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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年轻过……

2017-09-10 龙应台 当代作家

你也曾经年轻过,你也曾经同父母有过无数次的争吵,你也曾经对父母不能理解你很生气。可是,如今他们老了。那一瞬间,你的心是软的,似乎被戳了一下,疼的眼泪都掉下来。


“爸爸是我,吃过饭了吗?”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你瘦了很多。”


秘书递过来一张小纸条:“议会马上开始,要迟到了。”可是,信箱里有十八岁的儿子的电邮,你急着读:妈,我要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情。



我今晚开车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来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毕业了,大家都特别珍惜这最后的半年。我们刚刚看完一个电影,吃了叫来的“披萨”,杯盘狼藉,然后三三两两坐着躺着说笑。


这时候,我接到老爸的电话,他劈头就大骂:“他妈的你怎么把车开走了?”自从拿到了驾照之后,我就一直在开家里那辆小吉普车,那是我们家多出来的一辆车。我就说,“没人说我不可以开啊。”他就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准开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经验不足,晚上不准开车?”我就说,“可是我跟朋友的约会在城里,十公里路又没巴士,你要我怎么去?”他就更生气地吼,“把车马上给我开回家。”我很火,我说,“那你自己过来城里把车开回去!”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当然,我必须承认,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还没告诉过你,两个月前我出了一个小车祸。我倒车的时候擦撞了一辆路旁停着的车,我们赔了几千块钱。


他因此就对我很不放心。我本来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边看我开车,两个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动作他是满意的。现在可好了,我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难道他没经过这个阶段吗?


难道他一生下来就会开车上路吗?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翻过车车子冲出公路,整个翻过来。他没有年轻过吗?


我的整个晚上都泡汤了,心情恶劣到极点。我觉得,成年人不记得年轻是怎么回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秘书塞过来第二张纸条:再不出发要彻底迟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匆忙地键入“回复”:孩子,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再谈。


议会里,一片硝烟戾气。语言被当作武器来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锤铁链之类的凶器。你在抽屉里放一本《心经》,一本《柏拉图谈苏格拉底》,一本《庄子》;你一边闪躲语言的锤击,一边拉开抽屉看经文美丽的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这些藏着秘密的美丽的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就可以一苇渡过。


可是粗暴的语言、轰炸的音量,像裂开的钢丝对脆弱的神经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这时候,电话响起,一把抢过听筒,以为十万火急的数据已经送到,你急促不耐几近凶悍地说“喂”那一头,却是他悠悠的湖南乡音说:“女儿啊,我是爸爸 ”慢条斯理的,是那种要细细跟你聊一整个下午倾诉的语调,你像恶狗一样对着话筒吠出一声短促的“怎么样,有事吗?”他被吓了回去,语无伦次地说:“这个这个礼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说,可不可以同我去参加宪兵同学会?”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溃了,我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然后把气徐徐吐出,调节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战壕里注视从头上呼啸而来的炮火,你觉得口喉干裂,说不出话来。


那一头苍老的声音,怯怯地继续说:“几个老同学,宪兵学校十八期的,我们一年才见一次面。特别希望见到我的女儿,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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