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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香山红叶

2017-10-18 杨朔 当代作家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向导。这位老向导就住在古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的向导。胡子都白了,还是腰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老向导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老向导说:“还不是正时候,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 


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向异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好当清静的去处啊。沿着石砌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听说三伏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老向导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茺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时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帐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石槽。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扛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己回家去找人帮着扛。谁知返回来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谈到这儿,老人又概叹说:“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详着聚宝盆。” 



这当儿,老向导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静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 不见了?我记得 上刻的是:‘梦赶泉’”。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  


老向导又笑笑说:“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听着这个白胡子老向导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 


老人说:”你先别急,一上半山亭,什么都看见了。“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茫茫苍苍的河北太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像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我们都忘了看红叶。红叶就在高山头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像枫叶?” 


老向导说:“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就指着路边的树:“你看看,就是那种树。”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有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哎呀!还香呢。”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个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老向导也慢慢说:“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呢?”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经风霜的人,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好该轻松的,还能闻不到红叶的香。 


老向导就在满山红叶的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晴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想起来,说:“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身边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 


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经过风吹雨条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那位老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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