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志东:回家的路
家在那里,心在那里。父母健在,是家,父母已经故去,也是家,因为那里留存着童年的记忆。莘莘游子,从家里走出客居异乡,不管走出去多远,不管走到哪里,家总是要回去的。
十岁以前,我离开家走出去最远的地方是五华里,那是舅舅家。十二岁我读完村学初小到镇上走读完小,也是五华里。十四岁到离家五十华里的县城上中学,二十岁到离家二百多华里的省城上大学,二十五岁到离家近四百华里的宝鸡工作。从小到大,从求学到工作,离开家的距离越來越远,但那颗回家的心却永远不会变,那条回家的路是永远要走的。
回想起来,去舅家的那条路最是温馨惬意,那是掩映在田间的那种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没有树木遮挡,路两边要么是绿油油的麦子,要么是黄灿灿的油莱,漫漫的,望不到边。每次,我在田间羊肠小道上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地抓一只蝴蝶或一只蚂蚱,或揪一把蒲公英,唱着,笑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而去镇上读完小的路却改变了我的一生……学校规定,家离校五里以外的学生必须住校,而我当时只有十二岁,从未出过家门,过不惯每顿吃开水泡馍晚上睡冷炕的生活,于是相跟着离学校两华里的姑姑家村子的同学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姑姑家。时间长了,就被学校发现了,班主任就用很粗俗的话把我臭骂了一顿。我从小乖巧,学习又好,从未被人这样骂过,于是就哭了一夜,就想着因为是乡下人才被欺负,于是就暗暗下了狠心,非做出好样子來,不被人瞧不起。入学第一次考试,我竞然得了满堂红(那时实行五分制,各科全得五分或四分甲的为满堂红),班主任第一次对着我笑了笑,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不对了。不久我又当了班长,小学毕业被保送到县中,中学毕业我成了村上第一个大学生。
中学是在县城上的,离家五十华里,中间要翻两条沟,上下五面坡。那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记得那时全县只有一辆车,是县政府的一辆解放牌卡车。从学校到家的五十华里路,全靠两条腿,虽然住校,但每周一次回家背馍是少不了的。学校的制度,周六下午四点方可离校,我紧赶慢赶到家往往已是晚上九点,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最少要摸十里黑路。于是,每到周六,二哥或三哥就提一把镰,迎着我回家的路接我。上高中时,我好不容易有了一辆自行车,虽然上坡时车子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扛推上去的,但毕尽还是快了很多。记得有一年冬天,刚下过一场雪,雪尚未溶化,我骑车回家,下坡时连车帶人直往下滑,同行的两位同学就将围巾取下来挷在车后坐上从后边帮我拉着,上坡时又挷在车前梁上往上拉,才好不容易翻过沟。到了塬上,白茫茫一片,四下无人,我正骑车快行,就发现前边路边直直地站着一只灰色的东西,我急速下车,站着不敢动。我虽然从未见过狼,但听村上大人说,狼的耳朵是向上竖着的,尾巴是拖在地上的,眼睛是泛着绿光的,而眼前这个灰色的东西就是。狼大概是因大雪天找不到食物饿极了,到路边等食来了,我越想越怕。就想到村上就有一个叫“狼咬”的人,也是小时候大雪天在门外拉屎,被狼叼了去,村上人就使劲敲锣,狼听见响动,丢下孩子跑了,孩子虽然没有被吃掉,但脸上留了疤,便叫了“狼咬”。大概人在临死前因为求生的夲能,聪明智慧会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來,我于是学着村上人的样,使劲按动车铃,狼先是一愣,后果然转身跑了。我赶紧上车,飞一般向前边的村子冲去,于是就连人带车摔倒在村头一户人家门前。门前正好站着一位小姑娘,帮我扶起车子,又回家拿來针线帮我缝补好撕烂的棉衣袖子,默默地目送我离开。这事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但那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和巴巴的眼神却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上大学后,每年寒暑假必是要回家的。那时西安到耀县的火车是要先绕到咸阳,再换车头开到铜川,沿途有二十多个站,是那种很慢很慢的烧煤的蒸汽机车,西安到耀县最少走五个小时。于是平时省吃俭用攒下七毛钱,买一张西安到耀县的火车票,到县上时常常是下午五六点。那时县城到小坵开始并不通车,到县城后要么借一辆自行车骑行回家,要么硬着头皮往回走。后来通车了,是用卡车改装的那种极简易的大篷车,上车后往往是身无可坐,手无可扶,整个身体随着车的颠簸上下跳动。若遇到有晕车的,不经意间,便会有一股污秽之物直接喷你一身,于是车上一片怨愤之声,却亳无办法。既使这样的车也只是每天早上发一趟,早上从西安赶到县城,肯定赶不上,因回家心切,一定不会等到第二天,于是爬坡翻沟,步行回家,到家往往在“人定”之后了。
到宝鸡工作之后,回家的机会少了,而回家的欲望则更强烈了。因父母在堂,于是每年春节回家探望父母则成了最为隆重的一件事。因是春节,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春运高峰,每次回家就象打仗一样。首先要考虑的是能不能买到票,买到票后要考虑的是能不能挤上车,挤上车后要考虑的是行李有没有地方放,放好行李后要考虑的是想上厕所怎么办下车怎么办,座位肯定是没有的。车厢里已是没有一点空隙,无论男女老少,全都一个挨一个实实地贴在一起,甚至无法转动身子。因人多车少,每到一站,车上的人往下挤,车下的人往上挤,各不相让,往往要耽误很长时间,从宝鸡到咸阳常常要走七八个小时。就有一次,车到咸阳,我和老伴携儿帶女准备下车换乘去铜川方向的车,却下不了车。车站月台上黑压压一片,当局怕出事,车门不敢打开。
我情急之下,给车上和车下的人说尽好话,请他们帮忙从车窗下去。那时各方面条件虽然不好,但人心还是好的,于是就有热心人帮我们下车,人和行李,车上的人往下递,车下的人从上面接住,老伴和女儿和儿子和行李先后下了车,我最后一个往下跳,结果脚歪了,于是跛着脚在老家过了一个春节。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生活的城市和家乡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回家的路也一年一个样的变化着。九一年我调到西安工作,三铜一级公路通车后,西安到耀县已基本不再坐火车,改坐长途汽车,一个半小时车程。县城到小坵通了全县第一条公路,一个小时车程。公路的等级也在不断提升,由普通公路到快速公路再到高速公路。
家乡在变,家乡的路也在变,先是“镇镇通”,接着是“村村通”,先是“安全、清洁、便捷、温馨”公路建设品牌,接着是公路建养“好儿女”理念。我佩服家乡人的创造性,提出:把公路建设得象儿子一样健康,打扮得象女儿一样漂亮,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公路建养目标设计呀。
耀洲至照金红色旅游公路建成通车后,回家更快捷方便了,原来横在县城和家乡之间的两条沟里全架设了高架桥,路修的又宽又直,路两边是新栽的杉松,直直地,矗立两旁,还有间隔在杉松之间的木樨花,鲜明醒目的交通路标,过村公路路面上鲜红的警示色……这一切是那般美艳,那般令人陶醉。现在我早已退休居家,便有了随时可以回家的闲暇,也有了随时可以乘坐的私家车,回家的路越走越直,越走越短,越走越结实,越走越漂亮。我爱家乡,更爱家乡的路,一条永远要走的回家的路。
▋作者:常志东,陕西省民政厅退休干部,74岁.196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退休后笔耕不辍,作品有《家乡的那棵老柿子树》《永远的痛》《爱在今世》《秋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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