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学敏:大虎
我在尹浩娃门前的地上用树棍画圈,已经七八个圈了,又在圈里画狗,写上狗的名字,大虎大虎大虎,一直写了七八个。我很满意。圈很圆,狗也很像,字也端正的像立站不歪的人。秋天的阳光就在空里悬荡,我不管,我的头背热乎乎的。旁边是一行柳树,我也知道柳树上的叶子开始发黄,有的早干的打卷的叶子离了树堕下来,风来了,就叮铃铃地被吹着跑。风若再大点,树下就是干净的,唯有碎石子。我已经穿棉袄了,可里面没有线衣,棉袄不沾身,一溜细风耍我一样,从脖子处进来,又调皮着翻身踢腿地顺着我身子从袖口里出去了。我一个哆嗦,齐甩袖口,再把两手互塞进左右袖口里,做了塞子。
我天天在尹浩娃门前转悠,我是想多看看我的金秀嫂子。浩娃我叫哥,村里一个姓的同辈,都是哥,一律叫哥。浩娃的媳妇金秀,我当然叫嫂子。浩娃哥在城里开店卖油漆,平日不大回来,家里就金秀嫂子和大虎。大虎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只要我从它家门前一过,它就听着了,奔出来跟着我。尾巴呼啦呼啦的,朝我扑。我又不是好衣服,任它扑,扑得我一身灰土。也有大虎睡老实的时候,我过去了,它还没反应,醒不来,我就又返回来,从浩娃哥土院墙上一个窟窿里朝里瞅,闭一眼睁一眼。里面是门,玻璃窗子,院子旁是一片地,植了几样花。菊是少不了的,多年了,到了秋天就发红发黄发绛紫的娇艳。大虎的居室就在房子的一角窗下。我一个口哨,大虎飞出来了,朝我亲热。我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馍,贿赂它。大虎是那种农家昔时豢养的狗,个子高,浑身毛色浅黄,嘴长耳阔。大虎的母亲是邻村的,我知道,还活着。
说实话,我不是流氓。我对金秀嫂子有好感,我绝对不是流氓。你想想,我一个光棍,死了父母,三十多岁了,对一个女人,叫嫂子的人,多一点想法,不正常吗。不过说实话,金秀嫂子长得真不错,不胖不瘦,短发也好看,伶俐,腰细胸大,尤其那个眼神,看人像是在水面上打闪,男人的那只细船弄不好就要翻。我老替男人担心。金秀嫂子又唱得一口好歌,戏也会,一个人时,在院里唱,声飘得如云如绸的,可惜她家是独户,离村里簇拥的人家较远,不大会被听见,如若再飘远点,准把乡邻的男人搞乱的。我是常听金秀嫂子唱的,也偷偷跟着学了几处,可我的声是烂缺着口子的难听,不敢唱出来,只在嘴里哼。金秀嫂子按说是城边上的人,被我的浩娃哥看上了,又被娶回来,不能不说是浩娃哥的本事。仅凭金秀嫂子那对大眼,也是加分不少的一项。我就不明白,浩娃凭啥。凭个啥?
秋天里我是被列为贫困户的。我一个人,没媳妇,只有两间快要倒的瓦房。这几年房子没有倒,大约是看在我的脸上,不好意思给我难堪。若是要林那个脸,那肯定是倒了,还会倒时捎带上塌了要林的脚趾头。我填了五次表,还按了手印,那个包我脱贫的干部是个男的,五十多岁了,毛胡子,是县上土地局的。那人咋看都像南瓜,满嘴的黄牙,就是南瓜籽。一人包一户,他包的我。南瓜听说还是一个科长,爱打电话,进了我门,电话一直扣在耳朵上,哈哈哈,不是说女人就是说酒桌。他第一次来我这里,看了我的屋里,啥也没有,就见到一个锅灶,一口铁锅,一个如脑壳的铁勺挂在墙上。南瓜说,家无长物啊。村长说,去年一个猪,养死了,不敢再让养了。南瓜问我,你咋不娶媳妇呢?我说,我想媳妇,娶不来麽。给他噗啦出一个笑。他又问,想钱不?我说想麽。我听到村长在南瓜耳朵边说,这是个半杆子。南瓜把脖子伸长了冒一个哦。把个哦拉得像个丝瓜。我从那天起就恨村长和南瓜。南瓜说,这才是精准。村长说,今次准的很。二人离开我家时,大虎正好拜访我,见了村长不咬,可对南瓜没有了客气,差点咬了屁股蛋子,吓得他脸色像碱放多了蒸的馍。我喝住了大虎。
听说还要填表。签名签名签名。我烦了。是第六次吧,朝一百次奋斗吗。姓名,性别,家里几口人,种几亩地,产业是啥。这些我牢记心里了,张口就来。只是老填表,不拿钱,说得好,不顶用啊。不填还不行,南瓜边打电话边向我指示,手指像鹅点头,意思是非填不可。
2在村里和我贴心的是大虎和金秀嫂子。大虎不随便拜访任何人,可它随便去拜访我。去了就是和我亲热一番,再从屋里转到屋外,视察工作,也像监督我的生活作风。然后是拉着我的裤子,让我陪它去巡游。金秀嫂子心里也有我,她心疼我,隔几日就让大虎给我送几个馍。她有一个精致的小竹篮子,大虎挎在脖子上,给我送馍来了,馍上遮片花布。大虎来了就掀门,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金秀嫂子的馍上迟早是要用红点成梅花的,她是讲究人,说是吉祥。我地里的豆角在夏季雨水稠时,长得好,我就在大虎的篮子里放一些,捎回去。金秀嫂子知道我的心意。金秀嫂子地里有啥活儿,我想给她帮忙,可她怕人说闲话,不让我干。
我们村面朝香山。香山是佛教名山,四季都有远近的人来进香朝佛,尤其春秋时,车队如流,村里不少年长的老汉妇女在香山下路边售香,一把十元,还有高香,一把几十元。挡住车聊,硬往人家怀里塞。男人大方不抹价,遇到车里的女人,终会落几句不好听的,受着。我在家门口就能看到香山,阴天雨雾时,山顶上缥缈似仙女,清曼旖旎。那云雾有时也胆大,走下来,直流到村里,就在我门前,我用手逮,是逮住了也是没逮住,手潮潮的,可不见影子。
秋季里雨水多,辣子茄子豆角苞谷都长得好。柿树是长得没准地方的,基本家家都有。这时也叶子全黄了,几天里都差不多把柿子卸完了。我的门前就有一棵柿子树,不是我的。也卸了柿子,仅余叶子。全黄的像个金发老太,风来婆娑。我上到树上,大虎就在树下张大嘴看。我把柿子树摇摆起来,黄叶片子簌簌落坠,把大虎要埋了似的。大虎开始不动,等叶子落在背上头上,后来就跑动着逮叶子,一口一叶,气喘吁吁。我在树上哈哈哈,它在树下也哈哈。
我在树上闹出的动静被邻居那个老太看见了,给我送话过来,小皮——,我小名叫小皮——,你不敢掉下来了。柿子树股是脆的。树下的大虎不愿意了,给过去三个“汪”。那老太住了声,不说我了。
3金秀嫂子给我说,你让扶贫队给你买羊养。一只羊管一年多,大了要卖两千多哩。我听金秀嫂子的。说到养羊,我真要笑话要林了。扶贫队要给他买羊,他只要九只羊,理由是多了数不清。我能数到五十。我就要五十只羊。金秀嫂子说的对,卖了羊,攒了钱,娶媳妇。要林比我大的多,五十多了,一个人,五保户。牙都掉光了,还吸溜鼻子,人面前的鼻涕格外多,像挂面。我就看不起他。这一点金秀嫂子也给我说过,人前要齐整得像个人,不敢是个邋遢鬼,人看了就不爱。要林个子低,豁嘴冒气,可他知道村里不少怪事,能说东家长西家短。我就听过他说村里村长和几个妇女乱搞的事。好听极了。还有光屁股的事,还有村长摸奶的事。好听极了。因为要林乱说村长,村长曾掴过他的脸,使他多日耳朵嗡嗡。也因为他乱说村长,差点这次扶贫没有“精准”到他头上,多亏南瓜的领导来了,也有南瓜的粗声起的作用,要林才纳入扶贫范围的。决定,给他买九只羊,多了要林数不清。现在要林真手执树条子放羊了。他见我时,说,明年我就有存款了,买肉吃,买新衣服。鼻子下还挂得面条一样。
又要检查了。这是今年检查的大约第八次了吧。村里每次应付检查都是慌作一团。明查好办,暗访则无解。这次是市上。上面的多次检查,都是县上镇上,还有扶贫办的一群男女,嘻嘻溜溜好过去,都是熟人,有的是打了多年的交道,不好抹了脸检查。这次是市上,暗访,不给县上镇上打招呼,窃贼样的出入无常,已经在另一个乡镇惹下麻烦了,惊动了几个县长,市上要处分,弄不好就是丢官撤帅。
我在金秀嫂子的墙外靠着晒太阳,手里拿着树棍画圆圈。大虎看我画。我画着,院墙里面就唱起戏来了。是《柜中缘》:
许翠莲来好羞惭,
悔不该门外做针线。
相公进门有人见,
难免过后说闲言。
要说长来要道短,
谁能与我辩屈冤。
这才是手不逗红红自染,
蚕作茧儿自己拴。
金秀嫂子的声从墙里出来,斯曼得如飘绸面。这时从路上急急响来摩托声,是村长骑摩托过来了,头发扎起来,风把脸吹得乌青的。他在我面前停下,说,小皮,你这两天特别注意点,上面是暗访,既要站在村口看,又要小心去了你家里问,问时你不敢胡说啊。我不懂,就问,安芳?女的?村长躁了,说,你刚知道女的。是偷偷来人检查。快回去。他一颗清涕掉在鼻尖上不落。我估摸要是落下来,肯定在他心口子前的扣子上。
墙里的金秀嫂子听见了,等村长走了,金秀嫂子出来,给我说,小皮,你听嫂子的话,要是包你的那个人来了,你就让他给你拿钱娶媳妇,哦。今天金秀嫂子穿得好看极了,脸红红的,眉眼里放出的珠光一样。
我听村长话,拍了尻子上的土回去了。大虎跟着我。
4我接受镇上的任务是村长推荐的。镇上就怕出事,要求每个村都要安排人盯在村口,凡陌生人进来,就百分警惕地上前打问。我是闲人,眼尖亮,村长看上我。那天他把我用摩托带到镇政府去领受任务。我平时不去镇上,去了见我穿的烂,看门的也不让我进,这次去,看门的见我坐着村长摩托来的,没敢探问,还给村长递了一根烟,给我发,我说不会吃。我没有正眼瞧他一下,心里骂,看人下菜。
镇长在一间大房子里办公。村长把我拉到办公室里,镇长见我先是一笑。问,你是贫困户吧?我说,是的。我把流下来的鼻涕一吸,怕镇长笑话我。镇长说,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站在村口盯人,见有陌生人就报告。给我和村长打电话。我说,给工资不?镇长说,给,一天五十。我对钱还是不便拒绝的,好东西我不能不喜欢。我又说,我没电话啊。——我是指手机。村长一脸懵懂,等镇长的话,看镇长咋解决打电话的事。镇长立马唤进来一个女的,让那个女的把她退下来的手机给我。镇长又叮咛一定要给我教会咋用手机。那女的认真极了,有三十多吧,把我叫到她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茶,头抵着我头给我教。满头的香水味儿,我很喜欢那个味儿,故意装学不会,她就反复教,我就把那香水味儿吸了多半天才说会了。其实我会用手机,金秀嫂子的手机我就曾用过。那女的细白柔嫩的手,在我鼻尖处晃来晃去。她右手三个“斗”我都看清了。
回来的路上,村长问,会了吧?我说会了。他让我给他打一下试试,我就拨了村长电话。他腰里响。我打了一路。他喝令我不要打了,我不听。到村里时,他手机没电了,骂我是瞎怂。他再骂我时,我故意装着要把手机甩到河里啊,他求饶着说,哎,我的爷呀,不敢不敢,你是镇上的宝贝了。我笑。我才不会把手机朝河里甩的,以后我也是有手机的人了。
凡事谁也说不清。那天天冷,我没在村口站。偏偏暗访的来了。镇上派了便衣到处打听,还没打听到,便衣却在我们村里现身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高,女的偏肥。那天又冷了一截,两个没见过的人进了村,问了村口商店里的话,就提着小包朝里走。偏偏进了我的院子。我在院子一角的厕所里蹲着,大虎恰在我这里,见了生人,一个闪跳,过去把那男人腿咬了一口,那男人惊呼起来,我才从厕所提裤子跑出来,喝止了大虎。这样的情形实在不雅,可能那女的看到了我的屁股,那也是无奈啊。讲究羞耻的事不由人。
大虎惹祸不到一小时,镇上的人来了,惊慌失措,说是县上领导要来治罪。南瓜自然跟风而至,他并不特别生气,反一身轻松。待暗访的人被车拉走去县医院看腿伤时,南瓜把我拉到一边,手拨了我的头,高兴地说,你小子可以啊,敢和暗访组的人较劲。我说是大虎的错,与我无关。南瓜说,你没拴住大虎,就是功劳大大的。我不解,问,不会把我拉去枪毙吧?南瓜说,枪毙啥呀,要奖励你。我更不解了,问,奖励?给我钱吗?
腿是无大碍,只发了点红,有裤子挡了大虎的牙,筋肉不曾有半点缺失。让暗访组同志的神经受了惊吓实属不假。由于有大虎这一嘴的功劳,暗访组不敢在我们村转悠了。明确表示去别的乡镇暗访。镇上窃喜不已,尤其镇长表面是哀悼相,心里却是喜庆状,直接说要奖励我。这样的奖励自然不能明在桌面上搞,可是镇长说出去了,就暗暗来。给我一千元。让南瓜送来的。
可这钱是奖励大虎的,大虎又是金秀嫂子的,我能独得吗。这事被金秀嫂子知道了,她倒没说什么,我还是拿去五百元给她。她不要,说是奖励我的,大虎得了不合适。还说大虎又不会花钱,认钱也不会。我得了钱,心里快活,就在村口商店里买了三尺红布,给大虎挂了红,大虎把红布项圈戴着在村里红火了三天。大虎那个得意样子,跟在我身后,步子也矫健,明星了一样,比我还会装蒜。红红的太阳就在头上晒,大虎把尾巴翘着摇,像个旗帜。正在我得意,大虎也得意的第三天里,县上来人了,三个警察,要逮捕大虎,看来要枪毙。真正的治罪开始了。我听到消息,赶紧跑到金秀嫂子家里,说了情况,抖嗦着要把大虎拉走,拉去后山的洞里藏起来。
金秀嫂子说,他们敢。
金秀嫂子把锅铲敲得铛铛铛,像个要拒敌于千里之外的穆桂英。当警察站在金秀嫂子门口时,大虎凶猛如豹,一口一个瓮声。其时镇长急急赶来,在一个警察耳边嘀咕了几句,警察撤了。第二日县上传来警察杀了滥咬暗访组人的狗。我听了心里踏实起来,在商店里给大虎买了二十根火腿肠,它和我坐在树下一起吃,午饭是火腿肠,晚饭也是火腿肠。
5南瓜还是偶尔来的,看我,问我。我按金秀嫂子的话说了要媳妇的话,南瓜扑哧笑了。他问我,你要啥样的媳妇?我说,就要像金秀嫂子那样的。南瓜说,你还眼高得很。好啊,我从城里给你引一个来,你能养活吗?我想,从城里引来的,大约和金秀嫂子差不多,我就答应南瓜。给南瓜说,我要养羊,给我买羊。有了羊,我就存钱,娶媳妇。南瓜把手机里一群好看女人放出来让我看。我看了,心里热,身上热。我不知道这南瓜咋把那么多女人全放到他手机里的,南瓜真是贪。我也亮了我的手机,南瓜说,你的手机落后得像块废铁,扔了都没人要。他是说我手机里没有女人。手机里装女人不就是流氓吗?他是流氓。南瓜样的流氓。
在那天飘小雪的时候,浩娃哥回来了。他给我拿了一双鞋,说是金秀嫂子专门叮咛他给我买的。大虎跟在他身后,眼睛瞪大着看我。大虎在嫉妒我。
就在过了年,快至清明时,南瓜和镇上的干部给我买了几只羊,叮咛我好好管,说这些羊是为了给我娶媳妇的。金秀嫂子开罢春也去城里给浩娃哥帮忙了,她把家交给了我看,还说,大虎就是你的了,你们两个一起放羊吧。这安排非常好。从此,我在香山底下放羊了,白白的羊,黄黄的狗,和我。我的日子有了盼头。金秀嫂子走了,我还常想她。一次我问大虎,我说,你说我能娶上像金秀嫂子那样的媳妇吗?大虎“汪汪”,是说,能能。我又问大虎,明年还是后年?大虎又说,汪汪。你们猜猜它是说明年还是后年呢?
某一日,镇长突然想起我还拿了那个手机,就打电话给我,问手机。我问他,暗访组不来了吗?他不吭声了。
▋作者:吕学敏,省作协理事,铜川新区副主席,铜川新区作协主席。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和小说、散文集。长篇小说《子宫》获第十四届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其他文学奖项十多次。短篇小说《粉红·文物》入选陕西文学六十年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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