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美的觉悟

在人的一生中，值得仰起头看的，除了自然就是艺术了。一个是天的造物，一个是人的造物。就像大地上的多瑙河，音乐中的多瑙河。我们在自然的哺育下生长，在艺术的辉映下丰富。

凡艺术都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凡精神都没什么直接的利益。插在瓶里的鲜花有什么用呢？挂在天上的星星有什么用呢？有用为俗，无用是雅。就这么奇怪。

本来，人体的美，是最应该欣赏的。苦恼的是，人间有道德与法规，习俗与传统。忆往昔，过去的美人生不逢时，未能向世人展示她们的小腿和大腿，肩膀和后背。再想想，现在的美人在后人看来，可能还是生不逢时，她们也未能展示更多的美。

能在生活中看到美，是一种幸事；能看到他人未能体察的美，更是一种幸福。古人说，食色，性也。可见，食与色，从古至今，都是人的欲望。食是每天必做之事，色是人生必由之路。虽然，色不是天天要做，但是，睁开眼的目光中，闭上眼的意念里，无时没有它作祟的影子。

窃以为，汉字是最美的文字，如同爱一个女人，苦苦地亲近她，亲近女人的最好方式是献花，亲近汉字的最好方式就是写作了。当汉字在自己的手里，变成活泼的句子，变成精彩的段落和文章，心里是很满足的。

在国人的词语中，有“秀色可餐”一说。用食比色，最贴切了。一是抬举食的首席地位，二是暗示色欲也是食欲。都是为了得到，有所营养，可堪咀嚼。这里的色是秀色，非常色可比。这说法，还有宁咬鲜桃一口，不食烂杏一筐的寓意。

色到了高级，就成了审美，与性基本无关了。什么眉如桃叶，面若桃花。什么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比喻到后来，就更加空灵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只读这两句，明白说什么？人能够有幸成为审美的主体，大概是因为有色的眼光。在色的映照下，人有了时尚或永恒的标准。

人对美的追求是无限的，所以，对食色的探寻也是无止境的。美食，美是最要紧的，食是其次了。美女也是如此。美食家即便吃到这个月不知肉味，下个月还是要再吃。贾宝玉对着如花的黛玉，都还要看看旁边的美。走在路上，难有不爱看美女的。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美得那么纯粹，无须知道翠柳置身何地，无须知道千秋的沧桑和万里的景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词一蹦一跳的，眼一闪一闪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这是气势。“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慷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忧伤。“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孤独。“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读这样的诗，需闭上眼睛，仿佛坐在生凉的山石上，身心松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要心情，凡夫俗子，虽没有那份超然，却有那份向往。

美常常是无名的。走在九寨沟，看近处的水、远方的山，摸摸古树，数数牦牛，洗洗双手。无力说出具体的美，所有的细节都淡化了，那是天人合一的感觉。景不再是对象，人也不再君临天下。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切都是美好的。不需要刻意修饰、苦思冥想，也不需要支起相机、架起画板，因为取舍是多余的，爱它的是全部。

多年前，我去西塘古镇，住一家客栈，踏上嘎吱的楼梯，穿过昏暗的夹道，眼前忽然一亮，一位穿浅黄色羊毛衫的女孩，静静地坐在窗前读书，头歪着，腮撑着，头发用丝帕绾着。她头一抬，脸一红，起身让座。一瞥，她读的竟是《人间词话》，我问“你喜欢这书？”她说“随便翻翻”。假如有所谓“美的觉悟”的话，我想这就是了，无须学习和训练，是情不自禁的觉悟。

觉悟，《说文解字》：“觉，悟也；悟，觉也。”觉就是视觉、听觉、嗅到、触觉，就是通过感觉而不是观念觉悟。如果你带着观念而来，就会迷失在美妙的感觉中。从这种被唤醒的感觉开始，你可以走向觉悟，犹如春天的喜悦之树，在风中。

文学艺术，最讲究“传神”。神是什么？《易经》说：“阴阳不测谓之神。”王弼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形诘者也。”即神不可言说，但可以通过艺术来表现。诗是通过语言表现神的最高形式。杜甫说，下笔如有神，艺术也是，无论人还是物，都必须描绘出“神态”。

尽管有些艺术家的性格，在大众中不受欢迎，并不妨碍他们的作品受推崇。畅游艺海的人毕竟是少数，有兴者不妨去海边走走，湿上一只脚，哪怕湿上一个趾头，也比永远的衣冠楚楚要好。人生于自然，却被囚于城市，钢筋混凝土，不以为丑，反以为美。这种所谓的美，无法与古罗马的石头建筑争雄，更无法与大自然的造化媲美。

▋作者：郭松，云南省检察官文联文学协会会长，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军旅生涯23载，出版散文集《生命的秋天》《结伴而行》，获“2017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作品散见《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诗词报》等报刊，《中国诗歌》《中国诗人》《散文百家》《飞天文艺》等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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