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蒲草灯
跟着我逃跑的,有我的影子,还有阳光。
阳光跑起来不像我那么张皇失措,它纤细光亮的脚灵巧而充满活力,一派从容,看来没有犯过罪的脚跑起来才是自如的。
以前我不惧怕自己的影子,当它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姿态跟着我走时,我把它当成了自己家养的那条忠诚的老狗,无比的亲切。可现在我却怕见它,尤其是逃跑在夜路上时,它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怎么看怎么像奸细和警察,如果我手里有一把镰刀就好了,我要将我的影子斩草除根!虽然我知道它受着太阳和月亮的庇护,你就是对它大动干戈,它也会毫发未损。
我在城市里杀死了五舅,杀死了曼云,我用的是曼云切菜的刀,这对狗男女在咽气前还挣扎着要拉住彼此的手,使我的仇恨像肆虐的北风一样在耳际呼啸,又在他们身上剁肉馅似的乱砍一气,他们一动不动了,再也牵不到手了,我这才罢手。
五舅家门前的那条街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老妓女的模样,又脏又臭,破旧而颓废。刚杀完人走出屋时,我不敢看人,抬眼望了一下天,觉得太阳好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本想投案自首的,我先是问一个拣着烂菜叶的老太太:公安局在哪里?老太太瞥了我一眼,说:“我家又没有人进过局子,我怎么知道它在哪里!”我又向一个卖烧饼的中年妇女打听,她笑着说:“你要是问我税务局在哪里我知道,那帮家伙天天从那里跑出来罚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两个人都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使我觉得自己的罪责仿佛减轻了许多。我想女人对公安局陌生情有可原,我就朝一个坐在发廊门口剔牙的瘦猴样的男人走去,他把刚剔出的东西呲到我脸上,说:“你要是进我的发廊刮刮胡子理理发,我才告诉你!”这分明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家伙!我没有理睬他,继续跟一个模样忠厚的蹲在地上卖鱼的男人打听,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原来的公安局我知道,不过现今它成了盲人按摩院了。”他的话音一落,我就觉得自己是可以被赦免的了。我也不想死前走的最后一条路是这样一条散布着废纸片、遗落着果皮、粘痰、流脓的电池、塑料袋,弥漫着鱼腥气、油烟味和街边厕所的尿臊味的一条街。我决定要逃跑。.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溅上了血迹,直到快走出五舅家门前的那条街时,我碰见了一个屠夫,他拦住我,教训了我一通,我才注意到血迹像晚秋的菊花一样灿烂地开在我肮脏的衣服上。虽然秋天了,天气已凉爽了,那个胡子拉碴的人却穿着背心和短裤,他腮边的肉膨胀着,胳膊和手上满是油腻。他见了我吆喝了一声:“哎——给我站住!”我就僵直地站住了,等着束手就擒。谁知他并不是什么便衣警察,他朝我挥舞了一下胳膊,问:“告诉我你的窝子在哪儿?我可警告你,在这一带,谁再敢开屠宰场,得先问问你爷爷我愿不愿意!”我战战兢兢地说:“我并没有开屠宰场。”那人薅住我的衣领,把一口唾沫喷到我脸上,说:“还他妈的抵赖?!瞧你这身破衣服,瞧你身上的血,不是刚宰完猪出来又是什么!”我连忙说:“我再也不敢了!”屠夫松开了我的衣领,抬起脚,就像踹一条癞皮狗一样,在我屁股上狠踢了几脚,骂:“滚!”于是我拔腿就跑。我的逃跑遭来了一阵一阵的笑声。我看见卖茶蛋的笑着跟屠夫竖大拇指,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笑得把手里攥着的半块馒头给掉到了地上,而一个染着黄头发、指间掐着香烟的女孩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就在这形形色色的笑声中冲出了那条零乱的小街,跑到公共汽车的站台,上了一辆车。公共汽车并不拥挤,我甚至找到了一个座位。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当乘务员打着呵欠挎着黑色的票夹让我买票,问我在哪里下车时,我紧张地说:“终点站。”我掏钱时手指哆嗦个不休,因为我发现了手上的血迹,担心乘务员会打110报警。她在给我撕票找钱的时候问:“你有没有两毛?那样我可以找你五毛,我没有三毛的零钱了。”我努力把手埋在两腿间,说:“不用找了。”她见我如此慷慨,陡然热情地对我说,“你不小心把手割伤了吧?下一站就是市三院,你可以去包扎一下。”我说了声;“谢谢。”她就愉快地离开了我。乘客大都无所事事地歪着脑袋看着窗外庸碌的街景,那些不把目光放到窗外的人,也没谁注意我。他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报,还有的女孩正一手持着小圆镜子,一手拿着眉笔和口红,旁若无人地描眉涂唇。我的恐惧感骤然减轻了许多。我想此刻五舅母还没有回家,没人发现五舅和曼云遇害了,没人报警,我就有充足的时间从城市逃脱。我真想像鸟儿一样插上翅膀,自由地飞翔。
未到终点站,我就下了车。因为我看见那个站台正对着一条卖服装的小巷。那些廉价的衣服在街两侧被竹竿高高挑起,小巷熙来攘往的,看上去买卖很兴旺。这逼仄而拥挤的小巷在我眼里就是一条可以改头换面的安全通道。我跳下车花四十元买了一套藏蓝色的衣服,然后花上两毛钱进了一家公厕,撒了一泡尿,把沾着血迹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新衣服。公厕没有单独的便池,我的举动引起了一个正撒尿的老头的注意。他大概患有前列腺炎,排尿很困难,哩哩啦啦的,身体还发寒战似地一抖一抖的。我换完了衣服,他哑着嗓子对我说:“你真是白白糟践了这身新衣服,在这里换,还不得换一身的臭气回去?’我说:“我得先试试,不合身的话就可以拿回市场去换。”我把旧衣服团在一起,洗净手,走出公厕。我本想把旧衣服扔在厕所里,又担心那个好事的老头看到罪证,所以就带着它出来,随手送给了一个漫步在街巷中对着所有的行人都微笑的精神失常者。他接了衣服后笑得更加的强烈了,仿佛一个穷人捡到了金子。
我知道案发地不可久留,就直奔长途客运站而去。我没有选择火车站,因为我怕列车上的乘警,而长途客车在我眼里就像失群的羊,没谁来鞭笞它,可以任意妄为地走天涯。
秋天的太阳就像熟透了的柿子,看上去饱满而滋润,仿佛风要是把一片树叶高高送上天,都会刮伤它的脸,使它绽放出甜香的汁液。我在客运站的面馆吃了两碗炸酱面,想吃第三碗时,我的眼前浮现出曼云尸体上流出的汩汩血流,就起了恶心,再无胃口了。我不知道一个人停止呼吸后,她的伤口还会充当花蕾的角色,流出如鲜浓的花瓣一样的血来。五舅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不过少了一个舅舅;可曼云死了,我就没有老婆了。想起曼云是我的老婆,我真想哭。
我上了一辆长途车。这趟车是到一个遥远的县城的,那是个以饲养奶牛而闻名的地方。据说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我想看草原,想看草原上的蓝天和白云。长途车严重超载,过道上拥堵着乘客。汽车里空气混浊,令人昏昏欲睡。发车后不久我就在梦乡中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窗里窗外的风景都发生了变化。窗里的乘客少了许多,不但过道闲了出来,座位也有空着的了。看来是车程过半,下去了很多人。窗外的风景变化就更大了,太阳已经落了,看得出它落得轰轰烈烈的,金红的晚霞飞扬在西边天上,使那面天看上去就像一个蒙着红盖头的新娘。窗外没有房屋,没有人影,只是偶尔有过往的车辆呼啸而过。这使我的安全感越来越增强了。我想着午夜到达目的地后,一定要找一家好点的旅馆,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后,我要背负着雪亮的阳光去看草原和牛群。如果我被人追捕到,我希望自己那时正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然而未到终点,我却因惊恐而下了车。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天已黑尽了,前方出现了村落的影子。车停了下来,一个穿军服的年轻人打开车门,走了上来。他背着一只旅行包,看上去像是一个探家归来的乘客,可我却为此忐忑不安。认定他一定带着枪。而且我觉得一个战士会有一身的功夫,捉拿我易如反掌。我一紧张,呼吸就很粗重,手心也出汗了。再加上这名军人有意无意地总要看我几眼,更使我心惊肉跳。九点钟,车停在一片灯火中时,我下了车。
那是个小镇,迎接我的除了灯火,还有连成一片的狗吠声。三个女子几乎同时朝我走来,她们说的都是相同的话:“大哥来我家住店吧!”她们拉我的胳膊。我没有长三条胳膊,所以有一个女子情急之下就扯我的衣襟。要么是新衣服质量太差,要么是那女子力气太大,只听“嗤——”地一声,我的衣服开线了,清凉的晚风像丝绸一样钻了进来,从我的肌肤滑过,让我发痒,让我觉得女人的柔情那么不可抗拒。我选择了手比较柔软的一个女子,跟着她来到一家旅店。那店的门厅很昏暗,我喜欢这昏暗。女子又把我领进一间屋子,它大约也就七、八平米左右的样子,同样是昏暗的,有一床,一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视。一进来,那女子就搂住了我,用她的舌头舔我的脸,问:“饿吗?”
我说“饿。”那女子就用她的手指从我的脖颈自上而下地划过,当手指到达胃部时停顿了一下,她问:“是这里饿吗?”我没有吭声,这手指就一直往下走,走到两腿间杂草丛生地带的时候,她带着一种肯定的语气柔声问“这里饿?”我答应了一声,热血沸腾地把她抱上床,很快和她交织在一起。除了曼云,我还没有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过。我无比地疯狂和放纵,那女子一直在叫。事情很快就做完了,我飘飘然地躺在床上,恐惧感荡然无存,无比地舒展,这是与曼云做爱时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是喝了一杯浸润心肺的美酒。那一刻,我似乎突然理解了五舅与曼云的关系,他们的过错仿佛是可以原谅的了。这让我灰心丧气的。
一处的饥饿解决了,另一处的饥饿接踵而至。我打开电视,让那女子给我炒两个菜,温半斤白酒。女子把小拇指含在嘴里,笑而不动,我这才恍然大悟,我还没有付钱给她。想到刚才的这一切是要靠钱来获得的,忽然间又觉得凄凉起来。我掏出一百元钱给那女子,她调皮地将它放在唇下吹了吹,然后打着口哨快意地出去了。黑白电视上的雪花点很大,不知是电视信号接收的不好,还是因为电视机元件受损的缘故。我调换了几个台,都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通缉令,出现的频道全都是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使我有些怅然,好像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一样。
酒和菜的味道与那女子的味道是一样的,热辣辣的。我风卷残云般地将它们一扫而空。推开杯盘碗盏,我关了灯,没有脱衣服和裤子,就那么蓬头垢面地睡了。我见到了曼云,她穿一件白袍子,站在河边,河水很急,她仿佛是在等渡船。我走过去,她见了我哭了起来,说是家里发了大水,所有的家当都被席卷一空。她问我以后还怎么过日子?我抱着她,说,别怕,有我呢!曼云搂着我的肩,哭得愈发地凶了。
我醒了。窗棂上有隐隐的白光,晨曦依稀闪现了。我觉得脸颊湿漉漉的,一抹,满是泪水。我下了床,到院子的葵花下撒尿。欺生的狗冲着我又叫了起来。不过它被拴着铁链,无处施展威风。
刚撒完尿,昨夜陪我的女子出现了。她穿着一件花团锦簇的棉布睡袍,披散着头发,打着呵欠轻声问我:“大哥,今天走么?” 我点了点头。 她以生意人的口吻老练地对我说:“那就再来一次好吗?这回只收你五十块钱,你睡了一夜,一定又想了!”
她赤裸裸的挑逗让我起了恶心,想起梦中曼云的白袍子和泪水,我很想吐。见我没有答应,她呲着一口尖利的白牙悻悻地说:“你不让我陪你,那我可陪警察去了。”
“警察在哪?”说这话时,我的牙齿直打颤。
“就在你的隔壁。”那女子得意洋洋地说:“他每次出来追捕犯人,都要住在我这里。”
“他追捕谁?”问这话时我虚弱极了。
女子说:“我怎么知道。不是毒贩子,人贩子,就是杀人或是越狱的,反正没好货。”
女子返身回屋了。
我不敢再在此地逗留,趁着清晨无人注意,我走出旅店。走前我折了一枝葵花,我知道它不能充当武器,但是如果手里不提着点东西,总让我觉得孤立无援。小镇的路坑坑洼洼的,房屋也比较破旧,看上去有些寒碜。零星碰到的三、两个人,也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让我觉得他们不是从房屋中出来的人,而是从坟墓中飘出的幽灵。我飞快地走出了小镇。
太阳微微露头了。还未收割的麦子呈现着米黄的色泽。我的脚步声惊起了路畔柳树上的一群鸟。那些鸟像落叶一样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忽然很想变成它们当中的一只。我跟着它们跑了一程,它们跑得姿态优雅,而我则跌跌撞撞的。跑了没多久,它们就不见了。而天空,只给白云留下了足迹,却没有飞鸟的一丝踪影。阳光丝丝缕缕地飘浮在空中,虽然没有鸟引领着我了,但我仍然想跑,我扔掉手中的葵花,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我希望跑到太阳中去。谁知它越升越高,高得遥不可及,我已经汗流浃背了,而太阳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跑不动了,瘫倒在一片萝卜地里。我很想抚摩一下曼云送给我的银项链,一摸脖子,竟是光秃秃的,我想起了昨夜在旅店那女子疯狂地咬我脖子的举动,原以为那是快乐到极致的亲昵的举止,却不料她尖利的牙齿充当了小偷的角色。我像傻瓜一样独自嘻嘻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嘻嘻嘻嘻地笑个不停。笑得我眼花缭乱的,大脑一片空白,尿水浸湿了裤子也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我想见的草原在哪里,所以逃起来是茫然的。我意识到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是不安全的,最好的车轮就是自己的那双腿。独行在旷野中时,我既渴望着看见人烟,又惧怕那温暖的万家灯火。除非到了非常饥饿的时候,我才混进村镇。一看见房屋,我就会盯着墙壁看个仔细,我想在农村通缉令通常是被贴在墙上的。结果我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像,墙上贴着的不是种子广告,就是什么发财致富的信息。村镇的小酒馆很少见,只要逮着一家,我会要上两个菜,喝上一壶酒。然后再多要几个馒头,将它们当做途中的干粮。酒馆的主人问我从哪里来时,我总是说“天堂”,他们眨着眼,都说没有听过这名字。
没人追捕我,可是我下意识地总是要逃跑。我跑的时候常常东张西望的,一声鸟鸣,几簇闪电,一阵意外的风,都能引起我的惊慌。我尤其不敢在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它总会让我冷汗频频。
跑累的时候,我坐在地上,会不由自主地嘻嘻笑上一刻。越笑,我就越觉得寒冷。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笑声了。在笑声中,我常能看见五舅和曼云的影子。
我外婆是个生育能力很强的女人,她育有五男六女。我母亲是长女,而五舅则是最小的儿子,他比我母亲整整小二十岁,更像是我们的兄弟。五舅自幼就爱做饭,他喜欢锅碗瓢盆,喜欢油盐酱醋,喜欢像女人一样扎着围裙在灶房忙活。他不爱到农田劳作,少了风吹日晒,因而比其他四个舅舅要白净。五舅做吃的总要讲究个味道,他炒青菜不用油,却能炒出香味;他还能把老玉米磨成粉,兑上白糖做成米糊。他用水桶接屋檐的雨水,用它来烹茶;他把鱼皮裹上芝麻和辣椒面,放到火炭上去烤。外婆就说,哪家的女子前世在菩萨前烧过高香,才会在今世嫁给五舅享福。五舅母果然是有口福的样子,她的唇边长了好几颗痣。那些痣都不大,颜色是深咖啡色的,看上去很调皮。五舅和五舅母生了两个孩子,后来五舅来城里的餐馆打工,凭着他独特的厨艺,在运来旺酒家站稳了脚跟,之后他把五舅母和两个孩子都从农村接走,他们在城边买了房子,五舅成了我们村走出去的城里人。
我和曼云结婚时,五舅还没有进城。谁都说曼云漂亮,其实她的眉目生得很一般,不过她的脸型好,皮肤好,身材好,笑容好,声音好。女人最该好的地方她都好了,自然就显得漂亮了。我在村委会当副书记,在那大小也是个官,曼云很知足。我们婚后不久就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平静而甜美。曼云喜欢到五舅家串门,跟他学几门手艺,回来后上灶演练。五舅一家彻底离开村子后,曼云总是常常提起他们,每每提起都要叹息一声。去年冬闲时节,曼云进城去看五舅一家,回来后她说想到五舅所在的餐馆打工,她想当上一年的城里人,看足电影,逛足马路,吃够点心,然后她就安分守己地回来过日子。我答应她春播以后可以出去,但秋收前一定回来,只让她当半年的城里人。我怎么会想到,她竟然和五舅搞到了一起!当我进城来接曼云回家,才发现了他们的暧昧关系,我骂了曼云,曼云却说:“我跟五舅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的滋味好!”狗日的曼云,真是个嘴刁的骚婆娘!,五舅呢,他的话跟曼云的如出一辙,你们听听这像一个做长辈的说的吗:“我跟你五舅母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跟曼云在一起这么有味道!”老天啊,他们就是为着一个好味道,就把我和五舅母给抛弃了,你说他们跟狗有什么分61J!我找到五舅母,想从她那获得一份同情,可深爱着五舅的五舅母却劝我说:“再好的味道,你让他吃上十年八年的,他也就腻了,等着吧,兴许三年两年后,你五舅和曼云都会回心转意的,他们长不了!”五舅母很自信地说。
我不能等,我饿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天天享受着好味道,这不公平!我要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再也尝不到任何味道!
我终于跑累了,极度的惊恐常使我小便失禁,我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怀疑过我,我经过的任何一棵树也没有用它的枝桠稍稍拦我一下,尤其是有一天清晨我在一潭秋水中望见了自己陡然衰老疲惫的脸,我觉得逃跑是可以结束的了。
我被阳光和我的影子簇拥着,走进了一个小镇。这个镇子大概以养鸭子为主,镇子的土路上到处都晃悠着鸭子。
镇子里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且这面孔又胡子拉碴、神情飘忽的,引起了过往行人的注意。几个小孩子饶有兴致地跟在我身后,想看看我究竟会进谁家的门。
我进的是镇上唯一的一家酒馆。我硬着舌头告诉主人我想吃一只鸭子,我还想要一壶酒和一碗面。由于多日不与人说话,我的舌头好像生锈了,用起来很不灵便。店主人瞥了我一眼,让我先把钱拿给他看。我将手伸进口袋,吃力地掏出最后一把钱,它们像一小撮垃圾似的堆在桌子上。店主用手指将它们划拉开,略微数了数,叫道:“才两块多钱,别说吃鸭肉了,就连鸭毛你都吃不上!给你下碗清汤面吧!”酒馆里唯一的食客笑了。他穿一身墨绿的衣服,看上去像个邮递员。他正用筷子挑着一团面往嘴里送。我讨厌这个邮递员的笑声,那分明是幸灾乐祸。
我正想教训这家伙一通,酒馆的门开了,一个个子高高,面色黑,又干又瘦的老头穿一件烟色长袖衫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的头发白了,牙也豁了,但是身子看上去很硬朗,腰板很直,嗓门也很洪亮:“小王,有我的信吗?”他问邮递员。
未等邮递员发话,店主人先嘲笑他说:“骆驼,你天天来看信,一年能有三封信那是多的,你傻不傻啊?”
邮递员放下筷子说;“骆驼,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一有你的信,我就送到你家去,用信换你的鸭子吃!可我老没这口福!”
骆驼并没有显得沮丧,他笑着对邮递员说:“没准这信正走在海上,要不就是飞在天上,哪能那么快就到呢!”
店主人见骆驼要走,忽然叫住他,指着我开玩笑说:“骆驼,你看他像不像个投降的日本鬼子?没准他从日本来,给你捎信来了!”
骆驼看了我一眼,对店主人说;“人家一定是走累了,你不赶快给弄碗热汤,还取笑人家!”
店主鄙夷地说:“他只带着两块多钱,却想吃鸭子!骆驼,这生意只有傻瓜才会做!”
骆驼说:“不就是一只鸭子吗!”他慷慨地冲我一挥手说:“你跟我来家,我做给你吃!”我就跟着骆驼走了。 我很虚弱,走得踉踉跄跄的。阳光前后左右无所不在地包围着我,让我越发觉得凄凉。它们是那么的生机勃勃,而我却疲惫不堪。骆驼走在前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等我。镇上的人见骆驼领着我走,就问他:“骆驼,是你亲戚呀?”骆驼不说什么,只是嘿嘿地笑两声。 骆驼家在镇子最边缘的地方,是一座没有院墙的独门独户的泥屋。屋前五十米外,是大片大片的洼地和迤俪相连的水泡子,骆驼对我说,他养了几十只鸭子,如今它们还在水洼嬉戏,他让我进屋先歇歇脚,他去捉鸭子。
骆驼打开屋门,让我随意坐,他则朝洼地去了。
屋子跟寻常的百姓家一样,是由东屋、西屋和灶房三部分构成的。西屋堆放着杂物,东屋则是住人的地方,有一铺炕,炕上只有一套铺盖。地上有两口摞在一起的木箱,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架,那上面摆着一台十八寸的电视机。东墙上悬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十几张相片,大部分是黑白的,只有三张是彩色的。其中的一张彩色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似是一张全家福,骆驼和一个容貌姣好的中年女人并排坐在椅子上,他们膝下,是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孩。骆驼傻傻地笑着,而那女人则微微蹙着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骆驼的妻子和女儿。我怕见到温馨的全家福,所以赶紧把目光转移到窗前条桌的一件奇特的草编物件上。
如果不是它的顶端插着一支蜡烛,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一盏灯。它的底座很敦实,呈方形,向上则是球形的,好像一块石板上放着一只大南瓜。从这南瓜往上,又变幻为蜡烛粗细的一根圆柱了,紧接着,是圆柱尽头四散的一片花瓣,大约有七、八瓣的样子,看上去洋洋洒洒的。那支白色的蜡烛,就端坐在这片花瓣中,看上去像是莲花中升出的一炷白烟,俊美异常。我见过铁的、铜的、锡的、陶瓷的、玻璃的等等质地的烛台,却从来没有见过草编的。它的造型精灵古怪,妖娆多姿,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不过,我分辨不出这是用什么草编就的,那草很宽,像马莲草,可是马莲草好像没有这么好的韧性:像蒲草,可是干了的蒲草在我的印象中是浅黄色的,而它却泛着油油的绿色。
骆驼还没有回来,想必鸭子在水中浮游着,他捉起来不那么容易吧。我困了,就把目光从那盏灯上收回,拉过蓝花的枕头,倒在炕上。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宿在野地里,倍受蚊虫和风雨的侵袭,所以一旦头挨着枕头了,便很感动,眼泪随之流了下来。我就那么流着泪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如海潮一样退去了,一种祥和的光明笼罩着小屋,使悄然而至的黑暗显得分外地温存。条桌上的那盏草编的灯亮了,它大约才燃烧不久,烛身还没被销蚀多少,高高的,而且那光焰是那种斯文的蓬勃,不似将熄的烛光,会颤抖着释放眩目的光明。
除了光明,还有一样东西在空气中动人地弥漫着,那就是肉香味。看来鸭肉已经熟了。我头重脚轻地下了炕,摇晃着走向门口,这时骆驼推门而入,烛光下的他显得更加的瘦削,但他的神色却是明朗的,他嘿嘿笑着说:“我听见动静了,知道你这是饿醒了。鸭子早就煮熟了,我都撕了一条腿吃了广说完,他返身去灶房了。我跟了过去,这才发现灶房里有电灯,虽然灯泡的瓦数不大,但总是比屋子的烛光要明亮。既然这房子通电,骆驼为什么要点着一盏草编的灯呢?
骆驼把鸭肉用一个铝盆盛了上来,又拿来了筷子,辣椒酱,大蒜,酒盅,馒头,然后把条桌下的板凳拽出,对我说:“别见外,坐——坐啊,我知道你饿坏了!我怕你等不及,宰了只当年的鸭子,好烂啊,谁知你一睡就是五个钟头,早知道的话,我就宰老鸭了!”
我说;“我没有钱了,白吃你的真过意不去!”
骆驼说:“出门在外,谁没个手紧的时候?要是我有一天两手空空地从你家门前走过,我不信你就不赏我口饭吃!”说完,他才发现只取了酒盅,却没有拿酒来,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叫道:“瞧我这记性,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忘了拿酒了!”
骆驼取来的不是瓶装酒,而是袋装的白酒。他用牙齿咬开一个豁,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盅里。袋装的酒没长腿,自己站不住,他只好把余下的酒靠在窗台上。
我们对饮起来。鸭肉很嫩,连鸭骨也被煮得发软了,这有滋有味的生活让我想起了跟曼云曾有过的好时光。曼云再也不可能与我同桌吃鸭子了。想起她,我的心痛了一下。我干了那盅酒,主动又给自己倒上,骆驼笑着说:“这一袋酒才半斤,咱哥俩全给它包圆了!”骆驼的话令我感动,喝着喝着,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啊呜啊呜地哭起来。我外婆在我小时候就说我的哭声不像男人的,像猫咪在叫,果然,我的哭把骆驼给逗笑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兄弟,听你哭,我以为自己领着只猫回家来了!”
我抹干了眼泪,叹了口气对骆驼说:“你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把我领回了家,万一我是杀人犯呢?”骆驼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仇,要去杀人?我就不信世上有那么多的杀人犯!我看你不是遭了劫了,受了骗了,就是赶回家奔丧。”
我便顺水推舟地说;’“我打工受骗了,把工头给揍了,然后从城里跑出来。”
“哎呀——”骆驼叫道:“你没把人给揍坏吧?”
“他死不了。”我打了一个寒战说:“就是死了也是活该!”骆驼一梗脖子说:“那你跟他说理呀,揍他不就是解解气吗!”
“世上哪有几个讲理的人!”我不想跟骆驼再纠缠这个问题,我转换话题,说:“我见炕上只有一套铺盖,你老婆怎么不在你身边?”
“她呀——”骆驼有些凄凉地说:“回日本了。”
“她家有亲戚在日本啊?”我问。
骆驼沉默着,他见烛芯有些斜了,就伸出右手指,掐了掐,使那光焰更加的规矩。他说烛芯要是歪了,烛泪就会滴到灯上,他可不愿意这灯淌上烛泪。
“这灯很好看。”我问:“是什么草编的?”
“蒲草啊!”一提到灯,骆驼显得格外的兴奋,他声调激昂地说:“我家门前的洼地,有成片成片的蒲草,我老婆用蒲草编了老多老多的东西!她编过草墩,编过筷子筒,编过盐罐,编过干粮篓和拖鞋,可那些东西使不住,三年两年也就完蛋了!这灯没想到这么经用,都使了十来年了,一点都没走样,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老高兴了!”
“这屋子有电,你为什么要点蜡烛?”我说。
“我喜欢这灯,我老婆走时,就编了这么一盏灯留给我。那时还没通电,我天天都点着它。后来有电了,我也不舍得不点它,多少人看过这灯,都说好!”骆驼动情地说。
“干了的蒲草都是黄色的,它怎么会是绿的呢?”我问。骆驼说,“我老婆在锅里放上了盐和绿颜料,把蒲草煮成了这色儿
“那你老婆怎么不陪着你呢?”
“我不是说了吗,她回日本了。”
“那你没有孩子啊?”
“俩呢!”骆驼的声调又高了:“都是闺女,都跟着她妈走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挥手指着镜框说:“我老婆孩子都在那相框里,你过去看看呀?她们都挺俊的!”
我没有动,只是用目光扫了一眼镜框,然后问他:“她人为什么要离开你回日本?”
“我老婆是日本人呀!”骆驼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摩挲了一下脸,说:“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讨了个日本女人,还都说我有艳福呢!”他悲凉地一笑。
骆驼说,他老婆叫山田雅子,日本战败时,她仅有六岁。那时他们家还住在县城。雅子的父亲是关东军的少佐,他接受不了投降的命运,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自己剖腹自杀。雅子因为当时在外玩耍而幸免于难。骆驼的母亲是个卖豆腐的,她收养了雅子,把他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着。骆驼比雅子大五岁,小时候,邻家的孩子知道雅子的身世,都骂她是小日本鬼子。骆驼就护着雅子,常常因为与人大打出手而弄得鼻青脸肿的。长大成人后,由母亲做主,雅子许配给了骆驼。婚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骆驼的妈妈因为收养了日本军人的遗孤而被活活批斗死,骆驼就带着雅子来到这个小镇投奔亲戚,他们在这里先后生下了一双女儿。他们靠着种地为生,日子过得虽说艰辛,但很温暖。那个年代,因为他有一个日本老婆,是倍受别人的白眼的。他们就很自觉地把家安顿在镇子边上,少与人来往。谁想到文革结束后的第九年,镇子来了一个由日中协会组织的日本人的访问团,雅子的事情被他们知晓了,回到日本后,就为她寻找在日本的亲人,结果找到了雅子的姑姑和叔叔,他们来到中国与雅子相认后,就为她办理了回日本的手续。
“你怎么没跟着去?”我问。
“我是个中国人!”骆驼直了直腰,挺着胸说:“让我去当日本人,我他妈的才不干呢!我跟老婆离了婚,是我提出来的!”
“那孩子们呢?”我问:“一个都没给你留下?”
“我想留一个呢!可是你知道那俩丫头都离不开她妈,我一想人家日本的生活比咱好,跟着我还不是种地?就把她们娘仨都放走了!”
“你不恨她们?”我说:“要是我的话,我就把这种嫌贫爱富的女人们都给宰了!”
骆驼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兄弟,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也不能那么说她们哪。雅子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老婆,我在梦里还常见她呢。还有我的俩闺女,我想着她们身上流着我的血,她们在那儿过得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们走了以后再没回来过?”我问。
“没有。”骆驼说:“她们每年都有信给我。前些年多些,这两年少了,也怪不得她们,她们忙啊,写信又费神。”骆驼攥着酒盅,出神地看着蒲草灯,眼里泪光点点。
“你老婆又结婚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骆驼说:“我大闺女写信说,她妈嫁了个医生。哎,女人模样好,到哪儿都吃不了亏,我就知道她再嫁,会嫁得比我好!”
“她离开你的时候,你让她给你编了这灯?”我轻声说。
“我没让她编什么,只跟她说夫妻一场,让她给我留下点念想。她就亲自到洼地打了蒲草,阴干了几天后,放到锅里煮成绿色,编了盏灯给我。要是没有这盏灯,我就觉得孤单。”
“你怎么不再找个女人呢?”我说:“她又找了医生,可你却没人给暖被窝,这不公平!”
“我也想找了的。”骆驼说:“可我一看见这灯,就老是想起雅子,我找不了。何况现在我都过六十了,谁稀罕跟我过呢?镇子里有两个寡妇,她们都瞧不起我,说我是个傻瓜,我就跟我的鸭子过吧!”
“那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村子找啊,反正你是光棍一条!”我说。
“那可不行,我不能离开这镇子。雅子她们只认得这儿,她们会把信写到这里来。”骆驼叹息了一声,说:“兄弟,我有时候也往歪里想事情,你说要是日中永远不友好了,他们被赶回老窝后不许再踏上咱中国的土地,我的老婆不就飞不了了么!妈的!人间的事谁料得到,今天是风,明儿是雨!”说完,骆驼叫了一声:“哎,差点忘了,该演日本的电视连续剧了,咱边吃边看。”
骆驼跑过去将电视打开。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不像我在逃跑途中所看见的电视那么模糊,它很清晰。在他选台的过程中,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对,我怀疑丈夫跟她在一起,我喜欢我的丈夫,就杀了他们。我愿意偿命。”我连忙让骆驼不要换台,并让他闪开,画面上出现的果然是五舅母的形象,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犯人穿的背心,将戴手铐的手放在膝盖上,正对着话筒诉说着。她的前面,是审讯室的一道道竖起的铁栏杆,而她的背后,是光秃秃的墙壁。
五舅母自首去了!可凶手并不是她!我颤抖了,她这是为什么?只是为了和五舅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么?我不敢看五舅母的目光,我让骆驼赶快换台,然后跑到院子里撒尿。还没到院子,我的裤子已经湿了。夜很黑,没有月亮,感觉空气很沉闷,似是有雨的样子。在逃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最终会牢牢把我抓住,送我进刑场。现在我终于看到了这双手,它就是五舅母的那双手——一双女人的手。
我回到屋子的时候,骆驼正在黯然垂泪,原来电视中的女孩子得了白血病,正受着可怕的病痛折磨。他见了我,神情凄惶地问:“兄弟,这日本的水是不是不好啊?怎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会得白血病?那儿有我俩闺女呢,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安慰他:“电视演的都是假的,你要是当真的话,那可就真是傻骆驼了。”
骆驼嘀咕道:“电视怎么不演点让人乐和的事呢。”
我和骆驼继续吃喝,我们把那袋酒喝净了。我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晚餐了,所以吃得格外的深情。我仔细咀嚼肉的味道,把啃下的鸭骨规规矩矩地摞在一起,仿佛在码一摞干柴:我把酒盅底的最后一滴酒舔干净,那是大地的粮食酿出的芬芳,也是我能闻到的最后的芬芳;我使筷子时不再轻拿轻放,而是“啪——”地重重地放置在桌子上,我想再听听筷子那悦耳的声响,把这响声带走。
骆驼看完了电视剧,显得有些疲倦,蒲草灯上的蜡烛也矮了许多,他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起身张罗着去西屋给我抱一套行李过来。他说,那行李是他老婆用过的,闲了十来年了,不过没有霉味,每年夏天他都要拿到阳光下晒晒。
他取来了铺盖,对我说:“我先睡了,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放鸭子呢。” 我说;“你睡吧。’ 骆驼飞快地脱掉了衣服和裤子,钻进了被子,他对我说:“你可仔细看那灯,别让它淌泪;它快没时想着吹灭它,要不会烧伤它的身子的。”
我答应着,看着骆驼睡了。骆驼的睡眠真好,他一挨枕头就起了鼾声。
我把剩下的鸭子吃光,收拾干净了桌子,然后端着蒲草灯走出了屋子。天果然要下雨了,闪电一明一灭地出现,风也起来了,蒲草灯的烛光一摇一摆的,好像刚才不是我喝了酒,而是它畅饮了琼浆,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不想让骆驼再活在往事中,我要带着这盏摇曳的蒲草灯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我希望自己在鸭子沉潜的水洼中永远沉沦,希望这蒲草灯回到秋天的蒲草丛中,永远熄灭。我擎着这灯,像举着一簇圣火,这时雷声忽然轰隆隆地响起,风也越来越大,暴雨奔腾而下,我的脚下到处是涓涓细流。当我沐浴着人间最后一场甘露、想让雷电的光华成为我视野中永恒的风景的时候,蒲草灯却先我而闭上了眼睛。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