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严歌苓《芳华》⑨

严歌苓 当代作家 2021-01-24

第十四章(2)

二〇〇〇年,一个熟人托我到海口帮他办事,在那里住了三天。熟人是广西人,在海口开发房地产惹了什么祸,到美国是躲祸的。熟人或许奸商,或许有案在身,人却不坏,尤其在美国用他自己不知什么来路的钱赞助了许多穷苦艺术家和瘪三电影人,因此间于那两者之间的我跟他就浅浅有了点儿交道。熟人的弟弟是海南地头蛇,退伍老兵,服役期在老山猫儿洞度过,又因此我们见面就不生疏。他招待我海口一游。不管游哪里,我不知怎么总想到,此地是刘峰和他的小惠姑娘过过小日子的地方,于是我想象力起飞了。那是十月,晚霞一收,天好月好,我来到郝淑雯提到的发廊云集的一带。发廊早过了鼎盛时期,一些硬撑着的门脸,连粉红色灯光都脏兮兮的。但路灯下还是有些曲线不错的影子,如同一缕缕香魂。一有轿车开来,减速或停下等绿灯,她们就上去问路,要么搭讪,说还以为是某某某的车呢,看错了,不好意思。我在一个曾经发廊昌盛的街上,找了个小餐馆吃消夜,向老板打听刘峰,老板说不认识。老板在海口十五年,开了六年出租车,于是我问他可认识小惠,他想了想,反问,是叫惠雅玲的川妹子?我说只知道她叫小惠,姓惠。那就是惠雅玲,惠不是大姓,河南到海口才碰到这一个,河南老板说。听小惠那帮姐妹说过,小惠过去有个单臂老板包养她,从发廊退役了。还听说单臂老板岁数一把,不挣啥钱,不过是斯文人,做书报买卖的。我想,那就是刘峰没错了。可怜刘峰那也叫老板,开的三轮汽车被城管收缴都拿不出钱去赎。后来呢?我问河南人。后来嘛,单臂老板破产,惠雅玲从老板那儿得了点儿钱,做了大高鼻子,大双眼皮,成了升级版了,生意都做五星级饭店的客人。我突然意识到,刘峰借了郝淑雯一万元不是去赎车,而是赎他自己;他把那一万元给了惠雅玲,就从小惠身边抽身,离开了海边渔村。一万元刘峰分十年还,于是小惠的高鼻梁双眼皮就等于在郝淑雯的小银行做了按揭。河南老板说,再后来小惠攒了一笔钱,在四川老家的镇上买了房,当上了单亲妈妈。前两年她回过海口一次,牵了个六岁小丫头。惠雅玲说她要供女儿弹钢琴,上贵族学校,长大做跟她惠雅玲完全不同的女人。看来郝淑雯无意间通过刘峰投资的美丽产生的利润不小,按揭的高鼻梁双眼皮,以及房子,女儿,未来那个弹钢琴的女“贵族”。

从小餐馆出来,接近子夜。小惠有大志向,要女儿做跟她小惠完全不同的女人。刘峰曾经也有志向,要小惠做完全不同的小惠。刘峰逼娼为良,却半途而废,让小惠从良的还是万恶的金钱。但把从良的种子播撒到小惠年轻蒙昧心田的是刘峰。

此刻海口对我显得多陌生啊。刘峰的战友把老实巴交的刘峰招到这个陌生地方,他跟小惠那两三年小日子还好吧?是怎么开始的呢?

一天夜晚,刘峰瞥见小惠在路灯下站着,穿了件皱巴巴的连衣裙。小惠认出了三轮小汽车,叫了一声“刘大哥”。 刘峰一只手把方向盘打了几把,三轮小汽车突突突地掉了个头,回到小惠旁边。小惠的下眼皮画了两道浓黑的眼线,因此她看谁都像翻白眼。二十一岁的小惠,不好看,还用妆容盖掉了难得的青春光洁。小惠来海南已经五年,刘峰给她上班的发廊附近的书亭供书,常见小惠下午蹲在马路牙子上刷牙,就那样被她叫成了“刘大哥”。后来小惠单干了,不愿让发廊老板白吃甜头,刘峰偶然在三流宾馆门口的路灯下看见她。他从小汽车里对她说,要下雨了,下班吧。小惠迎上来,笑笑说一个生意还没做呢。刘峰看着她,还做生意呢,雨要来了。他看着她的连衣裙,大概是捡别人的,包臀的裙摆短得脸不要了,命都不要了,胸口扣子丢得精光,里面别了个大别针,使她看上去鸡胸驼背。一辆皇冠轿车过来,停在红绿灯路口,小惠飞奔上去“问路”或者“搭车”。刘峰看见她黑色长袜勾破了,拉出一道天梯从大腿直至脚踝。轿车里扔出个烟头,小惠闪开。皇冠怒吼一声飙出去,小惠转过身说,刘大哥,上回借你的杂志给小燕借走了。刘峰可怜小惠,“问路”差点儿挨了烟头,女孩儿家一点儿面子都没了,还要跟刘大哥装不在乎,突兀地就说起杂志来。刘峰心里不知怎的冒出林丁丁来,同是二十岁出头,丁丁一身笔挺毛料军服,风华绝代的独唱女兵。刘峰对小惠说,杂志反正是旧的,你们传着看吧,至少多识俩字儿。刘峰要走了,小惠又问,带烟了吗,刘大哥?我不抽烟。他掏出两张一百元,递给小惠:马上要下大雨,哪儿还会有生意?回去吧。说着他人已经进了螺蛳壳一般的驾驶舱。

等刘峰的小汽车开了两个街口了,大雨夹着雷电横着来了。他再次掉头,心里担忧得怪诞;他担心小惠眼皮下两道浓黑的眼线给雨越抹越黑,再“搭车”要让人当鬼打了。他回到小惠站岗的路灯下,小惠不见了。他开着小汽车在附近几条街道和巷子里寻找,发现小惠赤脚站在一家小超市门洞里,眼线化成几道黑眼泪,人鬼之间,一只手里拎着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鞋跟,三寸的鞋跟在榕树的老根上磕掉了。上了车,刘峰问她住哪儿,远不远。小惠说今晚要上刘大哥家借宿一夜,她同屋的老公从四川来了。刘峰无话,心里温软又恶心,这么个可怜东西。哪怕只小野猫,这么大的雨也要给它个躲雨的地方吧?

刘峰让小惠住在他卧室,自己睡在封闭阳台上,跟卖不出去的盗洋人版的《人体艺术》《性的诗篇》睡了一夜。早上刘峰出门上班,留给还在睡觉的小惠四百元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几句话是小区里开办的“寇媛美甲训练班”在招人,学费三百,剩的一百元够她付半月地下室房租,小区内就有人短租这种地下室。

小惠没有把钱花在学徒上。人和钱都不见了。刘峰扭头也就忘了有过这么个雨夜,小惠唯一的雁过留痕是那双黑色长丝袜。丝袜落在他一居室小公寓的厕所角落。他用两个手指把它提溜起来,农民女儿两条结实粗壮的腿形还在里面,好比那双腿褪下的透明残破的黑膜,脱线从臀部直到脚后跟。就像提溜蛇皮那样,他把它提溜到垃圾桶里。

刘峰又见到小惠,两人都失去了早先明朗简单的态度,谁也不理谁了。

再次跟小惠近距离接触,是四个月以后。刘峰的老战友跟人经营了一个狗场,培养训练名犬。海南治安成问题,据说一只纯种德国狼狗可以卖到二十万。战友把售书生意全部盘给了刘峰。接下生意,刘峰发现战友亏空到几乎破产的地步。还了欠债,刘峰住不起原先的一居室公寓,搬到一个写字楼里,办公居住合一。写字楼还没收工,就被租出来。窗是有窗没户,门是有门没扉。后来租户们发现楼永远收不了工,因为开发商因地皮产权在跟当地村民打官司,而且这种建筑是有名堂的,叫作烂尾楼。二月的一个下午,也是雨天,刘峰回到家,发现门口走廊上牵起一条铁丝,上面着湿淋淋的衣物,铁丝下蹲着一个姑娘,正在洗一个大塑料盆里的床单。衣服床单都是刘峰出门前放在门口的。刘峰走近,女子回过头,他差点儿没认出来,因为那两只眼睛下一贯的浓黑的眼线没了。小惠回头笑笑,说“顺路”来看看刘大哥。

小惠这天也像是捡了或者借了别人的衣服,一件不男不女的黑西装,至少大了三个号码,里面一条牛仔背带裙,胸口绣着大娃娃,圆滚滚的腿肚子一看就是翻山越岭的祖宗八辈遗传给她的,一鼓劲就出来两个铁蛋儿。小惠就是头发好,可以顶在女大学生、女白领、女明星的头上,梳成什么式样都给她加分。白天的小惠基本像人,不像鬼。

小惠这次听了刘大哥的话,到“寇媛美甲训练班”报上了名,合格结业并愿意留在“寇媛”美甲美容连锁店的学徒,那三百元报名费就全免。

刘峰和小惠就这样开始了小日子。刘峰教会了小惠做简单饭菜,让她学会夜晚睡觉早晨起床,让她开始读报和停止画眼线,让她说话减少夹带“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个礼拜就要退学,说让她实践的免费客人好几个香港脚,怕脚气传到她手上。刘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报“花卉速成班”。这个班高雅,结业了能到五星级酒店应聘,酒店天天更换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来床。花卉学习班每天早上开课早,为了节省成本,学生每天清晨五点就要到城郊路口买花农的便宜鲜花。花卉班学生绝大多数是家庭主妇,四五十岁,跟开发海南的丈夫来了,朋友和亲戚没法带来,因此钱多时间更多,结业不奔着五星级宾馆招聘。小惠在班里孤立而寂寞,学杂费又昂贵,鲜花每天要买,还得四点多起床去买,跟刘峰说不忍心用他挣的钱去上那种华而不实的课,再说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刘峰问她,什么时候去酒店的?小惠赶紧改口说,哦,过去去的嘛!

我设想两人此刻是吵了起来。刘峰大概说不出我这么刻薄的话,“一时婊子一世婊子”“生来下贱”,但我估计他会说“狗改不了吃屎”什么的。刘峰骂人词汇量不怎么样。从那以后,刘峰和小惠常常吵。发现小惠描眼线,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里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线笔翻出来,狠狠地给小惠画了两根眼线,边画便嘟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妆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小惠对着镜子照,嘻嘻笑,说刘大哥左手都画那么好,右手更不用说……刘峰画完,把眼线笔和所有廉价化妆品从六楼扔出去,小惠的廉价衣服鞋子首饰一并扔出去,没窗户就这点有优越性,扔东西方便,当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个口子罢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刘峰。刘峰一只手,真打小惠不是对手。我们刘峰什么肌肉素质?给我们那批女兵抄跟头抄了七八年,稍一运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层薄皮下预备突袭,三个小惠也把他怎么不了。只是刘峰不还手,本着他的朴素信条,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小惠骂骂咧咧,到楼下捡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没有装栏杆的楼梯,回来了。两人和好的先决条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刘峰一句朴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从老家来,就是不想吃糠咽菜。这样想着,小惠眼睛鄙夷地看着熟睡的刘峰,将烟头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象刘峰和小惠的好时光。两人一块儿开着突突突的三轮汽车到火山口地质公园,到白沙门公园,刘峰到处送书,小惠当跟屁虫。买一个冰激凌,或者一串烤海鲜,刘峰自己不吃,看着小惠吃,那样的满足,带一丝儿心酸,想到自己远方的女儿,该是看着女儿这样馋嘴才感到的满足。他俩的好时光不少,包括到渔村吃渔民直接烧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还欢蹦乱跳的鱼虾,鲜美得可以用去定义“幸福”。吃了渔民烧烤,他们会去高速路大桥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桥洞里摆出长凳和折叠椅,卡拉OK机器接到一架灰头土脸的电视上,卡车司机、渔民、社会闲散人员和可疑人员就聚过来,一块钱一支歌地唱。小惠不知道刘峰唱的是哪个世道的歌,她听都没听过,什么“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什么“风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呜咽”……有次他点的歌“同志哥,请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着麦克清唱,跑调跑到云天外,卡车司机都喊停。小惠喝点儿啤酒也会唱,她唱的时候,刘峰就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小惠不会知道,刘峰心里怎样批判她的唱:捏着嗓子,哈着气,酸梅假醋,虚情假意,犯贱,真犯贱,你听听,闹猫呢?现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对于刘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没有歌唱家了。

他跟那个会唱歌恋爱的丁丁,此生错过了;此生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跟这个小惠发生一段缘。刘峰跟小惠确实有过好时光,最好在夜里,在床上,他的心虽不爱小惠,身体却热爱小惠的身体,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儿,对此他没有办法。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身体下的女人身体是可以被置换的,可以置换成他曾经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丽丽。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他爱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林丁丁是绝无仅有的。对丁丁,他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手指尖触碰的身体不是别人,是丁丁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那么该死,那么值得为之一死。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后,郝淑雯偶然打电话给我,一般在她发生喜剧悲剧的时候:股票涨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赚了钱一半去赌,一半用在若干“小三儿”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两套房,原本是为豢养小三儿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无忧而已。我此刻也经历了婚姻惨败,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着一个大西瓜从超市出来,手机铃响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机,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没有她的消息,我摁了一下接听键。

“告诉你个事儿,找到刘峰了。”郝淑雯说。

“哦……”太阳把停车场晒成了个巨大的饼铛,我觉得自己给煎得吱吱作响,“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说待会儿打回来,从来不打!”

西瓜正从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树,听她说了几句刘峰的消息。其实,那年代那些人对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刘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来北京,让他开旅游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给雇员做饭,打扫办公室,送机票车票,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一张折叠沙发拉开,就是刘峰的床。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个月五百元工资,上三险,那点儿钱刘峰供老妈吃饭穿衣,供女儿上学。这都是我歪抱西瓜听郝淑雯报告的。西瓜正从胯往我大腿上滚,郝淑雯建议我们叫上刘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个位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漫长的旅行。我还是答应了下来,不然西瓜就要滚到地上了。

聚会地点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进了门,我看见一座佛堂设置在玄关,墙上挂了两幅唐卡,供着一盘火龙果和一盘橙子,佛龛下一边一个大花盆,栽着两棵金橘树。刚上了香,半屋子的烟,客厅里都辣眼,郝淑雯的两居室像是一座小庙。

客厅里已经先到了一个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扑过来,抱着我直跺脚,撒娇,嘴里一个劲儿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见伏在我肩上的头烫了满满的小卷儿,小卷儿下的头颅圆圆一个瓜瓢。丁丁落发落得只剩这七十岁的发型可选择。她的脸还是相当嫩,圆眼睛还可以问“真的呀”。我问丁丁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比画着小手,告诉我她回来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点准时给时差闹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来了!

我跟着郝淑雯进厨房端果盘,问她是否疯了,既约了刘峰,干吗约丁丁。郝淑雯小声说,丁丁离婚了,在国外给人当了几年保姆,最后找的这份工不错,帮一个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层一架大三角钢琴,丁丁在里面训练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们端着茶和水果刚进客厅,丁丁笑着说:“不就是说我吗?还躲厨房说!”她把脸转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么?直接问我好了!”

丁丁比过去爽快,几乎就是个泼辣女人,爱哈哈笑,嗓门儿又大又毛躁,过去珠玉般的圆润喉咙不知去了哪儿,反正有了点儿劳动人民的样子。

其实我不是一点儿不知道林丁丁的国外生活。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因为快餐的炸鸡翅不能连带翅尖),也让她包了三年馄饨和春卷(十个手指头都皴裂了),还让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鸡蛋炒米饭里加酱油(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儿,上海人哪儿受得了倒酱油的黑色蛋炒饭)。最后丁丁吃够了看够了,老板娘不要做了,逃跑出来,她就读的成人学校老师为她做主离婚,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潮州人的连锁快餐店。

凉菜上桌时,来了电话。郝淑雯一听就乐,对着电话说:“告诉刘峰,别为那一千块钱躲着不见面呀!”放下电话她解释,刘峰过去跟她借过一万块钱,用了十来年还上了九千。电话是他侄子打来请假的,说刘峰感冒,今天不来了。

“谁让你告诉刘峰我来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刘眼镜儿的话,吃屎的把屙屎的还麻到了!”刘眼镜儿是我们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学说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话,表示过去是她惹的事儿,该是她躲他的。过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话不肯说,现在泼辣起来,四川脏话都说。说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劳动人民了。

“丁丁,你过去是这性格吗?”郝淑雯狐疑地看着她。

“我过去不这样吗?”丁丁反问,又笑得嘎嘎响。放下了做首长儿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梦,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郝淑雯炒菜,我当二厨,她借助叮叮当当的锅铲对我说:“估计现在刘峰摸她,她不会叫救命的。”

我笑得很坏。刘峰摸她的那只手算他局部地为国捐躯了。

郝淑雯读懂了我的不良意识,补充一句:“现在让他用那只假手摸,估计人家也不干了。”

“信佛的人都你这么刻薄?”我说。

丁丁在客厅里叫喊:“又说我什么呢?”

这回是我和郝淑雯笑得嘎嘎响。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儿。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就是热诚情愿邀请人家摸,也没人摸了,既然最终没人摸,当时吝啬什么?反正最终要残剩,最终是狗剩儿,当时神圣什么?对,就那种笑。

笑过,我们把那餐饭吃了一整夜,喝了两箱啤酒,男光棍没来,三个女光棍撒开了耍。喝到凌晨一点,郝淑雯拍拍林丁丁的肩膀说,绕了一圈,最不该落单的丁丁也落了单,现在刘峰现成的单身,再找回去也不晚。林丁丁皱眉笑起来。郝淑雯说,怎么了?刘峰至少是个好人,好人现在最是稀有。我说,是稀有:这年头说谁是好人,跟骂人一样。丁丁说,有谁比我丁丁更知道刘峰是好人的?

自从在王府井大街上见了刘峰,我不知怎么就怀旧起来。刘峰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找到了刘峰侄子的公司。公司现在转行做安全监视软件,办公室在北京的最北面铺张了整整一层楼。那位侄子告诉我,刘峰不上班了,身体不好,在家歇着。什么病,侄子也说不清楚,反正上了年纪,就是不得病,也该退休了。侄子还在忙的年龄,对退休人员的生活方式是生疏的,也顾不得多管。他只说叔叔在家歇息有一年多了。就是说,刘峰有家了。家里有谁呢?据我所知,刘峰的女儿从山东一所师范学院毕了业,现在倒是自立了。老母亲早已去世,那在家里刘峰是形影相吊?还生着病?谈开了我发现侄子还是很健谈的,他说给叔叔介绍过几个女人,都是山东老家来北京找工打的,叔叔都婉拒,让侄子别操心,就是有女人,也是他照料伺候女方。终于一天,刘峰请侄子到家里做客,侄子这才死了给他找女人的那份心:叔叔有个女人,还是挺好看的一个女人;年纪不轻了,不过还真不难看!不爱说话,嘿,不说话的女人,本来就是三分美,侄子很兴奋地告诉我。从刘峰侄子的公司出来,我给郝淑雯打电话,八卦刘峰的老来艳福。郝淑雯现在大部分日子是听这大师那高人讲经论道,好像对此世她已撒手,重在修来世了,听了我的八卦,她那颗世俗心马上又活了,叫我跟她一块儿去堵刘峰的被窝儿,看看他六十多岁一只手被窝儿里还能捂个什么挺好看的女人。我们俩人一核对地址,发现她得到的刘峰住址跟那位侄子给我的不同。我们觉得好玩儿,老了,刘峰倒越来越神秘。

我们按照侄子给的地址,找到机场辅路外的一片民房,刘峰刚出门。邻居都是能干活络的打工仔打工妹,够本事做了北京的移民,他们的儿女们都从老家接来了,泥土铺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孩子们的大小便。

刘峰的家门上了锁,从窗帘缝看,他的住处还像个当兵的,没几样东西,每样东西都是绝对必须,收拾得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女人的痕迹啊。

看我们俩在刘峰窗口窥视,刘峰的一个女邻居从露天锅台边用安徽北京话大喝:“你们找谁?!……老刘不在家!”

郝淑雯说,老刘不在,就找老刘的老婆。

邻居回答,老刘没老婆。

这年头,女朋友,老婆都一回事儿。这是我说的。

邻居问:“你们找哪个老刘?这个老刘就单身一人!”

我们傻了,刘峰神秘得离了谱儿。郝淑雯说,不可能,老刘是我们的老战友,我们知道他有女朋友。女邻居懒得理我们,埋下头切菜。

我们正要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工从路口回来,牵了两条德国黑背,种还挺纯。男民工穿一身迷彩服,大概给附近别墅的某家富豪当私人保安。女邻居对我们说,这个是老唐,是这里的最老的住户,住了五年了,你们问老唐,老刘有女人没有。

老唐说,看是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老刘生病的时候来的。我们这才想起来,赶紧问刘峰生的是什么病。好像是肠癌。我跟郝淑雯堵被窝儿心情马上没了。刘峰是那种躲起来病,躲起来痛,最后也躲起来死的人,健康的时候随你麻烦他,没了健康他绝不麻烦你。郝淑雯问:那女的什么样子?老唐说,女的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看着不显岁数,不过肯定不年轻了。

我们问老唐,刘峰什么时候回来,老唐说没一定的,化疗的时候,他就住在城里,离医院近些。我和郝淑雯对看一眼,这就是为什么刘峰有两个住址。

我把车开出去五六公里了,郝淑雯都没吭一声。还是我先开口,说天快黑了,就近找个地方吃饭,顺便把堵车高峰避过去。她说不饿。我告诉她,在王府井见到的刘峰,不像生大病,还挺精神的。我这是安慰我们两个人。其实我后悔,那次没有及时招呼他。郝淑雯叹了一声说,好人,都没好报。我笑笑,以为她那一声长叹之后会多深刻呢。

我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跟郝淑雯没商量地说,随便吃点儿什么把堵车时间混过去。酒店的餐厅人很少,钢琴假模假样地漫弹,雅致豪华反正吃不到嘴里,只让你对极宰人的一餐饭认账。

我们点了两个菜,都是凉的,一荤一素,服务员还站着等我往下点,我却合上了菜单,说不够再点。服务员眼睛一瞪,转身走了。我跟郝淑雯笑笑,随他瞪眼,我们都活到了不装面子的境界了。吃了两口金瓜海蜇丝,郝淑雯胃口开了,叫了一扎啤酒。啤酒下去大半的时候,她说: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我问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背叛了刘峰,不是吗?你萧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会上发言了?我说我当然没发言。

“你没发言?!”郝淑雯眼白发红,“我怎么记得每个人都发言了?”

“我不一样,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过的人。批判刘峰资格不够。”我借戏言说真理。

“我记得你发言了!”

“什么狗记性!”

“我就记得何小嫚没发言。”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要了一扎啤酒。不装面子,样子也不要了。

“我怎么记得……”她咕哝。

“你再喝点儿,就记得更多了。”我笑着说。

第二扎啤酒冒着泡泡。她的嘴边也冒着泡泡。

“我背叛你的时候,真觉着满腔正义!”

她是怎么背叛我的?我看着她。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把你写给少俊的情书交给领导的时候,感觉好着呢!就像少先队员活捉了偷公社庄稼的地主!我把这事告诉你的时候,你当时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饰着吃惊。

“是你那次来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对吧?没错,就是咱俩在我家那次。当时我家就咱俩。”

四十年来,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仅能让人忘掉发生过的,还让人记得从未发生的。我还是看着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么点数都不让她看出来的扑克脸。

“我跟谁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配听我告发自己,别人不配。别人也不懂,懂了也不会谅解。我那次告诉你,就知道你会理解,会原谅我。你还真原谅了我。那时我看到全体人背叛你的时候,你有多惨。后来林丁丁要出卖刘峰,我要她保证,绝不出卖,结果她还是出卖了。我们都出卖了。你说你没有出卖,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

等她被啤酒撑大了肚子的时候,她的自我解密进一步深入。四十年前,她怀疑我跟少俊关系特殊,就开始勾引少俊。“嘿,那时候就发现,男人真不经勾引!”就是那个长得像大姑娘一样漂亮的少俊,一对飞飞的眼角,长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妆时还比其他男兵涂的口红要艳,我怎么会给这种人写了上百封情书?现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么会勾引那么个男人?”郝淑雯耸起肩,摊开两手,也觉得自己是个谜。“勾引他就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小怪胎,诗人、电影编剧的女儿,诗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

我以为有何小嫚,怪胎的角色就轮不上我了。

少俊的漂亮跟他的浅薄都像女人,俗气也像女人。俗来自民间,民间就是接地气,所以俗气代表着生命力,不俗的人往往魂比肉体活跃,等于半死的。我根据郝淑雯正叙述的那个少俊写下他们短暂俗气充满生命力的情史。他们当时都是排级干部,可以公开谈恋爱,但偷情味道更好,偷得那个情胆包天、无法无天哟!那时恰好少俊的同屋回重庆探亲二十天,他们每一夜都不放过,睡眠都戒掉了。少俊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最尽头,好一个大胆的郝淑雯,不仅得蹑手蹑脚爬上嘎吱作响的朽木楼梯,还得走过整条哼唧不断的蚁蛀走廊,再推开吱扭如胡琴独奏的老木门。红楼的大房间隔成小房间,隔得不规整,加上楼的慢性颓塌,门和框都轻微歪扭倾斜,因此开门关门都冒小调。走廊一边十个门,每个门里都可能出来一个起夜的男兵,太勇敢了,我们的女分队长!他们在蚊帐里相拥而卧,蚊帐里就是他们的伊甸园,一对最漂亮的雌体和雄体,军版亚当夏娃……

郝淑雯分析,当时她冒那样的危险,还出于一种竞争心理。看看萧穗子一个十五岁的不打眼的小兵疙瘩,能让一个漂亮成熟的少俊陪着她玩儿情书暗投,一玩儿半年,小怪胎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张嘴就是错别字,一封家书翻几十次字典的少俊天天动笔?少俊容易吗?一共没念过几本书,每天要搜肠刮肚地想出词儿来谈纸上恋爱,男女间能有那么多字儿写?不就是一拉手一拥抱一亲嘴儿,下文自然就有了吗?少俊二十二岁,陪着小兵疙瘩费劲,看看我郝淑雯几下能把事儿搞定。果然,手一拉就搞定了。二十一世纪的郝淑雯一个劲儿问:“你真不恨我?”

郝淑雯美丽的胴体进了蚊帐,少俊一定想,这半年跟那小丫头费的劲真够冤的,上了小丫头的当了,这么简单具体的事儿,让那些纸和字儿弄得那么玄!那么曲折!

郝淑雯推开高高的啤酒杯,为了让我把她诚恳的脸看清楚。就那样,她轻而易举地让少俊交出了我所有的情书。又过了几个蚊帐之夜,她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少俊,跟她一块儿主动把我的情书上交给团领导。“那时候做王八蛋,觉得比正经人还正经。”她眯上眼,有点儿色眯眯的,“现在要我说什么是好人,我会说,不出卖人的人,是好人。知道我最后一夜从少俊那儿出来碰到谁了吗?刘峰。”

刘峰正好上楼,郝淑雯下楼,足尖碎步,比贼还贼,手里还提着她的黑色平绒布鞋,一眼就能看出她刚干了什么。可刘峰比她还不好意思,居然一句话没说,就跟她擦肩而过。回到宿舍,她一夜没睡,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第二天刘峰在毯子功之后跟她谈话,说身为老兵,党员,半夜上二楼会影响不好。二楼是男兵宿舍,人家会怎么想?这么多十几岁的男娃女娃,一个像小郝这样的党员干部要带好头。

这话我信,典型的刘峰思想工作语言。

郝淑雯告诉我,也是从少俊对我的态度上,她厌恶了他,什么人格?虽是纸上恋爱,可也不无真情投入,说出卖就卖得那么干净。他主动坦白有功,揭发我更体现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基本被领导无罪释放。“有其父必有其女”,“根不正苗自黑”,“用资产阶级情调引诱和腐蚀同志加战友”,揭发我时,他把他在写情书时期长进的那点儿文化都用上了。一个二十二岁的男性“同志加战友”,好好的就成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兵的受害者,郝淑雯说,她正是从他的倒戈看到他的无耻和残忍,彻底对他寒了心。此刻,她被啤酒调动出一种幽远的哀伤来,问我:真爱过的,无论是肉体爱的,还是心灵爱的,都不能说糟蹋就这么彻底糟蹋,对吧?你说这种男人还能要吗?

啤酒真好,给了她说梦一般的意境。

郝淑雯接着说梦话:“少俊为了我背叛你小穗子,也会为了别人背叛我。那几天,我看他揭发得那么起劲,就像看着一个鬼慢慢脱下人皮一样。”她突醒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我说当然想。

“哼,少俊,也就是个男花瓶,那些年流行出国,他自己没本事出去,嫁了个奇丑的女博士,跟到美国当陪读去了。知道我当时怎么蹬掉他的吗——那男花瓶?我让我爸帮忙,把他调到他老战友的师里。我爸老说,好男不上戏台,好男得吃千般苦,所以他老战友先把少俊调到连队吃苦,再看能把他往哪儿提拔。我跟我爸说,这个男朋友我可是认真的;我爸我妈都知道让我认真难着呢。一听说我认真,我爸让那小子吃苦去了。”她笑着,脸大红,眼白粉红,但眼神挺忧伤的,想到年轻时她自己那么一大把本钱,却做了败家子,输在二流子手里。“少俊调到我父亲战友的独立师里,我还跟他通了几封信,没过年就吹了。我年轻的时候,厉害吧?对厌了的男人,绝对无情,手段卑鄙着呢!”她又破口大笑,钢琴声都给她吓跑了调,一个高雅幽静的环境全没了。

吃完饭,时间还不晚,反正我俩的家里都没人等着,就索性去找刘峰。

刘峰的这个住处还不错,八十年代末建的单位宿舍楼。就是那种家家封阳台,式样材质各式各样,阳台外搭花架,走廊里停自行车,路灯没人修,电梯有人开,人不串门饭菜气味串门的中低等城市平民住处,等于把大杂院叠摞起来,摞成十六层。一层楼六家。我们按照地址上的门牌号敲了敲门,没人应,郝淑雯扯起被啤酒扩音的嗓子叫喊:“刘峰!……刘峰你在还是不在?”

门没开,电梯的门却在我们身后开了。开电梯的妇女说这层没有姓刘的。毫不例外,这种宿舍楼开电梯的都是半个包打听。我们请教她,那么这户主人贵姓,回答说“姓沈,一女的,五十来岁儿,显年轻”。

我们的悟性被点燃,姓沈的一定是刘峰的女朋友。就是说,刘峰凡是在城里化疗,就住到女朋友家。

电梯女驾驶说:“沈老师陪那个男的去医院住了,得住几天呢。”

“哪家医院?”

“这不清楚。”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住医院了?我和郝淑雯对视,此消息可不好,证明病重了。


猜你喜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