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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萍:又逢收割季

王雪萍 当代作家 2021-01-24

4000年前,后稷“教民稼穑(稼jià:种植;穑sè收割)、树艺五谷”,游徙终结、农耕始从渭河腹地发源。此后,人们俯首躬身土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4000年后的今天,科技发展日新月异,机械逐渐取代了人力,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麦田里收割机轰鸣而过,收割、脱粒、分离茎杆、清除杂余物,直接获取麦粒。收割不再是沉重的话题!

农业是生存之本。人类需要粮食安身,更需故土安心!又逢一年收割时,童年零碎的记忆重现,让我们静下心来放慢脚步回望从前,回味悠远、平实、朴素的情感,缅怀先祖,重温农耕文明,记住乡愁!


麦子熟了


阳历六月上旬,渭北高原的小麦就逐渐成熟了。其时正值二十四节气的“芒种”。 “芒种”也有“大麦、小麦等有芒作物已成熟,抢收十分紧迫”之意。其时,只闻其声、不见踪影的咕咕鸟在树间穿梭,“咕咕,咕咕”地声声鸣叫,催促农人准备收割了!

远远望去,田野里麦苗长得密集齐整,浅棕色的田梗经纬交织,如绿毯中刺绣的彩纹。微风吹来,麦苗轻轻晃动,好像把自己的精神抖擞抖擞,准备使出全身力气往上窜。阳光照射充足的平地和阳坡地,麦子成熟得早,阴坡地成熟得晚一些。家乡人称此“麦熟得不齐茬”。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金黄,苍苍莽莽,生机勃勃,恢宏博大。这种

大自然景象一年只出现一次,而且时日极短。如果天公不打搅,三五天后金黄色的地方会被农人挥舞着闪闪发亮的删麦杆子和锋利的镰刀一扫而光,如长发老汉的头经过理发师的推刀修理,换了个干净清爽的寸头。收割后的麦茬地又是另一番奇异的自然景观!

小麦即将成熟时,有经验的老农掮一把铁锨,或者随便什么农具,大步流星走到田间地头,噙着烟锅,眼神深遂,表情严肃,查看麦子的成色,思量收割的火候:收得早了,麦粒身瘦,面气不够;收晚了,麦子熟焦了,收割时稍稍一碰,麦粒撒落在土地里。成熟的麦子收不到粮仓里,叫人痛心!最可怕的是麦收前的连阴雨!

天上云层密集,男女老少会驻足仰头,注视天空,观察风吹云跑的方向,判断是否有雨。“云往东,一场风;云往南,水漂船;云往西,水积极;云往北,白胡子老汉晒干麦!”这是儿时便耳熟能详、老幼妇孺皆知晓的谚语!云层向南、向西翻滚涌动,必有一场大雨;云层随风向东、向北漂移,天上没雨!尽管放宽心踏实安排农事!

站在一望无垠的麦田里,能感觉到紧迫的、让人焦灼的气氛!酝酿了一年的麦子,在收获的关口日夜揪着庄稼人的心!

支援收割的城市人


有一些年轻人早已离开村子,在城市里扎了根。到了麦熟时节,这些身份已经完全脱离土地的人们仍在多方打听家乡收割的消息,年年的收割都牵动着远方游子的心!不管麦子收成好坏,也不论廉价的体力劳动最终能创造多少经济收益,四面八方的游子都会在最关键的火候急匆匆地赶回这个天高土厚的地方,换一身粗布劳动服,穿一双旧布鞋,加入到紧张火热的收割中。不论他们在外面的精彩世界从事什么职业,身份多么显赫,收割俨然是他们心间的头等大事,是一场神圣的洗礼!他们躬身在麦田间挥舞着镰刀;吆着牛驾着辕,穿梭于乡间的崎岖小路上,把麦子一车一车拉回麦场里;在麦场上拿起老汉扬场的木锨,依然是好把式……他们如最活跃的音符,为清贫的村庄增添了许多生气,在农家孩子梦里播下不一样的种子!


昔日“粮仓”,今日的核桃林


父亲在后坡接近坡底的地方挖了二亩荒坡,修得平平整整。这块坡地低凹聚水,避风,向阳,土质肥沃,小麦的产量大得惊人,远远超过任何一块平地的亩产量,堪称一家老小的“粮仓”!在一个小麦喜获丰收的收割季节,漫场遍地堆满金黄麦捆,父亲却再也无力与病魔抗衡,撒手病榻,被葬埋在 “粮仓”地地头。此后每年父亲忌日,正是身旁的麦子成熟的时候。一队身着白色孝服、头戴白帕的孝子跪拜坟头,躬身痛哭。忧伤哀思的情绪不敢过多宣泄,孝子们匆匆擦干眼泪脱了孝服,一头扎进麦地里……把沉甸甸的麦穗运回麦场、麦粒归仓才是眼前的大事!那一片挥洒着泪水和汗水的“粮仓”地!

知晓风水的爷爷,在父亲的坟头旁边,向弟弟交代了我的亲人们离世以后入土的准确方位。那一年,国家为了治理水土流失,保护生态环境,号召农户退耕还林。这块“粮仓”地栽种了一行行稚嫩的核桃树苗,一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保护生态,二来坡陡路窄,避免了收、种艰难的问题。如今已树木成林,成了弟弟幼年时梦中的核桃坪!一晃过去三十多年,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各奔东西,核桃树地头的坟丘却又多了几个,陆续离世的亲人长眠于此。他们和土地融为一体,与核桃林相依相伴!


碾麦场上


拉回麦场的麦捆被解开缆绳,大人们拿着铁杈把麦捆挑开、抖乱晾晒,平摊在四面麦场里,这叫“摊场”。正午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头戴草帽手拿牛鞭的老汉牵着牛,牛拉着石碌碡(匠人用石头打制的圆柱形农具,中间略大,两端略小,一般重约300斤),踢踢踏踏在麦秆上转着圈圈,麦粒就脱离开麦穗,刷刷落在地上。因为天气晴好, “摊场”的人们显得从容不迫。

碾过头遍的麦秸临时搭成墙,成了孩子的乐园。几个匪孩子卯足劲远远跑起,一口气窜到麦秸墙顶,如跳进蹦蹦床一样肆意撒欢。伸手摘几个杏子,又像滑滑梯一样溜下来,吃了杏肉,盘腿坐在坡坡口的石板上用杏核玩“抓五子”的游戏。玩够了,找一块砖头瓦片砸开杏核吃了杏仁。困了,顺势倒在杏树下的麦秸上,天为盖被,大地做床,闻着麦秸的清香味甜甜地睡着了!

天地间一片祥和。

摊毕场的人们拉牛上槽,拌足草料,可以短暂地歇息了。进了凉爽的窑洞,超负荷劳作的人们身子一挨土炕就沉沉地睡着了。

世界一片寂静,只听到酣睡中人们的打鼾声、牛嚼草声,偶尔也

有飞落麦场上偷食的鸟儿几声鸣叫……忽然,嘊畔上传来一声“白雨来了”!沉睡的人们“呼”的一下起来,冲出地窑,拼劲全力赶到麦场上。家乡人把毫无征兆、来势汹汹、持续时间短暂的大雨称作“白雨”。此刻的人们像散架的机器被瞬间组装起来,插上电源,立即极速运转起来!女人总比男人的反应快,最先冲到麦场里。起初,麦场传来女人呵斥孩子声:“你走路是踏蝇子哩?快些!”。转身对着男人急促的骂一句:“眼看着白雨来了,你死到屋里了?”挨骂的人也不做解释,准确地抄起一样农具。铁叉和木锨的碰撞声、木䎬和地面的摩擦声、木锨急促擦过地面声、扫帚扫地声、男女老少紧张跑动的脚步声…各种声音交织混杂!麦场里尘土飞扬,乌烟瘴气。人们分工协作,合作默契。

从把种子播撒到土里,出苗,䎬磨,除草,到收割,庄稼人巴巴地盼望着,眼看即将入仓的粮食就要被一场大雨糟践,经历过年馑的老人们几乎急红了眼!在广袤的天地之间,麦场里的人们如一群洞穴里爬出的蚂蚁,惊慌一片又有条有理,上至耄耋老者,下到稚童都知道自己该抄什么家伙该干什么,老幼妇孺在白雨突如其来时往往有惊人的爆发力!大人用木杈或箭杈挑起麦秸搭成一堵高高的麦秸墙,孩子拿起木耙把麦秸底下搅着薏子的麦粒推成堆,老妪紧跟孩子身后抡起扫帚扫,老汉拿起木锨趁机借风扬场!这样的劳动场面会让人刻骨铭心地懂得团队合作的真正含义!

天上乌云翻卷,闷雷滚滚,天空像一口压得很低的清灰色大锅,随时会扣下来毁灭一切。庄稼人最敬畏的老天爷张牙舞爪,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倾盆大雨如恶魔一样横扫一切时,麦秸被堆积起来遮上塑料布,从雨中抢夺回的干净麦子被装进袋子扛回场房(麦场边临时存放粮食和农具的简易房),惊魂未定的人们躲进窑洞。此刻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人却没有一丝睡意!

持续约摸半个钟头的大雨慢慢停住了,太阳拨开乌云,万丈光芒普照大地,笑脸俯视着这些蝼蚁般的生灵,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上了年岁的老汉点一锅旱烟,抬头看看天:“嗨,这老天爷,净日闹人!”像在说道顽皮捣蛋的孩子,核桃般的脸面没有一丝怨恨。庄稼人大多敦厚、质朴,性情硬正耿直,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不会看人脸色,却最会看老天爷的脸色!


拖拉机手—黑娃大叔


有了手扶拖拉机后,碾场变得既省力又省时。黑娃大叔是村上第一个拥有手扶拖拉机的。

黑黝黝的脸庞哟,

笑眯眯的眼哟,

哧溜溜的膀子哟,

像两座山哟……

这是儿时从广播里常听到的一首歌。我觉得歌里的人就是黑娃大叔。他的笑脸如雕塑般,沉默时是笑着的,说话时笑微就更深了,如果再递给他一个杏,眼睛就笑成一条缝了!拖拉机挂着石碌碡,“突突突”冒着青烟在麦场里转圈圈,风把他的衫子向后高高掀起,场边上摆放着电壶、茶壶、茶碗、纸烟,馍篓里虚腾腾的白蒸馍旁边有一碟辣子,一片白净的纱布遮盖篓口。一场麦秸还没碾毕,另一家人就在场边等候了。拖拉机碾场一小时三到五元钱,一家碾完卸了碌碡直接开到另一家麦场上,农闲时再一家家收钱,钱数双方心里都有数。一个夏收,拥有村上唯一的手扶拖拉机不会让人暴富,却挣得了一村的好人缘!

如今身处物欲横流境地,人们对身边已经拥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视而不见,依旧满腹心事、忧心忡忡!我经常想起那张黝黑的笑脸,那时的他心田里究竟播撒了什么种子,能长出雕塑般的笑!


尾声


当村庄的麦场上出现一个个巨大的麦秸积时,紧张忙碌的夏收接近收尾。如果从高空俯视村庄,那一个个高大雄伟、有棱有角、造型如金字塔的麦秸积一定是巧妇刚出锅的一笼屉馒头,白亮、虚泛,孕育着无限生机!麦秸既是牲口过冬的主食,也是烧炕引火、腊月祭灶烙托托、乞巧节烙娃娃馍最合适的燃料。填一把麦秸在灶底和炕洞里,擦一根洋火点燃,嘊畔升起一缕缕青烟,地坑院上空四散弥漫着人间的烟火味、浓郁的家的味道!长长的日子里,巨大的麦秸积一天天地消解,当村庄里几乎看不到麦秸积时,又一茬收割即将开始了……

遥望北方,我闻到田野里麦子成熟的香气,耳畔隐隐传来咕咕鸟催人收割的欢叫声,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又熟悉的场景:一位个头高大、腰身笔挺、目光深邃的老翁大步走向一望无垠的麦田地头,撂下肩上的铁锨,躬身弯腰,揪下一个麦穗在掌心里揉剥开,对准手心吹一口气,捏一捏掌心的麦粒,用牙咬一口,沟壑纵横的脸面逐渐堆满了笑!直身,仰头看看天!

该开镰收割了……


▌作者:王雪萍,女,1973年出生,陕西省耀州人,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职工,文学爱好者,作品有《那一蔓梨瓜》《来娃》《爷爷的杏树》《地坑院里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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