个陌生的外人，那小心谨慎而又惊慌失措的眼神活脱脱一个遗弃的小鸡。失去了母亲，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地缺乏安全。母亲在世时，吃穿住行关爱备至，大到做人技巧，小到女孩成长身体的变化，母亲都会千叮咛万嘱咐，比如到人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女人活着要有眼色，要有志气，要有德行，要有柔情，所谓出门观天色，进门观脸色；穷有志气，富有德；男人靠手搏天下，女人柔情传四方等等诸如此类母亲所说的原话她都记得，但幼小她哪能懂得其中更深的生活内涵。她只知道天下最爱她的人走了，走了便不在回来，有时想地太深以至于模糊了母亲的容颜，只记得母亲咽气前挥着瘦弱的胳膊，用尽最后的力气扇了她一个耳光，那火辣辣的疼痛毕生难忘。现在想来，母亲只是恨自己命短留下孤苦的芳儿无人照看。 

离妈的孩子醒事早，母亲走后芳儿忽如一夜成熟，本是承欢于母亲膝下的年龄，但生活的狂风暴雨有时就是这么无情，总是吹折你心中爱的翅膀。没有了那庇护的大树，自己就要早点发芽，没有了那暖暖的阳光，自己就要学做生活的太阳。下雨天，芳儿总喜欢一个人站在屋门口，屋里冷冷清清，屋外飘飘洒洒，只听见院落母亲栽的石榴树发出唰唰的声音，断了线的雨水顺着碧绿的石榴叶一滴一滴落下，敲打在树下红甲虫的身上，又沿着红甲虫硬硬的盔甲流淌到石板上，石板上糊着一层薄厚不一细腻的泥沟，雨水顺着泥沟像一条潺潺的小溪流淌出了院落，奔向了村外那干涸苍茫的大地。红甲虫妈妈领着她的儿女们在树底洗着澡，翻滚着，闹腾着，芳儿就那么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恍惚之间宛若母亲从雾茫茫的雨中走来，向她张开爱的臂膀。芳儿稚嫩脸上镶嵌着漂亮的大眼睛，眼里满是泪水。雨就这样不停地下着，淅淅沥沥，洗刷着尘埃的世界，也洗刷着芳儿儿伤感寂寞的心。 

02

求学

幸福也罢，苦难也罢，时间对于任何人来说总是公平，雨烟的童年一晃而过， 芳儿已蜕变成少女模样，洗地发白的衣服遮掩不住少女自然的清秀俊丽，原来胆怯的目光已多了几分从容和淡雅，乌黑的长辫坠在腰间，一切都是那么的简洁和干练。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一九八四年，芳儿上中学咧，爷爷在学校谋了个看门的差事，陪伴着芳儿。学校领导看见爷孙两人可怜，腾挪了一间破旧的小屋让他们居住，芳儿是个干净整洁的女孩，给小屋脱落的墙壁上糊上一层报纸，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漏风的门板用塑料纸钉地严严实实，两个墙壁之间绷着一条废旧的铁丝，用来晾晒爷孙两人洗过的衣物，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有点小家的意思，后妈不在跟前，空气都弥漫着芬芳儿自由的味道。寒冷冬季，学校分了一些块煤，小屋生着火炉，暖烘烘的，爷孙两人真诚的笑声充盈着整间屋子。爷爷有啥好吃的，自己总是舍不得吃，留给了芳儿，那甜到心里的蛋糕，芳儿含到嘴里总是舍不得咽下，慢慢品着其中的滋味，忽然醒悟过来，说:“爷爷你牙不好，你吃，”爷爷坐在一旁幸福爱怜地看着，说:“我娃正长身体哩，我娃吃”。爷孙俩人就这样推让着，幸福着。生活虽然简陋，但处处渗溢着温馨，日子虽然贫穷，但永远剥夺不了至亲人们的那份真情。世事有时就是那么简单，一间破房子，一个小火炉，一位老爷爷，两口软蛋糕，就很丰盈满足了。 

人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就是读书时光，这段岁月你可以结交纯纯的朋友，可以学习新的知识。知识能让每一个孤独的灵魂仰视天空，好朋友能让纯净的世界多份色彩，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愿岁并谢，与长友兮。中学时代芳儿结识了大军和侠儿，他们之间有着纯纯的友情，岁月虽然艰难，却因纯洁的友谊而变得充实美满。侠儿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女孩，当然她的理想有着坚实的后盾，父亲是个公家人，在县城有份羡人的职业。大概是父亲见多识广的原因，侠儿所描绘的蓝天总比一般农村娃娃广阔。芳儿近乎痴迷地倾听着侠儿那非同一般的人生理想，从侠儿的口中才明白身外的世界竟然那么大，那么遥远，村外有个县城，县外有个省城，省外有个京都，京都里住着一群实现了自己人生理想的能人，用他们的知识和智慧管理着全天下劳动的人们。哈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多么崇高的理想啊！侠儿和芳儿渐渐好地像一个人一样，她们都努力为自己的人生而奋斗，尤其是芳儿，她必须好好读书，只有这样才能让年老的爷爷多一些心里的安慰。有时竟幻想她以后挣钱了，一定要带上爷爷，让他天天吃蛋糕，日子像过年一样，也算她这个孙女没白养活。每次考试芳儿和侠儿总是名列前茅、不相上下，两人都写一手的好文章，在文章里憧憬着身外的世界，表述着少女特有的细腻情感。老师读着侠儿和芳儿的作文，内心禁不住地激动，觉得这两个女娃娃将来必定不一般，前程似锦大有作为。哎！老师能看透每个学生的潜质，但弄不清每个学生的命运。虽然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时势弄人，有时你就是无力托起命运这坨天定的狗屎。忽然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爷爷走了，睡觉前还和芳儿说东说西，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好像要把一辈子积攒地话语都要倾吐完，谁知道一觉醒来已是阴阳相隔，人一生大概就是这样，和生活中许多至亲的人儿还没处够，却已是最后一面。人命穷咧就是接二连三，喝口凉水都会瘆的你牙疼，芳儿看着爷爷冰冷的棺木消逝在黄土坑里，已哭干了眼泪，一边谦恭地招呼着前来卷墓送行的相邻，一边冷静地从坟墓的四角各抓了一把黄土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也许那一把把黄土就是爷爷的魂，就是爷爷的爱，就是爷孙两人如闻天语一样的月夜对话。可怜的娃儿过早地承受了世事冰冷的一面，使她显得那么成熟懂事，让外人感到阵阵心疼。 

爷爷走后，芳儿知道自己该脚踩大地了，自己那丰满的读书理想已随着爷爷埋进了凄凉的黄土堆里。人活着就像放风筝，有的风筝注定让人牵着，在蓝蓝的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有的风筝却过早地飘落到坚硬的大地上。糊涂的父亲受惯了后妈枕边的春风，已遗忘了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一个男人一辈子活地不知道谁远谁近是多么地荒唐可悲啊！任凭老师多次规劝，侠儿地不舍，芳儿无奈主动地中断了自己的学业，微笑着收拾了自己的书本和老师同学一一道别，大军悄悄用自己的自行车驮着芳儿的书物行李，离开了学校，踏上了回家的田野小径，多么熟悉一切啊！来时陌上花似锦，今日离去百草黄。亲人走了，理想没了，芳儿在这无人的旷野终于忍不住肆泪横流、嚎啕大哭，大军心疼地看着这个命运凄凉的女孩，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终于还是忍不住劝解:“不读书就不读了，人一辈子也不是只为读书活着，咱这厚实的黄土坡上生活着一茬一茬的农民哩。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和命运，但我们能让自己的生活多份真诚的爱恋，我们活地卑微轻贱如秕谷瘦皮，但那份深藏内心的真诚爱恋也让我们的人生同样尊贵饱满、光彩无边。”芳儿吃惊地看着这个平时不太注意的男孩，说话怎么像潺潺清泉，濯洗着自己木乱难受的心灵，让自己忧伤中有一丝慌乱，但更多是无助中的感动。人落难了才能看清真的情分，芳儿注视着大军，目光羞涩而感动。 

芳儿离开后，大军的心里空落落地，看着芳儿空留的坐位，内心总是说不出的忧伤，那个让人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多少次恍恍惚惚之间仿佛她还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温暖而天真，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滋味，让人充满幻想，也让人遍体鳞伤。人生的际遇，青春的甘苦有时候就是说不明、道不尽。管他呢，爱就爱了，世上哪有比恋爱更急的脚步，与其貌合神离地呆在教室思念着芳儿，还不如果敢地追寻她那让人怜爱的身影。 

03

婚姻

芳儿订婚了，对象是大军。大军其实就是一个很稀松平常的男生，要长相没长相，要本事没本事，低矮的个子，黑瘦的脸，脸上的小黑痣斑斑点点，要说他能拿得出手的技艺就是那一张健谈的嘴和一颗迷恋芳儿的心，那张嘴把芳儿哄地五迷六道，那颗心把芳儿暖地晕晕乎乎。有时候 爱一个人和坚守一种信仰没啥区别，光阴如梭，却因真爱而变得温情柔和。 

一九九零年，大军和芳儿结婚了，结婚的时候侠儿托人送来一床杭州十三彩的锦缎被面，听说她已考上京城某个重点大学。芳儿捧着被面，若有所思，随即马上又规整平常，从此以后心爱的大军就是她的理想、她的靠山，她的世事，她还胡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新婚之夜，大军抱着柔美的芳儿，眼里泛起点点泪花。芳儿红着脸问:“你哭啥？”大军说:“抱着一疙瘩日思夜想的金子咋能不哭哩。”大军问:“你嫁到这偏壤的小地方后悔不？”芳儿说:“跟上你拉犁套车，也愿意，一辈子吃地是情义饭，走地是通天路，有啥后悔的。”小两口就这样卿卿我我，一夜无眠，哭着，笑着，回忆着，憧憬着。一对苦心的人啊！天涯有爱不觉远，人间有爱就是不夜的天。 

芳儿渐渐喜欢上这个偏僻的小村落，远离浮尘的喧嚣，一切都是那么朴实和心静。传说这个山间小村不简单，底蕴深厚大有来头，村庄坐北朝南，盘踞在东西两座高高的山梁之间，两梁夹缝间有一股清澈的泉水错落绕过，古时的人们总是撵着流水居住，来了几户姓史的人家，依山傍水、垦荒筑居、世宿下来，从此那股清澈的泉水便不再是野水，变成了老史家的家河。有水的地方就有希望，勤劳朴实的黄土先人总是有决心把干旱的黄土坡整顿成水浇田。随着时间的打磨，那一滴滴水珠变成一粒粒种子，一把把谷穗、麦穗、糜子穗，继而变成一排排粮仓、一排排牲畜圈，青砖石瓦气势排场的史家大院随即形成，久而久之浸漫到东西两边的梁上，形成远近闻名富甲一方的世外桃园——史河古村。芳儿成了史河古村文化程度最高的媳妇，文化就是文化，世上的书没有白读的，每逢遇见村里的大人小孩，芳儿总是笑脸相迎大方得体，上尊老下扶幼，落得乡邻一片赞誉。每天鸡叫头遍，芳儿就挣脱大军那窒息的拥抱，把自己收拾立整，然后急匆匆牵着牛来到村外那条小河，在牛饮水的空隙，用准备好的竹扫把把牛身上的粪垢清扫干净。返回家里，东方才泛出一丝鱼露的白边，又一边忙着督促大军赶紧起床，一边帮助婆婆洒扫庭院，准备全家一天的吃食。懂事的芳儿明白世上没有白下的苦，书念不成了，劳动就是她的理想，只有劳动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和关爱。爷爷经常告诫她“人勤百般好，身懒是大病，”芳儿永远记着。落日熔金，暮云和碧，男人们披着彩霞三五成群劳动归来，芳儿在自家的哨门前着急地迎接着大军，好像等待一个凯旋的战士，接过牛缰绳，栓在石桩上，拍打干净男人身上的尘土，把准备好的晚饭一应摆在大军的面前，咸菜碟、油泼辣子碟、一碗熬地恰到好处的四流子米汤，大军就在那缓缓吃，慢慢咽，不时地偷瞄着心爱的芳儿，悠闲地享受着劳动之余自己婆娘的犒劳和奖赏。多么温情的画面！多么惬意的日子啊！

青山绿水，蝉鸣鸟叫，世外桃园，缠绵劳动，淑女相伴，夫复何求！ 

04

天堂

狗日的生活凡事总是走在思考的前面，也由不得你思量和总结，甚至比你想象的更惨烈更离奇。有的人生下来就浸泡在蜜罐里，甜的都失去了味觉，有的人一生都在大把大把吞黄连，苦的久了也就麻木了认命了，反而不觉得苦。现实中芳儿和大军都已死了多年，芳儿死于肝病，大军死于肺痨，都说命苦人死了下的地狱，我总觉得他们是去了天堂！在天堂护佑着他们的孤雏长大成人，念想和希望留在人世间。所谓事业日上的侠儿已定居在日本，不知道日常忙碌的她在记忆的长河里会不会泛起一点芳儿的浪花？毕竟一块相好过、努力过，都有着一手朗朗的好文章，但愿会吧！ 

又是一季清明雨，淋湿坟头插纸花。孤崖两墓柏根连，鸳鸯鸣在树中间。枝枝叶叶相覆盖，真情大爱没长短。红尘如梦聚又离，天上续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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