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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汤:莫问归途

阿汤 当代作家 2021-01-24


一路烟尘,夹带着地上的落叶翻滚,车窗外的田野像团摊不开的染料,从墨绿中渗出几缕入秋后的枯黄和衰败。已过晌午的阳光更是毒辣,老旧面包车的空调“咝咝”地吹着冷气,去往B镇的乡道上坑洼很多,后侧车窗上的开关分明是脱落了,每次颠簸都让那扇推拉玻璃一阵哆嗦,窗外扬起的尘土趁机从闪出的缝隙钻进来。


工会干事夏东此时坐在后排座上摇头晃脑,有些昏昏欲睡,却又不时强打起精神,瞥一眼副座上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女人。女人的皮肤很白,没化妆,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自上车后就没说过几句话,看样子有些拘谨,衣服半新不旧,浆洗得却分外干净。


夏东没想到下车去小树林解个手,回来车上会多出个漂亮女人。


老胡说,女人要去B镇,搭个便车也无妨。夏东心里虽觉有些别扭,却又不好驳了老胡的面子,毕竟老胡是司机嘛。


汽车开动时老胡亲自“教授”女人系上安全带,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女人的身体,女人应是碍于老胡的“热情”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只是绯红了脸,慌乱中抢过安全带自己扣上,缩在座位上缄默如初,神情清水般寡淡。


老胡暗自扬了扬嘴角,丝毫不在意女人的态度,依旧沉浸在捡到宝贝似地兴奋当中,且在女人面前表现的相当跋扈,没有一丝征求夏东的意见。


中秋节临近,工厂走访慰问的事不少,工会负责在节前走访厂内的困难职工,下午的计划是去B镇的乔三娃家。


B镇多山、偏远,交通不便。工会主席前两天闪了老腰,不适合再坐车出远门,去B镇的任务就只好交给夏东。


主席在车上的时候老胡装得像个孙子,拘束得很,没敢忘形过。但他夏东毕竟不是主席,老胡没必要在他面前委屈了自己。夏东感觉老胡的态度有些改变,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有些警惕。


B镇的治安不良由来已久,尽管在山路上遭劫的消息是些陈年旧事,可还是让夏东的右眼皮“突突”跳得厉害,尤其看到这个女人时,心里就堵得慌。


老胡没夏东那些心思,一门心思惦记着旁边的女人,女人虽衣着朴素,却掩不住少妇成熟的身体和风韵。他料想女人不是B镇人,B镇的女人他见过,多是塌鼻梁吊梢眼,这种姿色的女人万万不曾有过。他不时用余光瞟向女人,那娇俏的鼻子、蓬松头发下莹白的脖项,还有那鼓鼓的胸,看了几眼他就觉得喉咙发干,不停地吞咽着唾液。


女人将手探进衣服整理内衣吊带时,老胡的鼻血几乎要喷出来,眼睛顿时瞪成了铃铛,眼珠直直地想看透那薄薄的衣服下面是团什么样的肉色。夏东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似是被窗外漏进的尘土呛到了,老胡回过神来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面包车在爬上一个陡坡后,顺势进入一个Z型的急拐下坡,一阵急促地喇叭和令人心揪的刹车声后,夏东感觉整个人从座位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前排的座位后面又跌落下来。车内一阵慌乱,夹带着女人的尖叫,夏东一时间有些断片,挣扎着想从座位下爬起,他的额头被什么遮住了,一把扯掉后才发现是张记录走访名单的纸片,心道晦气。路的右侧是高高的丘陵,啥也看不清,左侧路基下是一条长满野草的水沟,水沟旁边则是成片的庄稼地。夏东脑子被昏昏沉沉,眼前浮现出一个让人不安地画面,密密的青纱帐里突地闪出几个蒙脸的汉子,手执利器,高声喝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之后走上前来,上演一出男的失财,女的失身的闹剧。四下寂然无声,夏东摇了摇脑袋,甩掉那些荒诞的想法,直起身朝前探去,这才发现车的前方正有一群白色的山羊从丘陵上簇拥而下,一个脏兮兮的男人手执皮鞭跟在羊群的后面。


汽车与那群山羊的距离不超过四、五米远,老胡趴在方向盘上喘着粗气,女人手捂额头轻轻哼哼着,虽系了安全带,额头怕是被碰到了。老胡刚才肯定是走神了,好在他反应还算及时,没有让最坏的事情发生。眼见羊群和那羊倌若无其事的走远,回过神来的老胡有些不爽,急吼吼地冲下车,黑着脸要去找那羊倌理论。夏东不想多事,只想尽快离开,本要拉老胡回来,谁知事情的变化很快超出他的控制。那名憨实的放羊人在被老胡推搡几次后一改颓势,挥舞起手中的鞭子,“啪啪”地抽在老胡身边的地上。老胡想要近身肉搏,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上被皮鞭结结实实地抽到了,一时痛得呲牙咧嘴惨叫了起来,先前的狼烟转瞬变成狼狈,像只受惊的蚂蚱左右躲闪着羊倌手中的鞭子,样子很是滑稽。


那群正在啃草的白羊听见皮鞭的响声先是惊恐地散开,在抬头弄清皮鞭是在抽打那个跳来跳去的家伙后,又齐齐地低头啃食青草。一头几个月大的羊羔扭着脖子,用它刚冒出的肉红色犄角在大羊身上拱来拱去,朝着那个落荒而逃的家伙“咩咩”地叫了两声。


老胡气急败坏地跑回车上,那羊倌追赶了几步便停下了。老胡臊得满脸通红,自嘲地笑骂了几句,女人没有接话,只是用手捂着嘴巴,两个肩头剧烈耸动着,极力克制不发出大的响声。夏东没想到女人会笑得如此直接和热烈,直到车行出很远还在花枝乱颤。


老胡的后背上火辣辣地痛,不敢靠在椅背上,拉长着张驴脸骂羊倌和B镇人的祖宗。在他的咒骂声中,那辆老爷车也耍起了脾气,行至一个半坡的时候熄了火,再前进不了半步。路上半天都见不到一辆汽车经过,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皆是高低起伏的庄稼地,几个白色的风力发电机远远地矗立在山岭上,慢慢地转动着。女人下车后坐到一棵树旁的阴凉处,用一只手掌托住下巴看了看转来转去的老胡和夏东,之后转头去瞧那远处的风力发电机。老胡起初以为女人是在看他,打了鸡血似地折腾起来,不时掀开引擎盖、探探车底,待再回头发现女人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翁媛坚信耳朵里住着一只“嗡嗡”叫的小虫子,扰得她彻夜难眠,男人陪她去了很多医院检查,都没有什么发现,看病的大夫只说注意休息,并开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药物。翁媛心想医院多是骗钱的,并不会真正的诊病,要不然怎么会连只“虫子”都找不到呢?那些白色的风车让她想起了他们家的采石场,在白天“轰隆隆”的采石声中,她听不到其它声音,可到了晚上,那长长的叶片与空气磨擦的轰鸣声,如她耳中的虫子般,让她难以入眠。周围村里的人说,那些风车坏了当地的风水,这两年的雨水变少不就是证明吗,肯定是被那大风车给吹跑了。有人公然跑到镇政府要求将那些风车挪走,被政府的人赶了出来,说搞封建迷信。事情既然起了个头,山里发生的诸多的不幸似乎就很容易找到噩运的宿主,谁家的公鸡不能打鸣与母羊不能下奶,似乎都是风车的罪魁......。翁媛也觉得自那风车安装后,采石场出的石子少了,男人替人担保的贷款出事了,自家的存款被银行冻结了。一夜之间,那风车将他们家好多东西都给吹跑了,包括她的记忆,也在那叶片的转动中一点点消失,她搞不清自己在哪,或将要去哪,她只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


女人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睡着了呢?刚才在车上怕是被吓着了,睡梦中她看到那被吓丢的魂魄从后面追了上来,来到她的跟前带着她回到了采石场,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股食物烧熟的香味飘来,她给男人和采石场的工人们做的晚饭竟有些烧糊了。等她慢慢睁开眼时发现太阳还在西边高高地挂着,旁边不知何时点起了一堆篝火,夏东将弄来的红薯、花生和豆荚扔进火焰中,几阵青烟过后,火堆中已然飘出红薯甜丝丝的香味。女人真正醒来后,发现嘴角竟流出了好长的口水,用手背随意擦了擦。老胡殷勤地将一块烧熟的红薯递过来,女人倒也不嫌弃,接过红薯吃起来,吃相很不雅。夏东回头看了看那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女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在掏完最后一些烧过的食物后,夏东用土将火堆压灭,一团团灰色的烟雾腾起,又被风吹散。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燃烧过后的烟熏味,让夏东想到人类应是吃过烧熟的食物后,智力才有大幅度的提高,鲜美的食物不仅能刺激人的味蕾,还能让人脑洞大开。老胡在剥了一堆焦黑的花生和豆夹后,让夏东帮着将车推到坡顶。山坡的另一面是个又长又直的大下坡,老胡拉紧手刹招呼夏东和女人上车,待坐好后方才松开手刹,汽车慢慢滑行,之后越来越快,就在将要冲下山坡时,老胡猛地踩住离合,挂上低档,车身抽筋般一阵晃动,发动机如窒息良久的溺水者,“噗噗噗”的闷响几声后启动了,老胡和夏东高兴的欢叫起来。汽车继续前行,车内的气氛较之前明显轻松多了,虽然女人和夏东互换了座位让老胡有些不悦。


到达B镇时,镇上的集市还未撤完,汽车速度慢了下来。老胡惟恐停车后熄火,只是不住地按喇叭,车前行走的人群依然故我,慢悠悠地走着,一群被交易过的山羊挤上路面。行至镇子中央时,车子像夹在人流和众多牲畜中的一艘小船,缓慢行进。谁也没有在意后座上的女人,脸色极是难看。


周围的景物刀子一样割开了她的记忆,她下意识地捂住脸,痛苦地想起些什么,却又下意识拒绝去回忆。好一会她才从指缝中露出眼睛,此时车已离开B镇,她的脸色方才稍稍好些。


山风清爽,山谷中萦绕着一层淡青色氤氲的气息,夏东他们一路寻访乔三娃家,一路欣赏着山里的风景。那先前看到的风力发电机渐渐拉近,如一个个巨大的玩具风车矗立在几处高坡上。


在行至一个坳口时女人执意要下车。


将一个女人扔在这个荒野的地方,老胡和夏东都有些不放心,想再送送她,却被女人用警惕的目光阻止,只好作罢。见老胡很不舍地看着女人走远的背影,夏东探听起女人的底细。老胡掏出根烟点上,幽幽的说,她男人在这承包了个采石场,她要来找他,走到半路碰到咱们的车,他看她可怜就捎上了。女人长得很像他年轻时暗恋过一个女孩,可惜当年人家压根没看上他。夏东问,那女人会不会就是他当年暗恋的女孩呢。老胡摇摇头,年龄差距太大。


乔三娃家所在的村子散布在一条山沟里,村庄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样子。乔三娃的父亲在听说夏东他们从城里来时大为感动,连忙请他们到家里喝茶。老人黑瘦、健谈,在听他们说起路上碰到的那个羊倌后。老人说,那个放羊人叫“二憨”,因为曾有路过的汽车将他们家的羊撞死,所以他对开车人的印象一直不好。但那人心眼憨实,你只要笑着对他喊几声“二憨”,他就能对你傻笑半天。


临走时夏东无意间发现村子每户门前都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些树枝,便问那是什么树上的枝子?老人说,那是从山上的樱桃树上修剪下来的,因为山里栽植的樱桃树多了,每年夏天农技站的人会来培训剪枝。夏东问,那山里的采石场呢,那附近也会栽樱桃树吗?老人听后愣了愣,后面说的话竟然让夏东他们大吃一惊,或者说头皮发麻。老人说,附近的采石场两年前就已经废弃了,政府不让再炸山取石,原先在采石场上班的工人要么回家种樱桃,要么外出打工。在听闻他们在半路捡到的那个女子后,老人坚信那个女人不是附近村庄的,而山里的采石场确实已经废弃了。


夏东和老胡听后对望了一眼,疾步走到停在村口的汽车,拉着老人一同乘车朝女人消失的地方奔去。他们心存侥幸,说不准会有那么一家采石场是漏网之鱼呢,要不然那个漂亮女人跑这里干什么?


乔三娃的父亲对山里的地形相当熟悉,领着夏东和老胡在山里转了很长时间,却连女人半个影子都没见到,寻遍几处废弃的采石场,岩石像包菜一样被层层地剥开,几处满是植被的山体上裸露出被采石炸过的痕迹,如青白色的疮疤,很煞风景。淡青色的气息越聚越浓,在山谷间弥漫,平添几份诡异和神秘。经过一座废弃的房子时,一只黑色的野狗从里面窜出,三人着实被吓了一跳。老人吆喝着用碎石将它赶跑,走近看时房子内除了杂草和污秽,没有半点人生活过的痕迹。


一个活生生地女人就这么消失了,让夏东和老胡既感到奇怪,又有些不甘心。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望向乌黛色的群山,夏东和老胡都有些气馁。三人找块平坦些的石头坐下,老胡递给乔三娃的父亲一根卷烟,却被老人接过后夹在耳朵上,用烟袋抽着自己的旱烟。浓烈的土烟味熏得夏东眼泪直流,老人见夏东和老胡无精打采的样子,露出一口焦黑的牙齿咧嘴笑道,前些年采石场放炮把山里的狼、猪獾、狸子都吓得跑没影了,真要有人在山里迷路了估计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见两人稍放宽心,老人接着说,政府早就该关停这些采石场了,没有那些放炮声,山里边清净多了。这里本就山高皇帝远,那些人为了抢夺采石面,经常动刀动枪,弄得山里乌烟瘴气。曾经有个采石场的女人去镇上,大白天就在集市上被人剥光了衣服,后来公安也没查出个什么事来,就不了了之了,那个被剥光衣服的女人听说被吓疯了。自从出了那样的事后,镇上的年轻女人大都不敢一个人来赶集了。老人猛吸一口烟袋,叹了一口气,人啊!真要做起恶来比山里那些动物可怕多了。


从B镇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东和老胡一直忐忑不安地留意着本地的新闻,是否有遗失和遇害的女性,并通过乔三娃与他父亲沟通从B镇得来的消息。有一天乔三娃告诉夏东,他父亲在B镇时探听到一点关于那个女人的信息,信息来自一个叫“二憨”的放羊人,那个放羊人说他看到过那样一个陌生的女人被一辆汽车拉走了。消息探听得很粗,具体女人搭乘了辆什么样的车,或者说那个放羊人是怎么发现那个坐在车中的女人都不是很详尽,这一度让夏东怀疑这个信息的真实性。可不管怎样,得知这个消息后,夏东和老胡那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感觉踏实了些。


当一些事情过去久了,却又找不到可印证的痕迹后,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老胡被那个放羊人抽过一鞭子,可碍于面子,他又不愿承认他吃过这样的亏。既使夏东说他背上有一道鞭痕,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它就不见了,甚至连个疤都没留下。夏东有时想,那个下午是否有过一个陌生女人坐过他们的车去过那个叫B镇的地方。如果有,她会去了哪里?如果没有,为什么那个女人的形象在他脑中会一直挥之不去呢?


半年之后的一天,老胡打电话过来让夏东速到河边公园见面,有要事相商。初春去公园的人并不多,夏东很奇怪老胡约他到那里干什么?经过那次B镇之行后两人看似与普通的同事关系毫无二致,却又像有道绳索无形中将两人捆在一起。夏东满腹疑惑的来到河边公园,老胡则从几株矮树后探出头来,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夏东走过去,被老胡指引着朝不远处望去,一个身穿臃肿冬衣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坐在那,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在她的面前跑来跑去,手执一个彩色的风车。公园里游人确实很少,间或会有人走过,女人偶尔侧过脸,眼睑低垂,脸上的神情尽是木然。


两个男人从翁媛的身边经过,目光划过她的脸,翁媛感觉一种痒痒的东西在她脸上扫过,不禁抬起头来,那两个男人好似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从那射来的目光中感觉似曾相识的一种温暖和放松,她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笑意,慢慢爬上素白的脸。


旁边的孩子停住跑动,仰头看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慢慢走过。春天的风有些冷峭,即使在春日的暖阳下还是将他胖嘟嘟的小脸吹出两片红晕,那个风车在他的手中“呼呼”作响。他回头看了看母亲,惊奇地发现女人的眼中含有笑意,他高兴地扑过去,“格格”的笑得像只报春的鸟儿。


▌作者:阿汤,原名李金国,男,1978年出生,诸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先后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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