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彩琴:消逝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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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消逝,表示曾经存在。存在于时光里,也沦陷于时光中。生命时空,所有起起落落、进进出出,都可以淹予潮汐,付诸云烟,唯有故乡,是心脏搏动的血液、胸口起伏的气息,每时每刻,深情地活在葱茏的记忆里。
我出生于海滨乡村。那个冬夜,寒风早早把人们逼进了屋,鸡鸭躲回属于它们屋笼里,等待深夜后的黎明。当屋顶上最后一缕炊烟藏在了夜幕中,南门外教场坟坦上鬼火明灭,村庄被无力的冷静拥抱着。只有声声犬吠,把家家户户纸糊雕花木窗内的煤油灯渐次叫亮、叫暖。此时,南门太平桥头门台内老屋,灶膛里火苗正旺,后堂天井上,月儿悄悄从云层中探出冷漠的光,在这个叫宁城的村庄,照见了一个婴儿的降生。我相信,我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月光下沉默的城墙和道坦上晾晒的鱼网。海风越过城墙裹挟着鱼腥味喂养我长大。
宁城,因有古城墙而得名,是古称,其实叫宁村所,一直叫到今天。宁村所,只是瓯江入海口上的一个小村庄,海风和潮候是村庄的生息链接。若遇“潮价”(温州方言:指海水水流方向、涨落力度正好把鱼赶入撒开渔网中)好,撸袖子卷裤腿,蟹、鱼、虾满载而归;若遇“潮价”不好,抽烟、吹牛、晾网。村民出海打渔,耕田而作,原本生活安宁。明朝初年,倭寇贼性发作,在东南沿海撒泼淫威,宁村,成了烽烟连角的海防前哨。朱元璋便派信国公汤和前往抗倭灭贼。据《永嘉县志》载:“宁村所城于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信国公汤和建”。建城堡,是当年汤和公军事战略防御措施。在浙江沿海岸共建59座卫、所,在宁村立千户所,故称“宁村所”。
宁村所城墙方圆约三公里多,曾经承载一个王朝的尊严和安危,烽火与皓月抚弄过的每一粒石块都是卫国精魂。它经历大明兴亡和大清昌败,从民国走过到天朝兴起,我辈却迟到了,没看到它最初耸立的姿态。宁村所城有东南西北四大城门,城楼、吊桥、碉台、炮台等等,关于它们的故事和样子,小时候,只在爷爷的嘴里无数次复活过,在我童年的想象中塑造过。有一首童谣一直流传至今,“不怕宁村兵,不怕宁村城,只怕宁村甩乌埕”。
说是“甩乌埕”的厉害,当年倭寇来扰时,扛百多架云梯破城。官兵村民齐上城墙,架起柴火,酒埕里先装满人粪、牛粪、猪粪,放在火上烧滚烫,等倭寇爬上云梯,把“乌埕”瞄准甩向倭寇,又烫又臭,然后,箭孥齐发,击败倭寇。后来,倭寇一听到“乌埕”便闻风丧胆,他们不知道“乌埕”是啥武器。当我有记忆时,在老一辈人口中偶尔听说起,五十年代,正是大跃进时,城墙上的石头被村民挖出,用作村里兴修水利、基建造房,渐渐地古城墙变成了一座七、八米高梯形土山。村里人称之为 “城山”。
“城山”自城门被拆后,仍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依然称四个口为“门”,住在四个门边上的分别称东门头、西门头、北门头、南门头人家。通往门外的分别叫东门外、南门外、西门外、北门外。“城山”上长满了花草树木,城山脚和四门出口处城墙还残留少量的石头,石头就象百岁老人的老脚皮,长满层层斑驳苔藓,石头缝里迸出许多“白脚麻衣”(车前子)、壁莲藤等植物。我童年的玩趣几乎都在“城山”上度过。每年端午时节,小姑姑和姐姐带着很小的我,爬上南门“城山”摘指甲花、染指甲,采“刺原莲”、洗头发。粉色和红色指甲花,一朵朵从绿枝丫叶根里长出,鲜艳艳摘来,放在布袋里,拿回家放小石臼里碾碎,然后把花泥敷在每个指甲上,用叶包住手指,再用线绳扎住,小心翼翼地睡过一夜,第二天,拿掉,十个指甲就红殷殷亮晶晶了。而且,指甲花染过红指甲可以有一年的时间不褪色,所以每年染一次,双手象佛堂里的观音一样美。
“刺原莲”爬满“城山”,乌绿绿一片,或连着藤条一起采来,放锅里烧端午粽子、鸭蛋;或采来满满一蓝子叶子,把它放在温水脸盆里浸泡,浸出一些粘乎乎的液体,然后将长长的头发浸入洗过,再用清水冲洗头发,发质柔软飘逸,而且消毒除菌。城山是男孩子们的战场,玩打仗、捉迷藏,无拘束释放调皮捣蛋,以至经常忘记了吃饭的时间,当他们妈妈站在城山脚下发出一声略带愠色大喊“童子姥儿(温州方言:对小孩骂语),还没饿死你啊”。城山上便四散着笑声、呼叫声、口哨声纷纷跑下来。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有好几个同学家住在南门城山下“横栏”里,他们在城山上“倒砖”,然后,源源不断地将砖运往砖窑换钱。我便随她们上城山玩泥巴、学“倒砖”,甚感有趣。而我后来才知道,不倒砖他们全家可能要饿肚皮,那些年,他们是靠着这座祖宗们用鲜血浸染过的城山艰难地活下来。可是,城山在他们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慢慢地、慢慢地矮下去,终于有一天,“城山”完全消失了。
后来,在渐行渐远的路上,我常常会想,为什么在新中国建立后的七十年代,村民们却轻易“吃”掉了一座五百多年历史的城墙。他们“吃”掉的可是足以让后世子孙去纪念并倍感荣耀的丰碑;而于我,却是开满指甲花、“刺原莲”的,最最纯粹的童少年光阴。如今,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泪水在想念的心痛里开花。
“城山”外围是护城河,紧紧环绕城山脚流淌。护城河周长约三、四公里左右,它通往城里的沟渠和城外的河流,河道宽约50米。明朝开国元勋汤和公建宁村城时,为维护城内安全,防御攻城者入侵,开挖壕沟,引外河水注入,作为城墙的屏障。它如同母亲胸膛里流淌着的乳汁,让五百多年来的子孙后代吸吮着,使日子过得滋滋味味、踏踏实实。
护城河最好的时光是夏天,上午九、十点钟,各家各户的媳妇、婆婆,蹲在个个河埠头,淘米洗菜,准备午饭。晚上六七点钟,姑娘、媳妇们端着洗衣盘,换起裤脚,洗衣捣被;孩子们在河里游泳戏水玩耍,累了一天田地活的男人们,坐在石条上,抽着廉价烟,吹牛吐黄段子,偶尔会丢一两石块,溅起河水戏弄下洗衣的姑娘、小媳妇们,然后被她们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全身酸酸爽爽、咧嘴贱笑,这种最原始的打情骂俏,注入男人们骨头里,犹如运转一天的机器,加了油又马力十足。
那时,太阳、河水和清风,都是干净澄明的,连同河面上洒落溅起的一串串脆生生的骂声和笑声。两岸河塘上,长满了“乌莲藤”(空心莲子草),“乌莲藤”是最好的猪草食料。夏天,我常拉上三二小姐妹,提着大竹筐,穿着背心、裤衩,不懂女儿家害羞,沿河塘步入水中,拨满一筐子,河塘边的“乌莲藤”已被拨得干干净净,露出清澈的水面。水底河滩上可以看到蠕动的螺丝、河蚌,一个个捉来,便是饭桌上美馔。我可以在河水里泡上半天,常常从南门外河埠头下水,一直沿河塘边潜到西门外。有时,坐在河埠头,乘凉发呆,水面突然钻出一个湿漉漉的头和摇摆的鬼脸,笑开的酒窝,象河面漾开的漩涡,嫩滑滑的。有时,看小船划过、听小鱼“叮当”跳跃的声音、看天空鸟儿却过水面、蝴蝶翩跹。常常有,我在画中、画在眼里的幻境。后来,看过走过太多名川胜景,终抵不上护城河上那抹光景。
河堤上的花草是《诗经》中走来的模样。那些青蒿,成片成片长出,乘风送来的香,将顶上嫩芽掰下插在耳朵、发根上,迷醉得脚底突然失去自觉。我想,那一定是催生荷尔蒙的毒素,容易勾起少年朦胧。以至于后来,无论是读到《诗经.小雅.鹿鸣》的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芩”;还是惊讶地发现那个从《诗经.小雅.鹿鸣》中走来的屠呦呦与青蒿素、与诺贝尔奖相遇在前世今生,都会在内心最初珍爱的角落重新拾掇河堤上青青的香蒿。狗尾巴草,一丛丛,光线透过纤毛,绒绒的,青葱萌亮。微微弯垂的穗头,如同《诗经.风.甫田》里,那个三千年前女子,站在狗尾草丛生的大田里发出的忧思,“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还有太多迷眼迷神的花,摇曳串串紫花梭鱼草、像烟火般花簇纸莎草、生成穗状花集灯心草、五彩斑斓紫苑花,她们一齐树立成各自妩媚,让人不忍采、不堪摘。蜻蜓追上一个女孩的喜悦和纯真,从河岸这边飞去那边,将萤火虫迷惑得一楞一楞的花瓣,编织成花篮、花球,花瓶,然后变成女孩的梦想……
如今,每回故乡,必过护城河,想弯腰采撷几朵过往时光,却已凋零不堪;一汪明净盈绕的清流,犹如一条被染花了的黄丝练,全不是旧曾模样;可总也蠢蠢欲动,想跳入河中,捞回那些清粼粼的日子。然而,于我,再不是那水、那花、那草、那情境。
校场,村里人叫“咯橛”(方言)。大概是我经过的最恐怖的地方了,至今梦中惊醒,都是恐惧的场景。校场位于南门外,过护城河南门桥头约百米之地,有一石头小路通往“咯橛”头教新村。
“咯橛”方圆约百亩多面积,五百多年前,是驻扎在宁村所抗倭官兵教练习武的广场,后来,抗倭官兵牺牲后,就地埋葬在教场边上。平定倭寇后,这里成了宁村所人的自留地,也变成了坟坦。记得五六岁时,跟着家里人去“咯橛”种麦子、挖番薯、摘豌豆,田里很多荒冢坟堆,有稻草搭成露出棺材、有砖砌的半圆洞破坟、有泥土乱石堆成坟冢、有捡骨埕堆在一起的。听说,“咯橛”背上埋葬的都是些暴病、意外而死的人或一些人家没钱选坟地,临时在这埋葬。几百年来,宁村所经历了无数次天灾人祸,据说,日本侵华时,这儿发生了一场大霍乱,每天都有好多人死亡,城里抬出的棺材就埋在校场背上。所以,一代一代,校场上坟茔越来越多,大都坟茔已无后人认领,白骨裸露,遍地都是。因此,“咯橛”也是村里人最解恨、解气的地方。大凡骂人、吓人、恨人,都会说一句:“把你背到‘咯橛’背上皇!”
我的初中学校就在“咯橛”背的南边,叫“咯橛”头(教新村)。有两年时间,早晚我都要经过“咯橛”背,必须拉上几个同学作伴。经过就会紧张、恐惧。晚上黑下来,“咯橛”背上的“鬼魂”会发出荧光,一闪一闪。有一次,天黑回家,心中本来就怕,突然,听到河面上“叮咚”一声,男同学在后面神兮兮地叫了声:“鬼、鬼来了!”我拨脚拼命地跑,一口气跑回家,蹿进门,慌张中门勾住书包怎么也进不了屋。第二天,发烧说胡话,奶奶说,一定是被“咯橛”背上的鬼魔住了,赶紧去城皇殿烧香点佛灯。
如今,驾车每过校场,那日情景早已成笑谈。几十年,偶回乡,昔日校场背上,已变成凌乱厂房,九十年代期间,宁村所人为纪念抗倭战死的将士们,在校场头建起纪念亭,每年宁村庙会抬佛活动,最后要在校场头纪念亭里举行“祭鬼”仪式,抚慰卫国英灵。校场——“咯橛”,那个恐怖之地连同青青的脚印只在记忆中泛起。
宁村所城,街道正“十”字而建,两条笔直的街直通东南西北桥头,两街的交叉点叫“十字街头”。十字街头是全村商业、文化中心。全村所有的大小信息先从十字街头传开。很幸运的是,我辈们,还能从明朝留下的十字街上走过。那街路,是青砖砌的,中间石条压过,一直到八十年代后期全部拆掉浇上水泥路。水泥路摧毁了宁村所独有的古朴,也摧毁了十字街头那些几百年的店铺、门台、人家、戏台,还有那些越古老越美好的故事。
宁村所城隍庙,位于十字街头往西约50米,宁村所村民大都是明朝抗倭官兵后裔,为纪念汤和公抗倭功勋,于明嘉靖七年敕建。城隍神,供奉祭拜的是抗倭元帅汤和公。它是宁村所城现存最古老的建筑。虽经朝代更替、世事沧桑,城隍爷始终是宁村所人心中的平安神。不管大小事情,村民们总会去拜一拜、问一问城隍爷,让一切顺风顺水。以前,爷爷出海前,奶奶先提着猪头三生去拜祭、告知城隍爷,平安平安!如今,世事变迁,人心复杂,朝代更新,城隍爷也变成新角色,不仅仅是一方安全神,还是一个解惑、除难,疏通心理情绪的高级心理咨询师,每天接待无数远近而来的咨询者,就象医治社会痼疾的神医。延续几百年形成的宁村所庙会,在每年古历七月十五这天,举行抬佛活动,寓即城隍爷出行巡游,体察民情,保一方岁岁平安!
宁村所城原有三十六口水井,是汤和公当年建城时所挖,倭寇猖獗来犯时,城里的官兵、村民关上城门上城墙奋战,靠这三十六口水井生活。一代代村民喝着水井的水长大,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村里装上了自来水,水井渐渐被废弃。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位于太平桥头向东门中途转弯处龙眼井和南门的三圣井,从我出生时就吃着两口井的水,一直吃了二十年。龙眼井,顾名思义,水源象龙眼一样,清冽甘甜,源源不断。它是六角形,雕纹石板上有明显的时代痕迹。三圣井,因旁边有三圣殿而得名,三圣井旁有一株大榕树,夏天时,来挑水的人,先在树阴下歇歇凉。后来,在我离开的岁月里,任何水源都没家乡的水好喝;也没什么记忆能象故乡的一事一物那么青葱。
我想,在中国百姓的心目中,唯一重要之事,大概是延续香火。对他们来说,没必要记住历史,历史只是历史书写者一篇漂亮文章而已;也可以没有文化,文化只是所谓文化人的自欺欺人。他们只需要田地、粮食和日子,而族谱才是他们的历史和文化,完全可以在他们的族谱中追根溯源。所以,一座几乎六百年的城堡消逝了,他们可以毫不在乎,但是香火必须延续,修谱是家族的重大事件。翻开宁村所的各大族谱,会惊奇地发现,仅人口三千多人之村,竟有百多个姓氏存在,随世事沉浮,现已消失约二十个姓氏,而其中王、徐、张、潘等姓占人口比例较多。曾有“一桌十人无重姓”、“九姓和睦一院落”的趣闻逸事。成为远近闻名的“中华姓氏第一村”。
其实,百家姓的存在,还得追溯到明代倭乱时期。当时,朝廷在全国各地征兵五万,分别驻扎东南沿海各卫、所,宁村所驻扎有千多官兵,他们屯兵城内,与村民通婚生活,半军半农,有战则战,无战则耕。所以百家姓氏的始祖就从此而来。至今,历经世代繁衍,每一姓氏都有族亲群居,并有世俗人情来往,回乡,方感世情温暖!
离开,想到回来;回来,却面目全非。这是作为一个宁村所人的心中惜叹。一座几百年历史文化的城堡,被时代的洪流冲之殆尽,恢复,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任重而道远。然而,当宁村所人幡然醒悟时,一直在努力找回消逝的事物,抢救我们的民俗文化。近年来,特别是在徐顺炜村长的带领下,全村人全力以赴,致力于民俗文化建设,获得了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喝伏茶习俗”、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二月二拦街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拼字龙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汤和信俗”等多项名录。如今,宁村新一任村委会又提出了新的发展思路,规划建设“中华姓氏博物馆”和“中华民族抗倭祭奠基地”,恢复“东瓯襄武王汤公庙”,把宁村所打造成全国独有的特色民俗文化旅游村。
但愿,天遂人愿!我们期待,看到一个崭新的“宁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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