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莫高窟的挣扎
人生从未如此文化苦旅过,前段时间,我重走了丝绸之路。真是苦旅,戈壁沙漠再辉煌壮丽,一成不变的景色看久了,即便是王维,也吟不出什么新的诗句。
西域的入口是敦煌,僧人求法之旅从这里开始。当我在大马路上饥寒交迫接近绝望的时候,看到无尽的青黑天下压着金边,有夕阳霞光的地平线处就是敦煌,当时的场景就像电视剧《西游记》中的一幕,我好激动,马上想说的是:“大师兄,你快看,那就是敦煌。”
进了城,《西游记》里面奇诡的神秘文明,变成了现代化的摩登小城,紧凑洁净,饭馆的霓虹灯闪烁。擦肩而过的很多都是外国人,场景让人有穿越之感,它仿佛又变成了丝绸之路上中西贯通的重镇,异国商贾云集,胡人遍布。到敦煌当然是为了看莫高窟。我去之前,就有很多人告诉我:“莫高窟一定会让你觉得失望的。”乍一看,确实是如此,这里和中国其他旅游景区没有区别,到处都是戴着墨镜遮阳帽,满脸不耐烦地排队的旅客。人群里最大声的永远是小朋友的哭叫,都吵着要回家。
但我并没有失望,因为原本也不是为了寻找民族自豪感而来的。
四百多个洞窟只开放了二十多个,看完感受最深的是:美的事物总逃不过种种磨难,以及它自身求生的挣扎。
第一种磨难来自于自然。这里的雨少风大,强风把沙子吹到崖面。天长地久,入口处设置的窟檐逐渐磨损,失去了遮蔽阳光的功能。莫高窟高大,俯仰天地,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一副衣不蔽体的模样。
第二重磨难来自于宗教变迁。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经历过四次灭佛的劫难。最早是北魏太武帝:“各地有造佛像者诛,有经书焚烧,有僧侣悉坑之。”敦煌由于偏远,不仅没有受到废佛令的破坏,反而成为中西僧侣和教徒的避难所。他们把信念附在一斧一凿里。
到了11世纪,新疆部分地区开始信奉伊斯兰教。佛教僧侣预感到劫难的可能性,就把数万件经书和藏画放在17窟中近千年。17窟就是著名的藏经洞,早就被洗劫,经书和佛像都已不在,只有当时藏经和尚洪辨的雕塑孤寂地守着空无一物的洞窟。
第三重磨难是“不懂”。大部分洞窟中的佛像都在清朝重新修过。绝美的壁画的围簇下,往往是呆滞死板的佛像,脸被涂得红红白白,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珠是玻璃珠子,亮得又假又可疑,毫无动人之处。
开放参观的洞窟里,只有隋朝修的一窟佛像从未被重塑过,三座佛像,分别是“过去佛” “现在佛”“未来佛”。低眉的是弥勒,慈悲带笑,婉约悲悯至极。窟顶是直坠而下的飞天飞天总是成双的,,窟壁四周是撒满金粉的千佛像,现在金粉金箔脱落了大半。在这 样的洞窟前,人一进去就有下跪的欲望——出于对美的诚惶诚恐。
第四重磨难是“不惜”。藏经洞被发现之后,当时看管莫高窟的王道士成了千古罪人。
历史上真实的王道士,虽然不懂,但是他爱惜。他先是看到官府在运输他至爱的经书时造 成破损,看到送给当地官员的精品文物下落不明,然后他才变成了所谓的“卖国贼”。到了“文革”,当时莫高窟的48位工作人员分裂成大约12个革命派系,成天激烈内斗,所幸他们都同意一个原则:不能碰莫高窟。据说他们为了保护莫高窟,钉死了莫高窟所有的出入口。
我想起清洗竹简上泥土的场景:当把竹简放入清洁剂中,字开始浮现,有的字开始从竹简表面脱落,像是在逃生。天下没有永恒的事物,美的文明不被发现就没有意义,可它暴露的一瞬间就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就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样,它必然要经历更多的磨难,几番挣扎求生才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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