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敏:寻思深圳少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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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深圳小南山蛇口海岸往前走,在左炮台故址仰望了林则徐,下炮台绕过一山,就进了南宋少帝陵。
在一座历史文化与经济繁华相去天壤的都市,玩转现代娱乐场已是家常便饭,能拜谒一座皇帝陵寝,可是一件惊天奇迹。更奇在陵园故事,它埋葬的并非英名和骂名同时滚沸的老皇帝,而是南宋一位年方八岁的小朝廷娃。辽阔的大海浩翰而苍茫,最大化地展开人的想像力,也带给我不少的纠结。
陵内长眠的少帝名叫赵昺,历史记载与列传野史都少有记述。这娃的出生就注定了一场旷世的悲剧。本应无邪玩耍的童年,他却于战乱中被重臣夹裹着登上了皇位。八岁的少年,在当代应该是背着书包的二年级学娃。不知他是否弄得懂国事与战争,弄得懂肩上搁着的担子有多重,一场震惊朝野的宋元激战,就没商量地卷起了他。而踏入战争门之前,他并没得到什么岗前教育和心理准备。宋元争战后期,国都杭州沦陷,国势危急,南宋大臣陆秀夫护送他南逃。元兵穷追不舍,君臣组合被迫逃至面海的崖山。元军强攻崖山,宋军寡不敌众,大败海崖。
人间三月天,海岸上的三角梅正热烈盛放,高昂的木棉大榕树巨伞挽着入云的黑椰林,成为春的仪仗。正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季,万木清明的岸畔,重臣陆秀夫却泪流满面,将八岁的小皇帝赵昺抱到船头,叩首痛拜: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叩罢抱起少帝跳进了大海。同时,也宣告了南宋王朝的彻底灭亡。
一代王朝的背影,在大海的烟波上消失。陆秀夫抱着少帝一跳,推进了中国元朝从征战到开国的里程。沉入海底的小皇帝虽走出了元军追杀,走断了漫漫人生路,却没有走出历史的追溯。这段故事给人的悲催太过重量。浮在我想像上空的,似乎不是皇帝跳海,而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娃刚走到海边,人生就到了尽头。我想这小娃的人生应该有很多路口,完全可以选择别的山垭,突围求生,而不是只有一个尽头。历史上有灭秦的楚霸王项羽,因年轻气盛被刘邦堵至垓下惨败。后人一写到此就会骂刘邦流氓,而项羽是横空出世的豪杰。可无论怎样看那段历史,项羽在灭秦之战中也屠杀过无数人,也恰似狗头喷血的杀人恶魔了,死于战场也算应得之报。而南宋少帝的悲剧是,他没摸过一刀一剑,没杀过半个生灵人毛,他甚至连战争长什么样都没看过。他的路都是大人们定的,历史并没有他面对海洋时的表情心情,惊魂尖叫或呼怆爹娘。缺失的人情心态叙述,都集中到了生硬的概念上,殉国的少帝。历史的苍烟飘过了近一个世纪,仍没随着时代进步而进入他真正的内心世界,揭示出更有人本内涵。那少年仍远离人生终极的凄凉,将生死纠葛在庞大的朝代或集团里,难分彼此。
历史这座迷宫,少有通往现场的小路,我却在细心找寻。在陵园边走边沉思时,心头充满了对小娃的痛惜。皇帝与少年这两个概念被绞在一起,有多少别扭曲委在其中,无法言喻。不觉转到碑廊前,读了半天碑文,终得一民传:有古寺老僧见海中有遗骸漂荡,上有群鸟遮居,设法拯上,面色如生,服之黄袍龙衣,知是帝骸,呼唤当地百姓礼葬赵昺于小南山山麓之阳。这时,我的思路才有了小小的拐点,宋少帝虽年嫩岁幼,必定身着皇袍,是一个朝代的置顶人物。可是,等我再细审陵园,皇帝陵稀薄的皇气又让我心生质疑。我曾在北京十三陵,目睹陵墓的阴森肃穆,感受到皇家的根基神气。而少帝陵入门处有一尊塑像,是民族英雄陆秀夫抱幼主跳海的一瞬。陆昂首挺胸,面对茫茫大海,凛然正气,使陵墓显出了庄严。可进到园中,从香炉到墓园,到宋朝小国旗林,还有香炉台摆码的水果肉类祭品,都充满了民间宗教的色彩,好像是山民们自发形成的崇拜风俗。陵园北依小南山,南临伶仃洋,即文天祥笔下的伶仃洋。说起南宋英雄文天祥,我们并不陌生。他兵败被俘,敌人逼他写信劝降宋军将领。文天祥断然拒绝,面对浩渺沧海,心潮汹涌,即时怅吟: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汀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在深圳南头古城有文氏纪念馆。馆内竹荫梅影,衫着雅士气象,可见文天祥照汗青的雄杰豪迈和人文精神。而宋帝陵就显得稚气和小气了。先不说墓园显要的位置被陆秀夫的塑像抢了镜,就说园中心立的泉州白石碑,背后又记叙了陆秀夫负帝殉海的经过及陵墓修建,刻有著名书法家秦萼生的八个大字:崖海潜龙,赤湾延帝。可是,如果不是陆秀夫抱帝跳海的塑像透着忠烈气,这园里还有什么。我来回转悠,徘徊半天,仍感觉墓园不像是少帝的,而是陆秀夫的英魂归所。
可陆秀夫又作了什么,当他抱着娃娃帝跳海之时,是否想过是在瞬间毁灭掉一个小生命。那可怜的幼帝连人生都没弄懂,就站到一国之上,担起一朝江山社稽。这超负荷的身外附加,彻底剥夺了他自然人的本质和权益,直将人之初性本善与强悍国家拼了盘,随着亡国的惨淡,断了人生路。
我们无法穿越时空回到南宋,如果可以,如果把我变成当时的陆秀夫,我会施尽千方百计把小娃送到山野百姓家,托人隐姓埋名养活起来,助他把生命继续进行下去。我想少年的未来应有背着斧头上山,挑着柴捆下山。或撑起帆船出海打渔,岸边礁石旁应有少妇头顶花手巾遥远张望,从清晨到黄昏,从春夏到秋冬,直变成海边痴情的望夫石。他早已忘记自已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更不懂那朝国之界唱的什么高调。他只要打得鱼满仓,砍得柴满垛,守着老婆娃子热炕头,把人生从朝阳走到斜暮,就是圆满和滋润。可惜他没能沐浴这人一生的春风阳光,就被人抱进了大海。当然陆秀夫会说:留下少帝也是等待欺凌和屠杀。可那小娃他是怎么想的,他想当皇帝吗,他明白皇帝的职场与职责吗。他周遭的哪一件是可以自已选择的。如果有选择,他是否愿意面对战争,是否同意跳海殉国。当陆秀夫纵身扑海时,他挣扎了没,哭叫了没。我想他会,他肯定大哭我不想死,救命啊!但挣是没用的,他挣不脱的并非重臣的怀抱,而是数千年固死的政治枷锁。
是否可以理解古人受时代限,只能将小娃和朝代绑在一起,灭顶于苍海之上。落得个陆秀夫英魂浩浩,小少帝可怜兮兮?
我站在小南山坡上,望礁石边惊涛拍岸,情怀满满里,都是凭吊南宋故国,追念爱国将士的忠魂。却把那个小娃撇到了局外,我有一千种复杂的心理隔阻,和一千种温热的惋惜,不想面对一个只有八岁的殉国者。因为我一想起那个小小少年,就同时听到了滚爬坡埂间的童稚谛笑,就无法将他与陵园并题。
如果必须那样,就会有更深的悲愁,随海浪滚滚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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