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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别把欲望当志气

2017-05-18 梁漱溟 当代作家
吾人的自觉力


一个人缺乏了自觉的时候,便只像一件东西而不像人,或说只像一个动物而不像人。自觉真真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只有在我的心里清楚明白的时候,才是我超越对象、涵盖对象的时候;只有在超越涵盖对象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对自己有办法。人类优越的力量是完全从此处来的。所以怎么样让我们心里常常清明,真是一件顶要紧的事情。


古代的贤哲,他对于人类当真有一种悲悯的意思。他不是悲悯旁的,而是悲悯人类本身常常有一个很大的机械性。所谓机械性,是指很愚蠢而不能清明自主,像完全缺乏了自觉的在那里转动而言。人类最大的可怜就在此。这点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明白;只有常常冷眼去看的时候,才能见到人类的可悲悯。


人在什么时候才可以超脱这个不自主的机械性呢?那就要在他能够清明自觉的时候。不过,这是很不容易。人在婴儿时代是很蠢的,这时他无法自觉。到了幼年、青年时代,又受血气的支配很大。成年以后的人,似乎受血气的支配较小;但他似乎有更不如青年人处,因这时他在后天的习染已成,如计较、机变、巧诈等都已上了熟路,这个更足以妨碍、蒙蔽他的清明自觉。所以想使人人能够清明自觉,实在是一大难事。人类之可贵在其清明自觉,人类之可怜在其不能清明自觉,但自今以前的人类社会,能够清明自觉者,实在太少了。



中国古人与近代西洋人在学术上都有很大的创造与成就。但他们却像是向不同的方向致力的。近代西洋人系向外致力,其对象为物,对自然界求了解而驾驭之。中国古人不然,他是在求了解自己,驾驭自己—要使自己对自己有一种办法。亦即是求自己生命中之机械性能够减少,培养自己内里常常清明自觉的力量。中国人之所谓学养,实在就是指的这个。


人若只在本能支配下过生活,只在习惯里面来动弹,那就太可怜了。我们要开发我们的清明,让我们正源的力量培养出来;我们要建立我们的人格。失掉清明就是失掉了人格!


欲望与志气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 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这样的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许他很卖力气,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这样卖力气,却很不自然,很苦,且难以长进。虽有时也会起一个大的反动,觉得我这样是干什么?甚或会完全不干,也许勉强干。但当自己勉强自己时,读书做事均难入,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的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么个样子,这样不很好吗?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宽松,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辨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谓民胞物与之心,时刻不能离的。自西洋风气进来,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不似从前的严格;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


求学与不老


我常说一个人一生都有他的英雄时代,此即吾人的青年期。因青年比较有勇气,喜奔赴理想,天真未失,冲动颇强,煞是可爱也。然此不过以血气方盛,故暂得如此。及其血气渐衰,世故日深,惯于作伪,习于奸巧,则无复足取而大可哀已!往往青年时不大见锐气的,到后来亦不大变;愈是青年见英锐豪侠气的,到老来愈变化得利害,前后可判若两人。我眼中所见的许多革命家都是如此。


然则,吾人如何方能常保其可爱者而不落于可哀耶?此为可能否耶?依我说,是可能的。我们知道,每一生物,几乎是一副能自动转的机器。但按人类生命之本质言,他是能超过于此一步的机械性,因人有自觉,有反省,能了解自己——其他生物则不能。血气之勇的所以不可靠,正因其是机械的;这里的所谓机械,即指血气而言。说人能超机械,即谓其能超血气。所以人的神明意志不随血气之衰而衰,原有可能的:那就在增进自觉,增进对自己的了解上求之。


中国古人的学问,正是一种求能了解自己且对自己有办法的学问;与西洋学问在求了解外界而对外界有办法者,其方向正好不同。程明道先生常说“不学便老而衰”。他这里之所谓学,很明白的是让人生命力高强活泼,让人在生活上能随时去真正了解自己;如此,人自己就有意志,亦就有办法。如果想免掉“初意不错,越做越错,青年时还不错,越老越衰越错”,就得留意于此,就得求学。近几十年来的青年,的确是有许多好的;只因不知在这种学问上体会、用工夫,以致卒不能保持其可爱的精神,而不免落于可哀也。惜哉!


成功与失败


没有志气的人,没有成败可说;有志气的人,没有经过二三十年的奋斗不懈的阅历,也不会懂得成功与失败是怎么一回事。成功是什么呢?成功是巧,是天,不是我。失败是什么呢?失败是我,是我的错误,我有缺漏。


一事之成,都需要若干方面若干条件的凑合。百分之九十九都凑合了,一分凑不齐,便不成。在这百分中,有若干是需要自己努力的;有若干是自己努力不来,而有待于外的。而细审之,没有哪一点不需要自己精神贯注,亦没有哪一点不有待于外面机会(非自己力所能及)。然而一个人(或一伙人,或一个团体),怎能没有错误呢?没有缺漏呢?聪明而晓事的人,早晓得自己大小错误多得很,缺漏到处皆是。凡自以为我无过者,都是昏庸蠢劣之极。天下固无无过之事也。说“我无过”者,正已是从头错到底,更不消同他论什么过不过。错误了,而居然不从这里出岔子,而混得过去,岂非天乎!一次混过去,二次又混过去;这里没出岔子,那里又没出岔子,岂非天之又天乎!成功是什么?成功是巧而已,是侥幸而已。古往今来,于事业有成者,而其人又聪明晓事,吾知其于与成功之时必有此叹也。而失败了呢?则怨不得人。一切失败,自然都是各面不凑合,什么事本非自己多能包办的。然而失败之由,总在自己差失处,精神不照处,或是更大的错误,根本错误。像是楚霸王的“天亡我也”,虽在某时亦确有此叹;不过,若因此将自己许多错误缺漏都不算,那还是蠢劣,自己不要强。所以说失败是我,我值其咎。古往今来,一切失败者,而其人又自己真要强,吾知其于努力失败时必如此负责也。


成功的事和失败的事相比较,其当事者内里所有疏漏孰多数少,亦许差不多;不过一则因其成功而见不出,一则因其失败而不可掩耳。古人云:“不可以成败论人”,旨哉言乎!其理盖如此。


(本文摘自梁漱溟的谈话辑录《朝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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