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花凋香渺谢红妆，独留残叶对秋光

李商隐的诗歌一向晦涩难懂，可是这首：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迢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却实在钟爱，这样的妙笔天成，奇思遐想读来常常令人销魂。因为这首诗，所以一直期待着一场与残荷的相遇。好在，这个秋天终于了却了心愿。

满阶红叶落，冉冉秋光遮不住。颐和园已来了无数次，可是在晚秋，却是第一回。

深秋的颐和园是斑斓的，翠竹、红枫、金桂、碧槐、银杏、玉砌雕栏的琉璃瓦建筑、虹卧石梁的十七孔桥，五彩缤纷的谐趣园、烟波浩淼的昆明湖，长长的西提，秋风拂动的南湖岛…..慵懒中带着一丝寒意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梢，折射出秋的丰富和色彩。初生的朝阳正缓缓地从天际升起，阳光洒在湖面，秋风拂过，半个湖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湖畔的柳树不知何时已染黄了枝条，婀娜多姿地在秋风里对镜梳妆，这金黄色的柳叶看上去比春天的嫩绿还要有韵致，在碧蓝天空的衬托下，那样的嫩黄与碧蓝的搭配，让你感叹，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伫立湖畔，忽然想起了柳永那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是眼前的杨柳岸，没有兰舟催发，也没有相看泪眼，但却别有况味。远望西山隐隐，红黄相间的各种乔木为它披上了缤纷的盛装，抬头碧空浩瀚，秋风吹过，秋叶纷落，秋水汤汤，蒹霞苍苍，也有伊人，在水一方。

颐和园已经来了无数次，熟悉的风景已经激不起太大的兴趣，正漫无目的沿着湖畔踯躅前行之际，忽然与一池残荷不期而遇，那份凄美壮观的摄人心魄让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这份邂逅正如张爱玲所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眼前的景象完全令人震撼，曾经“古柳垂提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的荷塘，而今却是一池残荷，满池碎萍，在阳光中，那些梗，有的高擎着黑褐色的叶子，有的被风雨催残折断倒立在水中，叶子有的残破，有的已卷成黑色的一团，莲蓬黑色的仔也倒伏在污泥中，曾经的满塘红碧都淡化成了枯瘦清冷、残枝败叶，那一场“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花事早已凋零在了瑟瑟秋风里。褐色干枯的莲蓬，宛若呕心沥血，流尽乳汁老妇，睁着深邃的眼睛，眷恋难舍地回味她曾经的尽态极妍。正如李煜所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深秋的荷塘收敛了所有的绰约风姿，它把所有的轻盈、灵动、炫目都掩埋在了那一泓绿波之下，留得残荷负载着无语的前世与今生，在寒风中独舞。

“花凋香渺谢红妆，独留残叶对秋光。”残荷以这样的姿态呈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以其残缺的枝叶守望着严冬，生命的轮回是世间万物都无法抗拒的。

它在告诉我们什么呢？面对残荷，人们往往会感叹韶华易逝，时光匆匆。谁说，只有莲叶何田田才是最美的？秋风中的残萍将枯败蜕幻成了风骨，未尝不是一种萧条的美。四时花事，各有千秋。盛夏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是绽放、是抒情、是美丽，深秋的枯萎、凋谢、坚韧、收敛，更展现着凄美孤独与铮铮傲骨。残荷，以其残缺的躯体续写着顽强，铺垫着娇美，虽枯萎但未死亡，抛了夏日的浮躁，留下了秋日的内敛，片片残蓬在瑟瑟寒风里，守望着春天，带着不眠的梦想将生命沉寂于冰冷的荷塘，悄悄地酝酿着下一轮生命的勃发。万物之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大自然的优美，也正是在于生命的轮回。

四野沉寂，这枯萎的荷塘较之盛夏的夺目，确实暗淡了许多，已经没有了看花的人，而我，恰恰喜欢这份滤去喧嚣后的沉寂。人生四季，辗转光阴，我们也都将走过生命的花季步入秋天，正如春天绽放梦想，秋天收获果实，每个人的生命也都终将千帆过尽沉淀自我，走向成熟与寂寥。正如这座浩大的皇家园林，它的建造者和那个曾经繁盛又衰落的王朝一样，也都烟消云散，不知去处。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作了烟云消散、所有的金戈铁马也都永远销匿了声迹。每一个王朝的兴盛与没落，每一段人生的开始与结束，都将是一个归零的过程。人类所有的历史，是一部战争史，更是一部轮回史。再繁华的，终要衰落，再强盛的，都会腐朽，再富贵的，终会贫贱，再恩爱的，也都会离散。什么也抵抗不了时间，所有的荣辱、富贵、名利，都将融入沧桑。景物依旧，物是人非。流去的是岁月，留下的是历史。漫步期间，你在想，历史留给我们的决不仅仅是一座园子的华美壮观、一座座建筑的巧夺天工，更是一种历史人文深沉的思考。

“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眼前的满池残荷，尽管没有了花开时节的夺目与光彩，但我分明也看到了蕴藏其中孤傲的凄美与不羁。千帆过尽，红尘看过，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美丽与尊严，得到和失去，生与死，其实都并不重要。

暂谢铅华养生机，一朝春雨碧满塘。这个秋天，很庆幸能有这样的邂逅，但愿游园没有惊醒残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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