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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老蒙”的故土情缘

张洁 当代作家 2021-01-24

“老蒙”,本姓潘,我大三实习时与她结识。


当时,她刚过耳顺之年。她的老家在沂蒙山下,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在来济南之前,她曾在临沂一所大学执教。后来,为了照顾在济南上幼儿园的小外孙女,她提前从学校办了退休。


虽然在济南生活了近十年,但她对沂蒙大地,一直故土情深。我想,她给自己起名“老蒙”,也喜欢别人喊她“老蒙”,或许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寄托吧。


第一天去实习,我并没有见到她,只是听对桌的实习生小李说起,平时负责管理我们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太,昨天请了假。小李指了指头,补充说,她这里不大好,精神上有些焦虑,不过不碍事。


次日一大早,我刚进办公室,就看到一位面目清秀、穿戴朴素的妇女,她鼻子上驾着一副老花镜,盯着手中的一大摞材料,紧皱眉头;利落的短发,白了一大半。她大概就是小李口中的潘老师吧。我轻轻喊她一声,她头也不抬,只淡淡地“嗯”一下,继续专心看材料。我预备上前帮忙,她却急忙抬起材料说:“不用,忙你的吧!”我只好讪讪地放下书包,忙自己的事情。我打开电脑,并趁着开机的空档,将办公室打扫干净。等我忙完这一切,小李也到了。


中午,领导没来,潘老师下厨为我们做了午饭。我们三个人,总共两个炒菜——一盘炒土豆丝、一盘炒豆腐皮,三碗米饭。我这才知道,潘老师平时负责公司财务,而为实习生准备午餐也是她份内的工作。不过,她厨艺不错,饭菜看着很家常,倒很入味。


吃完饭,潘老师单独把我叫到一边,说:“小张啊,你来这儿我感到很高兴。不过,平时我不让你干你就不要干,等我遇到不会的,找你帮忙,你做完了再给我。还有,咱们这里的卫生不用天天打扫,因为咱们的沙发全是真皮的,天天沾水容易起皮。” 我口头上应了下来,心里却觉得别扭:这人说话可真“直”!


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了很多,大家各自包干,自己忙完了,领导基本不来找你,常常是上午忙得脚不沾地,下午却几乎没有其他事情。我和小李还没毕业,下午便借机来看书。后来,小李辞职返校,领导把她的工作交给我干,说再给我涨三百块钱工资。未出校园,我并没有想到为自己争辩。


我没有想到潘老师后来得知此事,并为此事找领导理论。我更没想到,因为她的仗义,我的工资最终涨了五百,提议请她大搓一顿,却被她婉言谢绝。后来我才知道,潘老师是领导的表亲,她的小外孙女升初中后,她本可安享晚年,但她却闲不住,主动来公司帮忙。公司呢?每月只是象征性地给她发放六百元工资。她说,来这里不图别的,只是为了能不让自己闲着;因为人一闲下来,就老得特别快。


潘老师爱听京剧,自己没事也喜欢吼两嗓子。我得知她喜欢唱戏,是因为有次我听到办公大院里有几位“京剧迷”在吊嗓,有几句听起来是《挑滑车》的唱词。她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轻声跟着和。我对她说:“潘老师,现在就咱俩人,您大声唱就行,我也跟着学学。”


听了我的话,她感到很不好意思,打断我说:“不啦不啦,那是国粹,是京剧,我能懂啥哩?我就唱着玩嘛!”但听得出来,她很高兴。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又轻轻哼唱,我便问她唱的啥,又说,听起来怪好听。


受到鼓舞,潘老师索性把碗筷放到一边,介绍起这出《定军山》。见我感兴趣,她匆匆喝两口水,急不可待地站起来,要给我亮两声。她先润了润喉咙,接着像京剧演员那般右手握拳,左手齐腰,目瞪前方,意气扬扬地唱道:“这封信来得真凑巧,天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她的唱腔铿锵有力,我仿佛看到旌旗猎猎的古战场,一位铁骑临风、皓首神威的老将军正手持宝刀,浴血杀敌。


后来我毕业了,离开了原来的实习单位,到法院工作。之后,我听说潘老师也从单位辞职了。她从微信对我解释说,人老了,老忘事,该歇就得歇歇了,不服老不行啊。她的辞职像死水微澜,单位并没有人挽留她。不知为何,我竟隐隐感到惋惜。


再见潘老师,是我父亲前两年生病住院,她跟自己的丈夫一同前来探望。医院人多,担心她找不到,我下电梯去迎她。我出了大门,远远地看见潘老师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望,她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拢在耳后,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运动服,她好像胖了。我冲她挥挥手,喊了一声。


她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男人紧紧地站在她身后,我猜是她的丈夫。潘老师没有跟我介绍他,我尴尬地冲他打了声招呼,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问潘老师近况,潘老师拉着我的手小声地说:“一切都好,就是每天吃完饭,感觉特别犯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看!我又胖了。”我心里登时很难过,而她的丈夫则别过脸去,忍不住用手背擦眼泪。


事后,她丈夫悄悄告诉我,潘老师辞职后在家里也无所事事,因为她每天的睡眠很轻,为了保证睡眠,遵医嘱在她的饮食里放入一定剂量的安眠药。可能是因为药效的缘故,潘老师跟人说话神情显得很倦怠,没说两句话就禁不住阖眼,一副睡眠极度匮乏的样子。我隐隐有些担忧。


自这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再见,有段时间打她电话没人接,给她发短信她也没回。工作渐上轨道,时间越发紧张,我就也没有再去看她。


前几天,突然接到一个临沂的来电,我预感是她。接起电话,果然是她。潘老师从电话里很高兴,说自己已经回老家,现在生活得很好。她在老家的小院里种了几畦菜,院里还养了很多小鸡和小鸭,每一只都起了名字……我们又说了很多话,我记不太清了。但她最后说的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她说,在异乡远远地惦恋乡土,终不如回来拥抱它,这感觉真特么踏实。

 

▌作者:张洁,济南中院宣传办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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