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良高:桑木扁担
那个宁静的下午,你捧着紫砂壶,面对酡红的夕阳,谈锋甚健。言语中,词条频率最多的是扁担——一条桑木扁担。
你出生后就没见过父母。别的孩子甜甜嗲嗲地叫爸爸妈妈,你不能。别的孩子受到委屈可以扑向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你没有。整个童年,与你相依为命的,是年迈豁牙的外婆。你还没扁担长,就开始做比扁担还长的事,挑水,担粪,砍柴,背米。别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你默默地将三年级的语文算术和书包一起装上稻壳当枕头。你失学了。那时,舅舅有了一窝孩子,家里供不起你。从此,你就与扁担形影不离。
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爸爸妈妈,是一封寄自山城重庆的信。信是写给外婆的,可惜,外婆已经远离人世。捧着那封信,一颗年幼的心禁不住颤抖,泪流满面。尽管许多字不认识,可是你的心,暖暖的;爱,满满的。温暖之余,也有恨,透过那薄薄的信笺,你终于明白,你身居集镇却没有体面的户口,狗崽子才是你的名字。这些都因为你那未曾谋面的爸爸,曾经的国民党军官。
“桑木扁担轻又轻呃,我挑担茶叶出山村,乡亲们送我十里坡,都说我是幸福人 !…….”当神州大地唱响这首歌时,你肩上挑的不是茶叶,所以也没有幸福可言。你挑麦捆,挑稻把,挑化肥,挑农药,送公粮,挑臭不可闻的大粪!更多的,是吆喝耕牛犁田耙地,插秧刈麦,抗旱双抢,没日没夜。后来,一个住在长江边上的姑娘,看上了你。看上你的,当然不是你那魁梧帅气的外表,是你的善良诚实,还有那条光亮可人的桑木扁担。在土里刨食,离不开扁担!
随着孩子呱呱坠地,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给粮站运麻包,你一趟两包。要知道,肩上负重280斤,踏着不到5寸宽的跳板,一步一步爬上比三层楼还要高的稻堆,是什么滋味?为生产队挑鱼花(鱼苗),赤脚草鞋,每天跋山涉水100多里,脚上的燎泡破裂,疼得钻心,你咬咬牙,忍了。那些年,偏僻的小镇,连板车都不见踪影。供销社的布匹衣物、糖盐烟酒、锅碗瓢勺、水瓶脸盆、尿素农药,全靠一条扁担。三九寒冬,冰天雪地,俩人抬一桶三四百斤重的煤油,要走10多公里的羊肠小路,稍有不慎就有滑跌河堤深壑的危险。别人不去,你得去!因为,和贫下中农比,你是另类。
你肩上的老茧一天天增厚,腰也一天天佝偻,而那条桑木扁担却越发的殷红,越发的光泽。
你压根都没有想到,那条扁担也有出头之日,也会喜出望外。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你接到父母的挂号信,邀你全家去山城团聚。临出发的头一天,你忽然想起,与父母素昧平生,何以相认?你急匆匆地跑10里外的邮局挂电话。电话打到山城,一时陷入沉默。拿本杂志吧,不像!戴顶呢帽吧,太多!在报纸上写上大大的名字吧,张扬!还是母亲心细:就在扁担上扎根红绸吧!你应了。可是,回来搜遍箱箱箧箧,居然没有一根红绸。你灵机一动:扎条红领巾!你用那条桑木扁担,一头挑着小儿,一头挑着家乡土产,一家人穿越八百里皖江,溯汉江,过三峡,足足用了一周时间。在人头攒动的朝天门码头,是那条桑木扁担,让失散近半个世纪的亲人抱头痛哭。
你,这次来了就没走,命运将你留在一个只有背篓没有扁担的城市。你很不习惯。后来,你扔掉了许多东西,可那条扁担你舍不得。时不时的,你拿出来擦擦,摸摸,闻闻。每次,眼里都噙满泪花。
一路打拼下来,你有了一定的原始积累,成了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土豪”。这个词,于你不知是褒是贬?你的孩子也有房有车,做服装的把品牌打到海外,搞房地产的进军广州,最差的幺儿也是一家超市老板。你时不时的发点小呆,这个世界没有扁担为什么也能挣钱!那天,你把上学的孙子喊到身边,说,爷爷想送你们两样东西,但是每人只能拿一样。你指指手里的紫砂壶,又指指那条桑木扁担。俩孙子异口同声:“要紫砂壶!”你问为什么?俩孙子说:“央视鉴宝里说了,紫砂壶是古董!扁担,能成为古董么?”
望着俩孙子,你哈哈一笑。那一刻,你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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