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唐广申:黑夜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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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刚割了麦,玉米苗已长出了四、五片叶子,扦倒了麦茬,兜了垄,再下上一场透地雨,玉米就可以疯长了。
晌午头的日头正猛,火辣辣地烤得人直冒汗。秀芸拄着镢把在自家责任田里歇息,还有两畦子就扦完了,她也不想再扦了。本来想让丈夫根生来扦麦茬的,连着收了几天麦,她想在家里洗洗衣服,歇一歇。天奈根生死心眼,麦粒子早就干透了,也扬得一干二净了,他说还要再扬一遍弄干净,下午去乡里的粮库好一次能缴上。
昨天对门的拴立用地板车拉了十多袋麦子去缴来,粮库的人用一个带槽的长铁棒子往胶丝带子里一插,看了看有麦芒、麦糠的,又捏了几粒放嘴里咬,说没晒干,回去扬一扬,再晒晒。拴立只好又拉回来再晒、再扬,来回地折腾,很麻烦。所以根生就想再扬几遍弄干净,等麦粒子晒得能硌牙,送到粮库一次就缴上。
也有糊糊弄弄的,那是大柱家。大柱弟兄六个个个如狼似虎的,没分地之前又是村里的生产队长,跟粮库的人熟着呢!所以粮库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别人想提意见也不成,大柱一瞪眼,说上句“你的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废什么话!”,就没人再敢说二遍。
本来秀芸想暗地里跟大柱说一声,让他帮着缴公粮,又怕别人看出来她和大柱有一腿,所以就紧着根生老老实实地鼓捣去,这个窝囊废,干什么没有活动心眼子,累死他活该。
其实,秀芸和大柱相好的事,好多人都是知道的,谁能看不出来呢?只是不敢说或是不愿说罢了!只有根生太老实,憨憨地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一次根生从地里锄完花生回到家,见媳妇在屋里正和大柱说着话,大柱说:“村里想和县里的化肥厂联系一批氮肥来,我挨家问问要不要。”根生也没有多想,赶紧让大柱坐下来,又摸了烟给大柱递上点了火,说:“你看队长多热心,都分了地各干各的了,你还想着给别人干好事!“分地是分地,村里不是支书、主任的照样有?”大柱钻云吐雾地抽着烟,慢吞吞地说,“到什么时候,政府在村里也得有管事的,我不还是咱队里的经营组长吗?分地、缴公粮、出义务工什么的,还不得是你叔我说了算?”
根生唯唯诺诺地连我“是”,不经意间看到大柱的褂扣子扣错合了,下摆就一边长一边短的,还赶紧好心地提醒他,大柱愣怔了一会儿,说:“都怪家里的老娘们,瞎着眼给我扣乱了。”秀芸在一旁接话说:“婶子还真疼你呢!我就没给根生拿过衣服什么的,自己爱穿不穿呗!”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拉呱,根生哪里知道他早饭后一出门,大柱就瞅了空子家来了,媳妇和人家亲热了一上午,要不是他开大门弄出了响,媳妇还抱着人家不松呢!
02
根生更不知道,媳妇在娘家时就跟别人好上了。那人是她村里大队的通信员,小伙子长得很帅气,媳妇跟人家好了一阵子,还为人家流了产。后来小伙子省城的姑父给他找了个正式工,小伙子在城里安了家。最后一次回村里,小伙子和秀芸在麦秸垛里亲热完,秀芸看看跟人家没指望,才答应了媒人嫁给根生的,结婚时秀芸已经知道自己又一次怀孕了。
生了头生桃花后,根生欢喜得不得了,他有女儿了。头胎女儿好,计划生育越来越严了,头胎是男孩的一律要一个,是女孩的允许生二胎,等于赚了一个呢!根生从此干活更是卖力气,四、五亩责任田拾掇得没个坷垃头,更别说杂草石头子啦。
女儿桃花三岁那一年,秀芸在菜园子里摘黄瓜,大晌午头的,菜园里也没看见个人。正想撒尿呢!秀芸就解了裤子蹲下来。解完手正提裤子呢,大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大晌午的,侄媳妇不在家里歇歇晌,倒跑到菜园子里凉快了!”秀芸脸有些红红的,心想刚才解手他都看见了吧?系着腰带的手正不知往哪放,一慌张裤子哗啦掉下去,她那个燥呀!一时竟忘了提裤子,白晃晃地大腿晾在那。大柱怔怔地看着说:“侄媳妇这是干啥哩,怎么见了我就褪裤子呢?你是不是想让叔那个你?”边说边走进了黄瓜地,在两排黄瓜架之间,紧紧地抱住了她。
秀芸刚开始还“叔—叔—”地喊着,让他别这样,无奈大柱有力气,大热天的只隔着层薄衣服,两个肉乎乎的身子贴上了,就都有些很兴奋。完事了,大柱边提裤子边嘟囔:“侄媳妇你说多不好,你不该大白天的勾引叔!”又说,“也怪叔经不住你长得俊,好在俺和根生不一个姓,我也不比你大几岁。以后你想了尽管吱一声,叔保证能让你满意!”
秀芸羞羞地红着脸,明晃晃的日头照晒着,她倒觉得挺刺激。抬眼望了望四周,远里近里的都没有人,就说:“你倒比根生能耐呢!我还想要你行吗?”大柱说:“没想到侄媳妇这么浪!”边说边又抱了去。
几年后,根生媳妇生二胎,真的是个儿子呢!根生心劲儿更足了,除了种好几亩地,又伙着别人去湖边贩鱼卖。三五天的去一趟,一辆大金鹿的自行车,一带就是二百多斤重。每次黎明就起床,两三天地赶回来,再赶了东集赶西集,一趟能挣个三五十块钱,日子就比别人家宽裕得多。两个孩子也能买个稀罕的零食儿,媳妇也能隔三差五地添上件好看的新衣服。
03
不几年,大柱的媳妇得了孬巴病,检查出来没几个月就死了。大柱靠着当生产组长的权,把河西的荒山承包了,一家人在山上盖了房,养羊养鸡兼种树,还有山边的荒地种庄稼,当年就成了万元户。平时收收种种的还要到村子里雇人干,再找个几个年轻的媳妇给一地干活的人做做饭。根生媳妇就常去,一天开五块钱还管吃,好着呢!
有一次,哥对根生说:“自己的媳妇也管管,这多年你就不知道?玉顺她娘每天在大柱家进进出出的,快成了人家的媳妇了!”根生说:“她是给大柱干活的,别人的媳妇也去呢!”后来,一块贩鱼的元喜喝了点酒对他说:“根生哥你就愿意嫂子那个样?别人都说桃花是他大柱的种,你不会管着嫂子点?”根生这才慢慢地上了心。
一天根生又要去贩鱼,媳妇也没有太在意,等到晚上打发两个孩子睡着了,又悄悄地向大柱家里去。大半夜的两人刚亲热完要睡觉,根生翻墙进了门,趴在窗户下听了会,越听越气得直哆嗦,找了个棍子砸起了门。大柱披了衣服开了门,见是根生在发疯,他倒一点不害怕,说根生你要找死啊,大半夜的上我家来闹腾啥?根生已气得说不出话,举起的棍子又不敢朝大柱身上打,就扔了棍子往屋子闯。大柱横在门中间说你这人是不是发憶怔,大晚上的你干啥?说着狠劲地把根生推了把,哪曾想根生一个趔趄没站住,朝后正倒在了门西侧的耙齿子上。可怜根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后脑勺呼呼地冒血水,向上伸着的手瘫下来,瞪着的一双大眼却怎么也闭不上。大柱拉亮门灯也慌了神,返身从床底下拽出根生媳妇说:“根生死了!”
根生媳妇吓得趴在大柱身上光哆嗦,大柱抽了根烟,说:“事出了害怕也没用,这死货早就该死了!”然后又抽了根烟说:“你现在马上就回家,乖乖地在家睡你的觉,别人问你就说光知道根生去贩鱼了,这个孩子们也都知道,问别的你就呜呜地哭。”又说,“明天一早我从村里的老宅里起床找人来干活,就当才发现了根柱再报警!”根生媳妇说“能行吗?我怎么不敢回村呀!”大柱说:“放心吧,好在这是村子外,刚才我和他吵吵没人听得见。害怕也得自己走,回到家里就好了。”
送走了根生媳妇,大柱把屋里的床铺、粮缸、抽屉什么的弄乱了。脱掉根生的鞋子在屋里仔细地印了几个地方后,再返回身子给他穿好了。又从柜子里掏出千把块钱来,小心地装到了根生的裤兜里,再把堂屋门的门鼻子用块石头砸烂子,大敞了堂屋门,把石头攥在根生的手里沾了手指印,然后走出院门锁了门,摘下手套装在裤兜里,边思谋着边四处逡巡着往村里走。
进了自己的老宅后,他把手套从裤兜里掏出来,放到了那堆破手套里。又找了根铁钉把自行车后带扎了个眼,悄悄地搬到了院子里。这时,他心里已经一点不慌了。他傍黑时才从三十里外的苗木场看完洋槐树苗子回来,有苗木场的人给他作证呢!从苗木场到自己的村子正好都是荒郊野岭的,车带扎了也没修补的地,一路推来天就很晚了,住在了老宅里很正常。
第二天一早,他听到东院的老娘正喊自己的两个儿子去上学,于是隔了墙头喊娘到:“一会过去吃早饭,再找几个人去山上挖树坑,白天定了洋槐苗子啦!”娘也没在意,自从媳妇死了后,儿子山上、老宅的来回住,有时喝多了或在村里忙事情,夜里就来住下了。两个孙子要上学,就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
大柱在娘这里陪着儿子吃了饭,就出门喊了拴立、二喜和大全,还有德营、德茂兄弟俩,几个人扛了镢锨跟着大柱向村子西边的山上走。
大柱从腰带上掏钥匙开了院子门,还正往门鼻子上挂锁呢!先挤进门的大全就叫起来:“堂屋门前有人呢!”几个人一呼隆围过去,见是根生,后脑勺插在耙齿子上,地上留了一摊血,年纪较大的德营伸手摸了摸,身子早就凉了,只是瞪着双大眼晴,怪疹人的。大柱去村里大队部里打电话报了警,回来给院子的几个人散了烟。几个人蹲在院子里等派出所的人,大柱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咋的啦?根生怎么死在了我家里?”
派出所的来了后,村子里的也来了好多人,后来县上公安局里也来了人。县上的人问了根生媳妇,根生媳妇说只知道根生出去贩鱼了,再问别的,就知道呜呜地哭。没多久,两个孩子也被人从学校里领了来,两个孩子都说爹去贩鱼了,晚上娘陪着他们睡觉来,知道爹死了,都抱着娘呜呜地哭。又问了根生一块贩鱼的,贩鱼的说当晚八、九点钟根生走到半路就回去了。又问了大柱,派人去了苗木场,看了大柱的自行车,屋里屋外地查看了,也里里外外地检查了根生的身体上,没有打斗抓挠伤,兜里的钱也被收了去,大柱从屋里查了自家丢的钱,与根生兜里的钱数正对上。
过了十多天,县公安局的人来到根生家,对根生的爹娘和媳妇说:“案子已经查清了,根生是偷盗时意外死亡。人已死了,偷盗罪就不再追究了。”根生娘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儿怎会去偷呢?我儿不会去偷啊!”
04
没过几年,大柱娶了根生媳妇秀芸,山上盖上了一排气派的砖瓦房。大柱的大儿子考上了省里的名牌大学校,毕业后又考了省里的公务员,不几年就升到了正科级当局长。二儿子也考上了高中去县上,后来考进了省里的师范大学里,毕业后考到一个县城的重点高中当老师,不几年晋了高级,又提成了全县里最年轻的副校长。
大柱和秀芸又生了个儿子,两个人宝贝似地养活着。山上的洋槐、柏树什么的一茬就卖了十多万。山羊、笨鸡什么的更是不断地有人开了小车过来买。大柱又把山前向阳地儿的那些地全都种上了甜瓜、西瓜、两红柿什么的,收入比种花生、地瓜的翻几翻,还都赶着趟儿的过来买。山后靠河的洼地儿,大柱建起了连片的鱼塘和藕塘,夏秋季里,来钓鱼买藕看荷花的城里人天天都是络绎不绝的。都说大柱早成了百万元户,要不能买了轿车又在老宅子上盖起那三层高的大高楼?不过眼馋也白搭,人家的山林刚刚确了权,一包就是五十年。人家的日子红火着呢!
只是可怜了根生家。爹死后,根生的一双儿女,桃花和玉顺,就跟了年迈的爷爷奶奶住。大伯家根本指不上,大伯母一溜烟地生了三个女孩子,为要儿子挨了罚,不但累坏了身子骨,还要供四个孩子吃喝拉撒和学费。大伯种着自己家的地,又要给爹娘和侄子侄女代种着,所以桃花和玉顺,一放了学就去大伯家帮干活,爷爷奶奶也帮着下地拔拔草,或在家里帮着剥玉米、摘花生的,也是不停手地忙。只是光指这点地,养活着这老的、小的十口人,虽说饿不着,一家子也是苦得很。
桃花上到初二就下了学,爹死了,娘成了别人的娘,她要照顾爷爷和奶奶,还要跟着大伯下地干农活。闲了也不愿出门去,就拾了针线纳鞋底,给一大家人缝缝补补的做鞋穿。村里的伙伴也来找她玩,只是桃花很少扯闲话,她怕听到娘的啥闲话,更怕出门遇到娘那家里的人。娘走时,她和弟弟哭着、拽着地不让娘出门,娘还是狠着个心扔下她和弟弟就走了。开始,她和弟弟都想娘,有几次她还瞒着爷爷奶奶去找娘,可是娘总是冷着个脸子说:“我不再是你娘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后来她就恨起了娘,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竟是越来越恨了。
弟弟玉顺更恨娘,在学校里老是有人期负他。有的喊他“小偷的儿子”,谁要丢了个铅笔、橡皮的,就一群孩子瞎起哄,“小偷的儿子、小偷的儿子”的叫不停。还有的见了他就“破鞋、破鞋”地喊,玉顺要是一搭茬,冲上去跟人家理论,那孩子就会说“我喊小偷的儿子是你啊?”、“破鞋破鞋是你啊?不是你答什么腔?”到了初一的下学期,十五岁的玉顺说么也不去上学了。
后来种地不缴公粮了,也不再每家出义务工,日子总算好多了。外出打工的多起来,玉顺因为年龄小,正儿八经的工厂不敢要,就跟着别人去了外省的砖瓦窑,只是干了一年多,整天没黑没白的干,也没发到点工钱,玉顺偷了空子跑回来,还丢了魂似的大门一响就害怕,说有人追来要逮他,一个人又黑又瘦的,看着没点人样儿。
在家里呆了一年多,刚开始只在床上干躺着,整天不出院子门。到后来也跟着姐姐去下地,只是干不一会就大汗淋漓地喘虚气。大伯领着他去镇卫生院里查了查,倒是没查出啥毛病,医生说:“这孩子就是太虚了,回家好好补补吧!”
过了有年把,姐姐经常做了鸡蛋、猪肉的给弟弟玉顺吃,玉顺慢慢地有些长高了,也胖了一圈儿,精神头也渐渐地好起来。有去外地电子厂打工的,就邀了玉顺一块去。到年时带来了两万多块钱,整个人也活泼了,把爷爷奶奶和姐姐桃花喜欢得不得了。
05
只是到了二十六、七岁,玉顺也没说上个媳妇。倒是有个提亲的,说的是邻村的姑娘,姑娘倒相中了玉顺,只是家里一打听,说就是前些年偷人家东西摔死的那家人,娘又嫁了被偷的那家人,都在一个村里住着的,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这亲事自然就黄了,此后再也没来提亲的。玉顺也有些灰了心,连着好几年在外面不家来,头两年还能打通电话来,到后来电话停了机,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姐姐桃花的亲事也是不顺当。连着说了四、五家都没成,后来和本村王家的小子谈上了,两人都觉得很满意,谁知两人商量着结婚时,男方家说么不同意,说她没个正经的娘,骚货能生了好闺女?男孩就不辞而别去了外地打工去,桃花本来想着跟了去,无奈他半个照面也没打,自己偷偷地遛走了。过年时领着个大了肚子的外地女子回了家,姑娘家要了十多万的彩礼钱。本来还要求去城里买房子,男孩家说城里的房子买不起,要不就退了彩礼快走人。女方家眼看着自己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不愿意也已没办法,就趁着年前结了婚。
这事对桃花打击很大的,她一边恨自己瞎了眼,怎么看上个无情的货,一边又恨那狠心的娘,十几年里就眼看着自己的儿女活受罪,自己在那里享清福。人家见不到儿女的能抛家舍业地吃尽了苦头找儿女,自己的亲娘在一个村子里却要躲着走,都说世上有狠心的儿女,没狠心的爹娘,这蛇蝎心肠的娘怎么就叫自己摊上了,自己这是什么命运啊?
晚上听着远处王家传来的锁呐声,桃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瞪着眼睛看房顶,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自己就象掉进了一个黑洞里,努力地瞪着双眼睛向前看,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她摸摸索索地想要去拉开灯,终于找到了拉盒的绳,灯没拉亮拉盒的绳却断了。桃花就象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又丢了,她感到有些绝望了,再一次跌进了毫无尽头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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