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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跃宁:“垮大楼”不垮

胡跃宁 当代作家 2021-01-24

注:图片来自网络,与文本内容无关


垮大楼,是我们家在攀枝花市居住的第一栋楼房,对于之前一直住着平房的我来讲,那是一个怎样的高兴且兴奋的事啊!

那是一栋四层楼的红楼房,无公厕,中间楼道,上一层左边五户人家,右边五户人家。五户人家的中间两间为单身宿舍。

为什么被人称之为“垮大楼”无处可查,究其原因,以为个人之见,多有与公元一九七零年在攀枝花市的弄弄坪上,在四周还是芦席棚子、干打垒、小平房,一个叫东风片区的斜坡上,立起了这么一栋令人惊讶、眼红、嫉妒四层红砖楼房的缘故。住进红楼房的人家自然开心、喜庆、喜悦,没有住到的,或是周边住户的人家心生羡慕转为嫉妒吧,于是就取了这么一个令沮丧难听的绰名——垮大楼。

当然喽,有名总比没名好,只要能住进这么一栋不怕风吹雨淋的避风楼,心中的喜悦确实够令人舒坦与踏实。

上到二层楼,往左的第一户人家便是我们胡家,中间两间是单身宿舍,其次是曹家,与曹家相邻的是周家;右边的第一家是龙家,中间同样是单身宿舍,其次是王家,与王家相邻的是廖家。

一个通走廊,那时没有油条、豆浆、馒头、包子、米线一说,大清早,都是忙碌的身影。锅碗瓢盆响起,不是面条就是汤饭(前夜剩余的饭和菜混煮),然后就听到各家各户的父母叫了老大叫老二,叫完老二叫老三,孩子们就从热被窝中探出脑袋,或伸懒腰,或哼哼唧唧,有的还闹着:“没睡醒,没睡醒。”

那是从睡眠中苏醒的早晨,那是新一天的晨曲。

太阳出来照四十户人家。男孩们吃了早饭手里还不忘拿一个红苕或玉米,边吃边跑;女孩子先是懒床不起,起床后不是闲气妈妈梳头的动作慢了,就是闲爸爸弄的早餐弄烫了,边

吃边咕哝:“要迟到了,要迟到了。”三口两口吞下,随后同样抓起一包玉米或红苕向学校冲去。留下父母将头伸向走廊的问候声:

铅笔昨晚上削好没有?

削好了!

三角尺、圆规都放在文具盒里了吧?

放了!

鞋带要系紧哦?

系好啦!

不要跑,当心摔跤。

知道了。

哎哟耶,你们大人们哪儿这么多的啰嗦哟……

好不容易将“小祖宗”们打发走,低头一看,哟,时间不早了,大人们才慌里慌张收拾、打扮自己,吃饭、照镜子、梳头、擦皮鞋。然后也像孩子们似的,一阵小跑向单位冲去。

通走廊的好处在于连接十户人家,加强的是邻里间的沟通,谁家缺油、盐、米,找胡家、周家要;谁家缺姜、葱、蒜,曹家、龙家给。出门办事,你也不怕忘带钥匙,敞开的门,也没有人会进去。就是外来人,陌生人还未开口,就有人盘问开了:“找谁啊?有什么事吗?你是那个单位的?你叫什么啊?”

你说,有这样的邻居,谁还敢乱说乱动,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正因如此,四十户人家的“垮大楼”就是没发生过一起蟊贼入室偷盗作案的事件发生。这样的邻里关系,想不和谐都难。

锅碗瓢盆交响曲拉开了难得一个周末的欢乐颂,一场没有硝烟战火的“战斗”,一场悄无声息的竞赛在各家各户上演,楼道里听到的除了孩子们在楼下玩耍的喜笑声外,还有就是从各家厨房传出的声音:嗯,硬了点,差点火,再煮一下;切(肉)薄点,这样摆放还要好看些;不用放酱油了,再放颜色深了就不好看了;合适,合适,不能再放盐了;好了,好了,捞起来,再不捞就老了;起锅,起锅……

接近中午,就是各家的娃找各家的妈,或是各家的爸喊各家的娃:“回家喽——吃——饭——啰——”

回家的孩子,不是上桌就吃饭的,那一定是要先将手洗干净,然后就是将父母烹饪,分好的佳肴,送了周家送曹家,送了龙家送王家、廖家,还不忘了单身的姐姐们。如此的你来我往,一家人做一道菜,你却能吃到十家人做的十个品种的菜。小孩们可以端着一碗饭,串各家门,家家的父母们都要将菜夹入你碗中,在“不要,不要”声中,一碗饭就那样顺溜的吞进肚里,远不像在自己家吃饭,一碗饭,菜都吃凉了还吃不完。

吃完饭,该午休的午休,不午休的就在一楼,桌子已摆好,象棋、跳棋、飞行棋自己选,不爱好这些也行,那边还可以打升级、甩二、拱猪。一到天黑,吃完饭的各家各户,有的聚在路灯下,继续升级、甩二、拱猪。有一堆人就聚在灯下讲神仙,讲打仗,或讲鬼的故事。当然,也少不了一帮人吃了干饭“耍嘴皮,打嘴仗”。反正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吹牛又不上税。

其实,这个时候是孩子们的天下,本来功课就少,又无家庭作业,同外来的小朋友一道,呵,那疯狂劲,喊叫声,打扰了一心想“升级”的大人们,没有怪的就怪孩子们的声音大了:“吵什么吵,把天都吵破了,滚一边去。”如是有哭声、叫声从黑夜的树林、芭蕉林间传来,正好给那些打输了牌的大人们“下台阶”的理由,撤着嗓门大叫着:“不打了——回家——睡觉去。”

即为邻里,也就少不了的磕磕碰碰,吵架骂人的事时有发生。

如是夫妻间吵,大家互不开腔,不相劝,因为那样会火上加油的,别管。夫妻嘛,一定

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如是父与子或是母与子的吵架,大伙就会来劝和。阿姨说:“你妈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不都是为了你吗?看把你妈给气成什么样了,快给你妈陪不是去。”叔叔过来,给孩子的小脑袋一拍道:“你小子反了你了,你爸起早贪黑的给你们挣钱,他容易吗?嗯——快,给你爸赔礼道歉去”;如是邻里间吵架,楼上楼下的人都出动了,你劝女方,他劝男方,一个往左边拉,一个往右边拽,有人发话了:“都是一栋楼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吵的,不怕丢人现眼,不怕别人看笑话啊。”有人附和着:“就是嘛,一家少说一句,一家少开腔……”

本是又伤感情又伤和气的事,经大家这么一劝,一拉,一说,再大的仇也就化解了,不过夜,两家人该干嘛的还干嘛,一忽儿就又坐在一张桌子上甩二、升级去了,又说又笑了,嘻嘻哈哈的过日子。

有一种情形,就是双方父母吵得正酣,大人们还在劝,孩子们却在一起玩老鹰抓小鸡,女孩跳房,男孩斗鸡,汗流浃背,不亦乐乎。只有等到父母们千呼万唤,大伙儿才收兵回家,或是听到父母间的吵闹声,就跑回去拉着父母的衣角哀求道:爸、妈,你们别吵了,我们都是好朋友。有的父母也自觉脸红,就牵着孩子的手回家了,一场看似升级的“战争”,因孩子间的友谊而悄无声息的平息了。

那天,天渐黑的时候。男男女女一群孩子正疯玩着抓潜伏“特务”的游戏。追追杀杀,打打闹闹,正将“特务”欲抓的那一刹那。突然,一声惊叫把大伙吓傻了,谁都不敢出声。

原来,是小兵的脚后跟踩着什么东西。大伙架着小兵从山下往山上爬,有的直往小兵家通风报信去了。

这下闹热开了,大家七嘴八舌,有人叫别动,看看是什么东西。围过来的家长们用手电筒照着一看,不得了啦,是一根生锈的钉子扎进脚后跟。有人当即喊道,赶快用盐水擦洗伤口;有的人说用草灰洒在伤口止血,有人反对说草灰不卫生,得快用酒精消毒;又有人叫道:“谁家有云南白药,用云南白药止血好又卫生。”

清洗完后,有人又说用老泡萝卜切片贴在伤口处,消毒又消炎,很快就会好的。更有人提出赶快送医院,打破伤风针,以免得伤风感染,那样是会死人的。有人干脆说:“没那么严重,我家有老泡萝卜,给小兵包扎一下就可以了。”

这时小兵的父亲下班回家,扒开人群一看,是小兵受伤了。有小妹妹哭着说:“叔叔,快背小兵回家吧,他好疼哟。”

小兵爸爸将小兵的脚抬起来看了一下,笑呵呵的说道:“就这点伤,还哇哇大叫呀?还小英雄、男子汉呢,来!爸爸扶你回家。勇敢些,掉眼泪,羞不羞。回家躺下休息,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小兵的妹妹背着书包,小兵在后一瘸一拐的向学校走去。


我母亲的手很巧,除了裁剪缝纫,什么做泡菜腌菜,蒸肉烧肉,腌肉腊肉;什么用棒针钩桌布、茶几布、缝纫机套,枕头套啊什么的。哦,打毛线这样的活就更不在话下,做完家务事就是制毛衣、毛裤。

我母亲的手啊,巧着呢。

只要商场有什么新款毛衣上柜,母亲去看一眼,回头目测一下你的身材、身段,回家凭自己的记忆、想象,灵活的手就像变魔术一般,不出一周,一件新异、新款、漂亮的毛线衣、毛线裤或帽、手套就能出现在你眼前,穿在你身上,戴在你头上、手上,合身又合体,体面又大方,时尚又时髦。因此,母亲的手艺令人羡慕又称赞。

母亲不善多言多语,为人却很热心,有求必应,爱将自己的手艺毫不保留的传教给同样喜欢缝纫针线的阿姨、姐姐们,教得是细心又精心,学者也虚心又热心。大伙儿就一口一个“李大姐”长或“李孃孃(阿姨)”短的叫着。所以,母亲的人缘就很广,尊重我母亲的同

时我们也受益。只要是听说是“李大姐”的事,都要热情的相帮,用心的去办。也正因如此,我同父亲常帮母亲,与其说是帮母亲,不如说是帮那些求艺的阿姨、姐姐们缠一个又一个的毛线团。我现在的这份“心静”也可能就是通过这样的“功夫”练出来的。

是不是这样的你帮我,我帮你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鸡毛蒜皮”小事,却将大伙的心给串联在一起。只要吱一声,有忙大家帮,有事大家做。特别是在每年的开春,推糯米晒汤圆面,冬至节后的做腊肉,灌香肠,或是到了端午节各家包粽子,冬季做腌菜,各家喜笑颜开,你帮我家,我帮你家,摆不完的笑话,唠不完的家常,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有些阿姨、叔叔们,常将从外地带回的零食送给我们父母尝鲜。哪怕是一个梨,一个苹果;哪怕是一把枣,一把瓜子;哪怕是一棵白菜,一个南瓜。客人走后,母亲都会告诉我们:“看叔叔、阿姨们对我们多好,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都要给你们尝。所以啊,你们一定要有礼貌,看到叔叔、阿姨都要打招呼。”

当然,给我们家带来最为开心、快乐的当属一个叫“珠珠”的小姑娘。

珠珠刚生下来不久,还在襁褓中,我就伸手想抱她,别说珠珠妈,就是我母亲也反对我抱:“哎哟耶,你看你都还是个孩子,你别把妹妹摔倒了。”那个小姑娘到挺配合大人们,竟“啃啃啃……”的哼哈起来,母亲抱着珠珠说:“看吧,人家珠珠不乐意了吧,打!打!打!我们打这个‘臭’个哥哥,是哥哥不乖,把我们珠珠瞌睡吵醒了。”

稍大些的珠珠,就常被一些阿姨、哥哥、姐姐抱着站在我家的窗台前,这下好了,我们可以边吃饭,边逗小姑娘。珠珠时而啃啃几声,时而又无意识的笑脸。再过一段时间母亲不时将苹果用勺挖成的“苹果酱”或是西红柿汁喂到珠珠嘴里,或是将白菜、青菜喂给珠珠吃。又过一段时间,小家伙会“呜呜呜......”叫声和我们逗她发出翠翠甜甜的笑声。小家伙手舞足蹈,连蹦带跳。一高兴,我将一小块回锅肉要喂给珠珠,母亲立刻制止:“珠珠还小,没开荤,不能吃肥肉,会吃坏肚子的。”转脸又对珠珠说:“小哥哥讨厌,给我们吃肥肉,小坏蛋啊!嗯!”

珠珠像洋娃娃一般,就凭你们大人任意逗耍,就不许我们喜欢一下。哼!

那天是大年初一,珠珠妈将珠珠又抱来站在我家窗前,喝着酒的父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哎,今天是初一,是一年的开始,我们珠珠也该开荤了。”说完母亲将一小块肉片喂进珠珠嘴里,小姑娘高兴得是咿咿呀呀的欢叫着,珠珠妈说:“小馋猫,小馋猫,我家珠珠是小馋猫。”哪知珠珠的嘴不停的发出模糊不清的萌声。都觉得珠珠是在发声学说话了,可又听不清是什么音。

不料父亲又开口道:“你们都没有听清楚吗?嗯——珠珠是在叫爷爷!爷爷!哈哈哈……”大伙都乐了,说完父亲又将一只未用的筷子蘸着酒放进了珠珠口中。这下,小姑娘就张嘴娃娃大哭起来。珠珠妈及路过的叔叔和我们一同大笑。那是怎样的一个开心又开怀啊。珠珠妈说:“谢谢爷爷,谢谢爷爷!我们的珠珠今天终于开荤长大啰,快谢谢爷爷!”一边哭的珠珠,在她妈妈的帮助下,不停的给父亲及我们家人做作揖:“祝爷爷、奶奶、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新春快乐!岁岁平安!大吉大利!”

随后,母亲转身对我说,快,去将你的“高粱饴”软糖给珠珠吃,这叫人生的开荤,酸甜苦辣都要尝。母亲一脸的笑意,不住抚摸珠珠的脸:“乖!我们的乖孙孙,乖珠珠——祝你健康、幸福成长!。”说完将一个压岁钱红包放进珠珠的衣兜。

吃完饭的母亲出去抱着珠珠说:“我来抱,你回去吃饭。”珠珠又上下跳动,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咿咿,呀呀,嗯嗯……”的声音。再过一会,小姑娘已在母亲的怀里安静的睡着了。

几年过去了,随着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我们都搬离了“垮大楼”。就是新搬来的一户又一户的住户,也传承了老主户的传统,有事大伙都相互的帮衬着,照顾着,关心着。可以很荣耀的说,“垮大楼”,从未发生过一起打架、斗殴事件。

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垮大楼”的老街坊们相见,对着后代都会这样说道:“快叫爷爷、奶奶”,我们以前都是邻居,都住“垮大楼”。


几十年过去了。那日,在街上碰到了曾一同住过“垮大楼”的邱叔叔。我问道:“邱叔叔,你这是到哪儿去?”

邱叔叔:“我回新房子去。我们又搬新家了,包括‘垮大楼’都要拆掉了。”

“‘垮大楼’要拆掉了?是要垮了吗?”

“不是的,是旧城改造,属危房,这次棚改都得拆掉。”

“哦。那——大伙都搬走,人都散了啰。”

“是啊。那天全‘垮大楼’的人都吃坝坝宴,‘散伙’饭,还把我们这些老主户都请了回去。哭啊,哭成一片。乡邻乡亲几十年,大伙都舍不得,都有情感啊。唉——”

“就这么散了?”

“是的,就这么散了。不过散之前,大伙儿为了便宜联系,联络感情,还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就叫‘亲近垮大楼’”。

多么率真的“垮大楼”人;多么善良的“垮大楼”人;多么有情感的“垮大楼”人。

哦,拆掉一栋旧楼,改建一座新楼,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也是生活环境改变的必然。

值得心灵慰籍的是,在“垮大楼”拆除之前,我回去了一趟,来到了“垮大楼”前,有幸目睹了那栋曾留有我成长记忆的“垮大楼”;留有我童年欢乐时光的“垮大楼”;那里,有我曾经的相邻乡亲;那里,有我无法唤回的儿童伙伴。

举起相机,咔擦,记录的不仅是倾情,还有回味的——垮大楼;咔擦,铭刻的不仅是大脑里,还有内心也无法抹去的——垮大楼。

留有这张照片,就能唤起我对往昔的美好回忆;留有这张照片,就有“垮大楼”我永远的相邻乡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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