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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黄帝陵,不可言说

2017-10-30 陈忠实 当代作家

正在澜沧江边走,层层叠叠郁郁葱葱的山峰。粘稠的灰云覆盖着尖锐的和平缓的群山。混浊的江水在峡谷里一路冲溅出千姿百态瞬息万变的水花。缓坡上和河谷坝子里,散落着围墙涂成的四方形楼房,这是我见过的最为雄壮高大的藏族民居了。房屋周围的田野上,变成黑色的晾晒青稞的木架斜立在刚刚吐穗的青稞地里。耳边活跃着藏族男女无处不在的舞蹈的踢踏声,萦绕着交混着纳西族优雅悠扬的古乐。在这种陌生的大自然里的沉醉是极其自然的,也是无以名状的。沉醉里,突然接到诗人耿翔的电话,约我写一篇关于黄帝的短文。我不由得沉吟一声,那个青砖围垒黄土堆积的陵冢从青山、峡谷、青稞穗和舞蹈乐曲里浮现出来,哦!老祖宗。


记不清多少回拜谒过黄帝陵了。头一次在我年轻时,默默地围着那个枯草和积雪覆盖着的黄土冢走了一圈,竟然获得了一种绝少能有的宁静沉稳的心境。那个时候在我生存的全部空间里,喧嚣着“文革”势力到末途的挣扎却也更显疯狂的声音。连厕所和炕头都刷着虚妄标语的生存空间里,只有在整个民族的老祖宗的土冢前,我获得了作为一个活人的正常的心境。


我和家人亲戚拜谒过黄帝陵,烧一炷香,再围着那个已经修缮完整的土冢走一圈,依然获得的是宁静和沉稳的心境。我陪着外省和海外华裔作家朋友每一次拜谒黄帝陵的时候,都要围着那个已不陌生的黄土冢走过一圈,获得宁静和沉稳。几十年过去,我对老祖宗的拜谒就固定为围绕土冢走过一圈这种形式,至今也没有写过一篇关于黄帝的文字。


在我的全部感觉里,几十年来多次拜谒的过程和拜谒之后,都没有产生企图表述的欲望。我现在才弄明自己何以会如此,在于这老祖宗是无法言说的,或者说在我是难以找到表述的语言的。我观瞻过秦、汉、唐、明、清五大王朝几十位皇帝的陵墓,也是至今没有写过一篇短文。然而,没有写仅仅是我不想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尽管我确凿在他们或倚山或掘地或打开或依旧死封的巨大建筑面前,想到他们堪称不朽的功业和不可抹去的巨大罪孽时感慨多多。然而,无论千古第一帝无论汉皇唐王明陵清陵里的帝王,都是可以言说的。没有一个使我产生如在黄帝陵前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自然也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使我产生那种沉稳和宁静的心境。


我还是想脱开史家的评断而以自家的感受说这种纯粹属于个人的感觉上的差异,大约就出在同一个读者的皇与黄的本质性的属性上,皇是一种象征,黄却是另一种象征;皇在我的头顶需仰视,需顺从,需接受“皇叫你死你不得不死”的律令;黄则与我同在黄土地上可以平视可以和他比一比谁的皮肤更接近黄土的色泽……


于是,许多千年之后的我,在围着它的小小的黄土冢转过一圈又一圈的时候,获得的是宁静和沉稳。


于是,我在一次一次拜谒这位可以称为老祖宗的陵墓时,总是感到不可言说。


于是,我在注目那个翠柏重荫下的黄土冢时,似乎感知到每一片草叶浸洇到胸膛里的神圣的灵光,同时也自觉地接受先祖灵光的洗礼,更有透见灵魂的审视和拷问……不肖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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