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挣”来的爱情
在苏联流亡女作家安·阮德的三部影响浩大的小说中,她多次提到女性(抑或男性)渴望爱情,却不懂得真挚、牢实的爱情是该去“挣”的。
不“挣”而获得的爱情首先是非分的,其次绝对不可能持久。
她用这个英文词汇“earn”,即挣,使我生出许多感触。
生活中许多实例说明一切失败的婚姻都是因为人们忽略了这个“挣”字:一旦进入婚姻,爱情便似乎有了保险,往后的一切灾祸都该由婚姻这个保险公司来负责或承担损失。
也就是说,男女双方不再去继续“挣”得爱情,而把对方已付出的或正付出的爱当成“该着”。
我在国内和国外都碰到过不少男性和女性,天生丽质,聪颖可爱,但在爱情和婚姻上并不顺利。
因为他们天生的资本充足,从来不必去挣得爱慕。
对于这类男女,似乎整个世界原本就该着他们情分,因而他们开销任何人给予的爱都手脚极大,从无珍视。
他们不懂得,一个人在情感生活中只消耗而不储蓄是危险的。有价值有质量的爱情永远要去主动地“挣”得。“挣”的过程,是成长、成熟、纯化的过程,是辛勤和真诚的付出的过程。
这使我想起两年前读的一本书《道德动物》(The Moral Animal,Robert Wright),是一本达尔文的进化论心理学著作,其中的主要研究课题便是男性和女性的关系。
这本书以达尔文本人的爱情和婚姻作依据,总结出达尔文和他的妻子艾玛的婚姻成功的几个决定因素:
(一)、理化地选择一位具有大量美德的恋爱对象。
(二)、婚前无肉体接触的纯情恋爱。
(三)、达尔文的成功和疾病。
艾玛是位相貌平实的女子,因而达尔文在选择她做爱人的时候是务实的,是违逆雄性爱美天性的。
婚姻后,达尔文的名望持续上升,但他总是珍视艾玛所给予他的朴素的关爱。
他认为艾玛是一位能使他勤奋工作又能使他不至于勤奋到忘记人间乐趣的女子。
在他们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婚姻中,达尔文不断“挣”得艾玛的爱情和关怀,艾玛也同样“挣”得达尔文的爱慕和尊敬,
艾玛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像疾病那样把一对男女牢牢系在一起。”
她在达尔文二十多年的慢性疾病中,给予他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关爱,使达尔文在辉煌的成功中只对艾玛情有独钟。
在达尔文的自传里,他写到:“她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份幸运……我常常在想,如此的一个比我优秀得多的女子,怎样就能成为我的妻子。”
由此看来,他们从来都没有停歇“挣”得对方的爱情,他们都不把对方的爱看成“该着”。
达尔文的显赫声望使艾玛的一位姑妈不禁为艾玛捏一把汗。
艾玛一向在穿着上缺乏兴趣,所以总是过分朴素甚至落伍于时尚。
这位姑妈在一封信中规劝侄女:“......别忽略那些小小修饰,它们使你看上去总是赏心悦目。你的忽略是因为你认为自己的丈夫不在意女性的这些外在细节。其实任何男人都在意这些细节。”
我无法得知艾玛是否把她姑妈的话听进去了,是否在以后的日子里尽力地“赏心悦目”。
但从这位姑妈的见解看来,她是相信“挣”这个字眼的;别以为内在地“挣”就够了,外在的,也需要去“挣”的。
在《道德动物》中,有一段是讲著名作家狄更斯的。
狄更斯在他刚结婚时把他的妻子称为他自己“更好的那一半”。
二十多年后,他的名望招来无数年轻美貌女子的爱慕,他眼中的妻子便是一个“无形无状”的东西了,她营造的“致使范围使于她最亲近的人受罪。”
那曾经“更好的一半”在多年后成了“无感觉、怨恨的,怠倦的——近乎无人味的”女子。
两个人类文明的巨星——达尔文与狄更斯,有着极端不同的爱情和婚姻经验。
当然,这和他们全然不同的个性有很大关系。
但可以看出,婚后外望直线上升的狄更斯轻易地就从爱的主体变成了客体,只知开销,不知去“挣”,于是他和妻子凯瑟琳的关系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谁都不去“挣”,但谁都大手大脚挥霍。
可以想见,狄更斯该对这场失败的婚姻负主要责任。
正如一切成功男性(抑或成功或绝顶美丽的女性),狄更斯认为爱可以信手拈来,用不着去挣得。
他不能有殷实、纯正的爱情,是因为他给爱宠坏了,给不劳而获的恋慕弄得残废了,失去了去“挣”得爱的能力。
本文选自:作家严歌苓 散文集《非洲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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