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清:我的青春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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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人都说灵泉村最大的稀奇事,就是嚣张要结婚了。
这不,村民都齐聚在嚣张家里。嚣张是张根的绰号,皆因年少轻狂而得名。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大喜之日——娶得是年龄比他大三岁、丈夫去世多年、大女儿早已成家的寡妇。满脸沧桑,头发花白的他正在喜不自胜地给大家分发喜糖喜烟,感谢乡党不计前嫌来参加他的迟到了二十年的婚礼。
好多年龄大的伯伯婶婶都看在嚣张父母当年老实巴交、待人厚道的份上,经邀请,都去了。
其实,嚣张的父母早在十几年前就先后去世了。至于怎么死的,大家都说是被气死的。那时,嚣张很年轻,血气方刚,长得一表人才,可就是心眼小,爱记仇。面面上一旦吃了亏,暗地里无论如何都要睚眦必报。有人说他小时候就是瞎熊。上小学,拔过人家车袋气门芯,钻过地头偷过西瓜;刚上初中,曾将一条蛇放在了一女生书包,吓得女生差点得了神经病,闹得学校不得安宁。事后追查原因,他说谁要她骂我张得没领了;好不容易混到了初三,就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平白无故将一男生打成轻伤,经过父母和他的苦苦哀求,总算未被开除,没想到一周之后,他却利用周末放学时间纠集一伙狐朋狗友将其团团围困,知道对方不敢还手,就手摸砖头砸其额头,害得人家住了一个月院。
学校查明缘由,令人啼笑皆非。他说:这次打他,就是因为上次的事他让我家人认了几百元医疗费,害得我妈借钱遭人白眼。学校忍无可忍,遂将其开除。
父亲佝偻着背,常年多病,什么也干不了,家里全靠母亲打零工维持生计。然而他的两次铁拳却又使家庭债务累累,雪上加霜——人家孩子住院,又花了三千块,害得他妈低三下四四处筹借,就连包谷架上的包谷,粮食柜里的粮食都粜卖了。
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有两个弟弟在念书。
面对如此窘境,母亲流泪了,这是母亲第一次流泪哀求他学乖点。他似乎理解了母亲的难处,明白了家里的苦楚,就保证说定要出去好好挣钱。可是母亲心里明白,你说他,十七八岁,能干什么,回家务农吧,嫌脏怕累,拈轻怕重。出去吧,又让人不放心。他的出路,一时间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无奈,母亲对他说,那你就出去锻炼锻炼吧。
母亲第一次托他二伯给他在大城市找了个工作。他二伯早年当过兵,打过仗,后被提干当了某军军长。在他小学毕业那会,还专门开绿色吉普车回家看望过他们。别人都很羡慕他有一个了不起的二伯。而他自然也得意洋洋,天不怕地不怕,以为有二伯撑腰呢!在他心里,谁要惹恼了他,他就叫二伯收拾谁,为此曾三番五次欺负左邻右舍的孩子,气得他妈接二连三给人回话。
一听说是二伯介绍的工作,他欢天喜地。由于二伯的关照,他进了一家机器厂。厂长让他从学徒做起,并且告诫他你二伯说了,干不好就回去,干得好有奖励。就这样他老老实实当了一年学徒。由于机灵,机械加工技术学得很快,经过几年的磨练,技艺娴熟,加工的零部件件件合格达标,深得厂长青睐,不久就被提拔成组长,还多次获得奖励。他曾将全部奖金寄回贴补家用。为此,全家尤其是二老像过年一样,眉开眼笑。
最令他自豪的是,一次他俩小兄弟报名交学费,同学问学费从哪借来的时,俩兄弟铿锵有力地说,不是借的,这是我大哥在北京厂子里上班挣下的奖金。还特意将“北京”和“奖金”俩词咬得瓷瓷的。当兄弟写信告知他这些琐事表达感激的时候,他内心很甜蜜。感觉自己终于可以为家为父母分忧了。
就这样又干了好几年,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父母找媒人说了好几个,他都不乐意,还曾将媒人当面轰走。人都说,天地在变,人也在变,他变得越来越帅,本领也越来越强,挣的钱也越来越多,而唯一不变的却是他的冷暴脾气。都说他是组长,又是厂长眼里的红人,前途无量,眼头高着呢!其实,别人都没猜对。他之所以嫌媒人叨扰,不是因为那些女子不漂亮,不心疼,而是他心里有人了。那是谁?还不是厂里的厂花斑斑嘛!
斑斑初中毕业,芳龄二十,长得如花似玉,像画里的女明星一样。尤其是那一头乌亮乌亮的披肩发,像瀑布一样清亮柔顺。最难得的是,她从不描眉画眼,俨然清水出芙蓉一般,看得人心里直扑腾。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晾衣场的时候,那时她抱着被子,由于晾衣绳较高,被子太沉,她搭不上去。于是正在晾衣服的他就上前主动帮忙。当她笑着对她说一声谢谢的时候,他发觉那时他就爱上了她。她莞尔一笑,那迷人的小酒窝简直能勾人魂魄。于是,他就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她似乎也从不拒绝,总是对她报以微微一笑。这一笑永远定格在了他的心灵深处,无人能替。他告诫自己斑斑就是他这一生唯一喜欢又甘愿为其赴汤蹈火的姑娘了。自从心里有了斑斑,他的脾气似乎好多了。逢人就问,态度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直暖人心。而斑斑也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对他最近变化之大的赞许。他们似乎走得更近了。吃饭在一起,聊天在一起,逛街在一起,购物在一起。而最令他幸福的是,他曾邀请她一同进电影院看了场黎明和张曼玉主演的《甜蜜蜜》。黎明脚蹬自行车驮着张曼玉的情景,伴随着邓丽君甜蜜的歌声,使他们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了一起……自这场电影之后,他知道爱情的种子早已在他们心底发芽。尽管她没有明确表示过对他的爱,但从各种生活细节上他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他。为了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爱,他还卯足了劲,用尽平生所学特意为斑斑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表白信。信里有对他们交往点滴的回忆,有对她的思念,也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未来世界的幸福构想。
而斑斑给她的回信只有四个字:我和你一样。
为此,他向父母提出了订婚的要求。父母一听,也打心眼里高兴,四处张罗。媒人不是别人,是他二伯。二伯开着车,带着四样重礼向斑斑家提了亲。斑斑父母通情达理,就爽快答应了这门亲事。只是有一个要求,说必须等斑斑过完21岁生日才能完婚,因为斑斑现在还小。他二伯自然满口应许,说,不及,在这一年里,也好让根儿多攒些钱,以便筹备婚礼。
没想到半年后,却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有一次他发现厂里职工阿正有点不对劲,总是趁他不在的时候,靠近斑斑。还给斑斑递过纸条。斑斑不知如何是好,就将纸条拿给他看。纸条上笔力雄劲地写着一首诗:看见你的长发/飘逸柔顺/在我心底荡漾/你的微笑/那样摄人心魄/令我朝思暮想/你若是天上的织女/我就想做你地上的牛郎/哪怕银河九天/我的心海枯石烂永不变。
这首诗无非是表达了一番暗恋之意而已,与他迥然不同的是,只不过是以情诗的样式表现。可是他却醋意大发,以前还不觉得,尤其这段时间,总觉得阿正哪里都不顺眼。厂里正在举行技能大赛,他和同事阿正偏巧又分为一组。由于阿正和他技术不分伯仲,也是厂里唯一和他可以分庭抗礼的对手。而此时的他妒火压倒一切,不仅为了斑斑,更为了他所谓男人的尊严。他不容任何人对斑斑有非分之想,因为斑斑是他的一切。如果这次大赛他输于阿正,他还有何颜面当组长,还有何脸面面对自己心爱的斑斑呢?说不定厂里的好些人,尤其是他曾经骂过的那些人肯定会对他嗤之以鼻吧?而阿正平时人缘就比他好,家境也比他好,文化程度也比他高,还是高中毕业呢。难怪情诗写得那么肉麻刺骨。而且就连字也写得比他好。不像他的字七扭八歪。他越想那首情诗,心里就越来气。记得当时气得他就将那张纸条撕得粉碎。还要立马找阿正算账。多亏斑斑好言相劝,他才没有发作。要不然以他的脾气,还不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又觉得不解气。那些肉麻的诗句始终在脑海里回荡,搅得他无法入睡。
于是,他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悄悄来到操作间,偷偷在阿正的机器上动了点手脚。第二天冠亚军争夺赛正式上演。阿正第一轮自然败下阵来。可是阿正也是不服软的主。当他发现自己打的零件和之前预选赛的不一样时,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将这件事立即告知了当班班长。班长不敢懈怠,就立即叫人对机器做了检查,还真就发现了做手脚的痕迹。于是就暂停比赛,在整条线上逐一调查盘问,结果就锁定了他。因为有起夜习惯的人举报他曾半夜三更进过操作间。面对铁证,他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为此,厂长给予他撤销组长、罚款2000元的处罚。
从此以后,他有点意志消沉,总觉得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了,似乎连斑斑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要斑斑稍微和厂里的男职工说上几句话,他就怒不可遏,脾气是越来越坏。最让他可恨的是他还发现阿正还在纠缠斑斑。而斑斑似乎对阿正也产生了好感,要不然斑斑怎么会请阿正一起吃饭呢?这可是他亲眼所见呀。他看见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心如刀绞,痛苦不堪。于是,他决定辞职回家。他无法和自己的情敌一起工作生活。更何况一向爱面子的他,现在早已面目全非,哪还有脸在这继续工作呢?
于是他匆匆收拾了行李,就悄无声息地回了家。谁也没打招呼,就连斑斑也未告诉。他知道斑斑肯定不爱他了。他那天把人丢尽了,斑斑肯定也伤心死了。还是忘掉这一切吧。他这样劝自己。可是回到家,家徒四壁。父亲依然弓着腰,咳嗽不断,更加憔悴了,母亲依然忙忙碌碌,除了忙活一日三餐,喂猪喂鸡外,就是马不停蹄给人家绑笤帚把儿,一个才挣一毛钱。此时的他,眼泪下来了。原来母亲就是这样苦撑着五口之家呀。他不敢将辞职的真相告诉父母。他知道全家都以他为豪呢,尤其是正在念初一初二的俩兄弟,他们可是把自己当偶像看待呢!但是这样的事在心里又能憋多久,瞒多久呢?父母要是问自己为啥不上班呢?那自己就撒谎说身体不舒服请了假。没想到一周后,邮局的人将二伯的信送了回来。那天二弟恰好回家取小麦,学校说可以用小麦换饭票。母亲就让二弟念了来信。信中说厂长把一切都告诉二伯了。二伯还在信里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他做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都搞得他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今后关于他张根的事再也不想管了。
他低着头不言语。父亲气得浑身哆嗦,连连吐痰。母亲顿时没了主意,只说这如何是好?
而他却掷地有声地说:“不要怕,有我吃的,你们就饿不下。”
听村里人说蒜价不错,在西安很好卖。于是他就对二老宽心说:“你们放心,我准备卖蒜呀!”
于是就买了辆新自行车,将自家地里仅有的半亩蒜挖了出来,驮到西安去叫卖。到了西安,人生地不熟。加之一时半伙还未从二伯训诫自己的信中回过神来,心气大为不顺,因而也无心叫卖。就找了个阴凉处将车子放稳,随便将蒜袋子解开,蒜头裸露在外,使人一目了然。没想到他没喊一嗓子,就有好几个人前来问价,还有好几个人讨价还价之后还买了好几斤。生意还不错,这让他一时来了精神。没想到正当他点钱找钱的时候,三个穿着花花绿绿、不三不四的毛头小伙就上前问东问西,领头的还将簇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摸来摸去,可就是不肯买蒜。这有点惹恼他了。于是他就说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少动我的车子。可是这句话却激怒了领头。领头的夹着一根香烟,吐着烟圈,手势一摆,手下两个毛躁小伙就动起手来,将几袋蒜从车座上掀翻下去,领头紧握着车把显然要抢夺他的自行车。他自小就从来只是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因而哪受得了这个鸟气。于是就和领头扭打起来,情急之中便顺手操起秤砣向领头后脑勺猛砸了下去……
领头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中,吓得两个手下手忙脚乱,面如死灰。看着鲜血直冒,他也吓得不轻,浑身哆哆嗦嗦,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也有路人提醒他,还不快跑,一会警察来了,你就走不了了……这时,其中一个手下才缓过神来,连颠带跑,终于在一个电话亭拨起了110……另一个在路人提醒下也拨起了120……
而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似乎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浑身冷汗直冒,四肢颤抖不已……
不一会,他就被围观的群众包围,又不一会,警车和救护车也相继赶到了……
不幸的是,领头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掉了。这对他的量刑很不利。这一不幸的消息传到家人耳朵里,都给吓懵了。母亲只得向二伯求救,这是她第二次向他二伯开口。她虽然是农家妇女,可她却很硬气,要不是迫于无奈,她实在不想麻烦二伯。因为她知道由于儿子不争气,上次都给二伯脸上抹了黑。但毕竟血浓于水,话说回来,儿子再不争气,那也是二伯的亲侄子呀,他哪能见死不救呢?想到这里,她就让二儿子起草了一份快信,发给二伯。二伯收到信,气得火冒三丈。但冷静下来还得四处跑动。经过多方周旋,终于有了结果,刑期是十五年。
二伯为了安慰他,让他安心改造,还特意带斑斑去看忘了他。斑斑泪流满面。什么话也没说,只交给他了一封长信,就转身离去。他打开信,字字含泪。大意是说要不是他坐牢,她真的从未因上次事件要想离开他。她虽然生气,但毕竟希望他能多哄哄她,只要她气一消,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情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尽管追她的人很多,可她就是放不下他。还说是他误会她和阿正了。她邀阿正吃饭,是想告诉阿正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心里除了他张根,谁也装不下,还是彼此做朋友比较好,她想让阿正死心。这样对你我他都好。没想到他却因猜疑而不辞而别。这让她很伤心,发誓再也不见他。要不是二伯求她,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再见他的。她心里虽这样想,可当听二伯说他出事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内心怦怦直跳,坐卧不宁。她是恨他怎么那么不懂女人的心呢?他为什么要如此莽撞呢?要不然,再过两个月,一年期限就到了,她和他就要走进幸福的殿堂了。而为了这一切,难道要她再等十五年吗?那时他都快奔四了。而她仅比他小三岁呀。难道她的大好青春就这样白白葬送给一个做事鲁莽的男人吗?就算她同意,家里的父母也一百个不愿意呀。于是她告诉他,除了祝福他好好改造而外,他们之间是不可能了。
她知道她下定这个决心很难,但她必须这么做,这也是她父母的意思。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幸福要靠她把握。她必须为自己做长久之计。由于心里还时刻想着他,因而就更加无法面对他,最好什么也不说,给彼此都留下点美好回忆。还是让信说明一切吧。于是她便含着泪写下了这封长信——要与过去告别。
自从他坐了牢,俩个弟弟就辍学在家务农。父亲从此一病不起,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临死时,还念叨着根儿,根儿,就咽了气。二弟木儿不久也去了城里,十几年不见回来,听说因盗窃缆线叫人给打死了。母亲年迈,受不了这一打击,在他快出狱的最后半年里也咽了气,弥留之际嘴里也嘟嘟囔囔喊着根儿,根儿,最后一刻都没闭上眼。
三弟草儿老实巴交,只知道出蛮力,也好多年没回来,只是在他出狱后给家里寄过信,说他挺好。
由于张根表现好,减刑三年,坐了十二年牢就出来了。他也继承了母亲的手艺,很快学会了绑笤帚。与母亲不同的是,他不是给别人绑,而是自己单干。经过三年的打拼,他靠自己的辛苦劳作,不仅将庄稼经营的有条有理,而且笤帚生意越做越大。还雇了好几个村民给自己绑笤帚。他也做起了老板,只负责贩卖。又过了三年,除了将母亲生前的所有债务还完以外,又将三间土坯房屋拆掉建起了村子令人艳羡的二层楼。还特意给三弟草儿也建了三间平房,说这是给草儿娶媳妇用的。
现在尽管自己已四十有三,而他却总算盼来了自己的幸福。尽管媳妇是个寡妇,但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安心过日子,他早已心满意足。
面对今天喜庆的氛围,站在镜子面前,他顿觉岁月不饶人,禁不住扼腕叹息:我的青春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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