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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珠:孽缘

黄明珠 当代作家 2021-01-24

随着一声枪响,一个死刑判决被执行,一段孽缘落定尘埃。时间如过山车,疾速而去,山沟沟里的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数千个日日夜夜,更迭的岁月,也渐渐消磨去人们对之的回忆,一场恶梦似乎已经结束。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郎花。也是一个巧合,我认识了郎朵。

由而,翻开了一段悲情故事。

郎花,很普通的女人,普通的从头到脚,也找不到其与“漂亮、风骚”有相关联的特点。她会缝纫,是靠做服装打工挣钱养家的女人,她的老公也是常年做苦工挣钱的人,夫妻俩每天都早出晚归地。他们的一双儿女,也与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在他们的养育呵护中,一天天地健康长大,读书、工作、恋爱……

他们的日子,在村邻的眼里,是太过平常了。村子里的人们,只晓得郎花是外嫁而来的女人。

二十多年了,谁也没有看见郎花有娘家亲戚来过,也没有听说她娘家有什么人,更没有看见她回过娘家住上几天。平时,夫妻俩带着一双儿女,进进出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的无关于风花雪月,无关于爱恨忧怨。

那年秋后的某天,我回老家探亲,一下车,在村头看到了郎朵。她单薄的身影,从郎花的家里出来,边走边擦着眼泪。郎花正扶着门楣,看着郎朵的背影,伤心地哽咽着。

郎朵,二十多岁的女孩,从技校毕业后,就一直与我在一个单位。一直听说她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她还有一个妹妹,同母异父的,同在福利院长大。经常听着郎朵说,领了工资要给妹妹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下班后,给妹妹做饭吃,教育妹妹要学会节俭自立。

她说,她还有外婆,住在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山沟沟里,老的不能动,有时,她会去看看。除了外婆,她再也没有其他亲人。

瘦而单挑的郎朵,一脸的忧郁,偶尔笑笑,干涩的没有灵动性。很少听到她主动地与谁闲侃什么,默默地去默默地来,似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偶然的一次,从人们的闲谈里,得知郎朵很小就失了父母。她姐妹俩的父亲,就是二十多年前,曾经发生在一个偏远山沟沟里的连环杀人案凶手。父亲进了监狱被执行了死刑,郎朵与妹妹就被送进了福利院……

我一直认为,郎朵长得很像一个人,但我不确定,这个人是谁。

看着眼前这一幕,瞬间,我确定了这个人是谁。直觉告诉我,郎花应该就是郎朵的母亲。

看着郎朵熟悉的身影,悲戚戚地上了车,我没有惊扰她。

出于女人的怜悯之心,我走近了郎花,向她招呼着。她嫁到这个村子时,我已经离开了这里,本也回来的少,彼此之间不太 熟悉,只是偶尔照个面。

我试着问她,刚才那女孩是你什么人?怎哭着走了?那么伤心的样子。借机递了纸巾给她擦泪,想与她说说话。

郎花擦去了眼泪,一脸的惊慌失措。她拉着我的手进了屋,让了坐泡了茶,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说,那孩子叫郎朵,与我在一起上班,挺乖的很能干,就是太孤单太可怜了。许多事,我们不好去问她,也帮不了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来这里。自打认识郎朵后,我就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原来是你。这是什么回事?

郎花擦了一下眼泪,用手遮着额头,沉默了片刻,情绪有点缓和。

她说,郎花是我的大女儿。

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哪会想到,她突然寻到这里来。这事,我该怎么说呢?叫作孽。唉,这一辈子,就背着这孽债。

郎花说,我这二十多年,活的那个真受罪啊,生不如死。可是人就是犯贱,宁愿受罪也不想去死。嫁在这,我是想把过去的事情烂在肚子里,而今,这死丫头咋就突然寻来了呢,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好在今日家里人都下田收割去了,不然咋收拾?我不能承认我是她妈,她妈早就死了。

我说,郎花,你可知道,她确实是你的女儿哟。尽管她现在已经长大有了工作,她心里肯定苦着呢,有妈的孩子才是宝。既然她找来了,为什么不能相认呢?她还有一个妹妹,姐妹俩住在福利院,挺可怜的,而且郎朵已经谈了男朋友,也快要结婚了。她肯定是担心妹妹,担心自己结婚后,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照顾好妹妹,故而才想到来找妈呢。

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难道你就不心疼女儿吗?二十多年了,多少恩怨不能化解,况且郎朵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唉!郎花长长地叹了口气,很自责地说,郎朵与她妹妹都是我的女儿。二十多年里,哪一天我不想着俩可怜的娃呀!一大一小,尺把长,我扔下了她们,作孽啊!真的没有法子。

当姑娘的时候,不懂事,没有多的文化。大山沟沟里的人,也没有什么新奇的思想,人穷了,做事就少了一根筋。

十八岁的时候,我与村上的一个小伙好上了,算是私定终身吧。一晃,我们都是二十多岁了,该结婚啦。他的家庭条件不好,拿不出彩礼钱,我的父母就不让我们结婚。

村里另有个小伙子,也姓郎。在外跑车挣到了钱,见过世面能说会道地。他看上了我,托了媒人来,我哥我爸妈提出的条件,他都答应了。家里不仅收了他的彩礼钱,连我哥结婚的事,都是他出钱操办的。

这样,爸妈就把我的终身大事包办了。我们就是这样结婚的。

他是个很直爽热心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心里搁不进一点事。做活挣钱不要命,回到家就是呼噜呼噜地睡觉,整天地两人都说不上几句话,甚至干夫妻间那点活,也没有几句滋润的话。

他对我很好,就差没有摘天上的星星给我,这是真的。每次他挣了钱结了账,肯定是带了好吃好喝的回来给我,甚至还有我娘家人的份儿。歇工的时候,他带我进城,买衣买鞋,进理发店打理头发。那时,人年轻,一捯饬还真来了精神,人也风光起来,姐妹们都羡慕我,说我有福气!

平时,我就在家洗洗衣服,做做家务,看看电视,闲着就回娘家待着。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无可厚非,我也习惯着,因为我没有多的想法。

结婚后没几个月,我怀孕了就生了我的大女儿——郎朵。

有了女儿,我几乎是在娘家待着,他在外面跑车,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你知道的,一个女人带小孩在家,连饭都弄不到嘴,只能指望娘家的爸妈帮助照顾些。

唉,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在娘家住久了,见着他的次数又多了,我们重新有了念想。拿你们文化人的话说,那叫初恋,硬是舍不得放下。人就是这样,总是把失去了的看着是最好的,就格外心心念念地想重新得到。

人,有时简直就是糊涂蛋。我和他又搅到了一起,因为他一直没有成家。我不顾父母的严厉警告与呵斥,反正郎花她爸经常不在家,我俩有的就是时间。开始,我们还有点顾忌,偶尔聚一次。后来的事情就是包不住火,胆子也腻着放开了,再后来,我怀孕了。我知道,这不是郎朵他爸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颜面再回家,我要离婚。

郎朵他爸不同意离婚,他把我接回了家,不让我再住娘家。他不再与人包活干,就在附近跑车,多数早出晚归,他对我依然很好,就是脾气变得有点暴躁。除了跑车,逢年过节才到我娘家吃顿饭,平时,他很少在村子里逗留,我知道是我打了他的脸。

我生下第二个女儿,我把她取名—郎丰。你晓得不,她的爸姓丰,这也间接地告诉外面的人,这孩子不是郎朵爸的,我又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但我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埋下了炸弹。你知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在一个村里,风言风语肯定是很多的,两个男人做活也难免会遇到一起的,多少心里是不舒服的。

二女儿出生后,郎朵他爸也视如己出,对她很好,买吃的买穿的一样不少,生点病,他比我照顾的还细心。姓丰的,就在一个村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看到,日他妈的,缩头乌龟。想着想着就来气,我就嚷着要找他理论,尤其是一想到因为他,我的名声被弄臭了,日子过得生不如死的别扭,我更想要去找他负担女儿的生活费。郎朵他爸死活不让,说他养得起。老娘脾气也不好,两人吵来吵去,我骂道,你扯屌蛋,也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她有爹,与你屁相干呀。我真是无知啊,这不又是打了他的脸嘛。我把自己推向了绝路,我根本不知道。

架吵完了,二女儿的病也看好了,我就回了娘家。我把两女儿丢在我爸妈那里,自己悄悄地去找姓丰的理论,两人吵了一架。他说是因为我,至今自己无法找到对象,更别说结婚。他巧舌如簧,哄了我半天,我经不住又钻进了他的怀里。

就有那么巧,那天郎朵的爸,早早地跑完车回了家。见我和女儿都不在家,他就先去了我娘家,看到两女儿却没有看到我,问也没有问一声,就怒气冲冲地寻到姓丰的家里来了。他擂门的声音很急很凶,我知道情况不妙,就在门口拦着他。他气汹汹地把我扔到门口,像扔一只鸡那样。他进屋里去了,我看到他手里拎着刀,我好害怕,我爬起来就跑回娘家,来不及交代什么,慌慌张张地抱着女儿就往外跑。在路上,我想着自己不能带着女儿跑,我要活命。就把女儿丢在家里,我什么也没有带,一个人在路上拦个车就走了。

我坐了几天几夜的车,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直到身上分文无有,走不了了,就乞讨捡破烂。

我不敢回家,也不清楚家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某天,我捡到一张报纸,上面报道了我村子里发生了连环杀人案,嫌疑人姓郎,就是郎朵他爸。

他杀了姓丰的,回头又杀回我娘家,没有找到我和女儿,气急败坏地他又把我妹我妈杀了。我妈捡了一条命,被医院救活了,算是命大。

尽管他被逮捕关进了监狱,而我是再也不敢回家了;不敢再见我的女儿;不敢再见我的亲人;一直躲在外面,拾荒为生。

噩梦一场,却是一辈子的苦。

二十多年里,我连一个电话都没敢打回去,流浪的日子,过得罪孽。

拾荒那会儿,我偷偷地去过村子附近,打听到郎朵他爸已被正法执行了死刑。郎朵姐妹俩住进了福利院,我妈虽然捡了一条命,却也被吓出了病,而我的爸,气得大病一场撒手而去。

我偷偷地去给他还有姓丰的烧过纸钱,给我爸我妹妹烧过纸钱,我对不起他们,我的罪孽深重啊。

然后,我就走了很远,跟着做服装的人一起,到了江浙一带偏僻的地方打工。

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日子,过得压抑凄苦,孤独的那个快要崩溃。为了能彻底忘掉过去,好好地活下去,我必须要有自己的生活寄托。

一起打工的要好姐妹,把我介绍到这里,我就结婚了。


我没有告诉现在的老公,关于我的过去。我说我爸妈死的早,娘家没人了,说男人生病死了,公公婆婆骂我克夫,生个女儿也被他们送人了,我是被他们撵出来的。 结婚后,我们生了一对儿女,现在都已经长大,女儿在外上大学,儿子已经有了工作。我老夫妻俩,除了把田地种好,就在外面打点工,现在的服装厂红火,我每天都能挣点钱。这日子过得安稳,我知足了,我几乎忘掉了那场噩梦。

嫁到这里都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娘家看看,也没有人来找过我。

这郎朵咋就突然找来了呢。我怎么把这事,告诉我老公还有一对儿女呢,我害怕。该死的丫头,瘦的一把掐,风都把她吹跑了,可怜见的。我怎么能认了她呢,认了,那不要炸锅啊,我真是六神无主。说到这里,郎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苍白。

听了她的诉说,我很震惊!曾经发生在偏远山沟沟里的一起惨案,早已落定尘埃,而悲情故事的主角,就在我的眼前,我也无法为其说些什么。

郎花、郎朵、郎丰,还有郎花的家人,这一刻,放在故事的尾声里,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逝者安息,生者还得努力活着,该放下的得放下,该牵手的还得牵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好好地过。

郎花的忧虑我理解,她的悲情人生令人同情,看着眼前这个忠厚显老并无姿色的女人,我无法把她还原到二十年前那场惨案的主角里。

她不断地说着,作孽啊,这么多的亲人面前,我如何交代啊!这孽债何时能有个头啊,简直是乱套了。我只能把郎朵支走,我说我没有女儿,我不可能认她的。死丫头说,她就是想来见见我,看看妈妈长得是怎样么的模样。她说她自己有了工作,能够自己照顾妹妹啦。她说她要结婚了,特别想找到妈妈,也好让妹妹有妈妈的关心。

你说我这咋办啊?作死不可活,真是作孽啊!

听着郎花的故事,我一直都是想着郎朵,想着她那有别于同龄人的经历与成熟,几多的同情却是心有余力不足。每每说起自己去看外婆,总是忧心忡忡。

我问郎花,郎朵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而且还告诉她,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郎朵与她长得很像,但是,没有想到她们是母女关系。

郎花说,在郎朵工作后,有人告诉她外婆还在,福利院也帮她找到了舅舅。舅舅带她去了山沟沟里,见到了外婆,受过刺激的外婆,根本认不得外孙女。舅舅把过去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郎朵,舅舅说,他有错!如果不是因为贫穷,不是因为自己需要钱讨老婆而贪财,也不会害得一个妹妹落魄成这样,更不会害得一个妹妹丢了性命。郎朵说,她舅舅早就打听到我的地址,心里一直自责着不能放下,更不敢来找妹妹,他老了,把希望放在外甥女身上。所以,郎朵来了,一点弯路没有走就找来了,我哪敢认,作孽啊。

郎朵临走说,外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外婆在,她和妹妹还能回山沟沟里看看,哪一天要是外婆走了,那里就什么念想也没有了。

听到这里,我告诉郎花,啥也不说,首先得回去看看老娘,趁老娘还在。找个时间,把现在的一对儿女招呼回来,他们都是新生时代有见识的文化人,会理解自己母亲的过去。你的过去与他们现在的无关,你之所以瞒着过去,是想日子过安稳点。余生还有很长的时间,如果把事情讲开了,大家都放下心理阴影,日子会过得更好。你的郎朵,是很能干自立自强的姑娘,知情达理。处了这么多年的同事,我相信郎朵肯定会是诚实孝顺的姑娘。

说到这里,郎花心里好像开朗一点,她笑了笑。知道她老公快要收工回家了,我就起身告辞。临别时,她求我带个口信给郎朵,等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就回去看她外婆。

遇到郎朵,我转达了郎花的意思,也开导了她,一定要体谅妈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珍惜亲情,努力过好未来的生活。

郎花把自己的惊天秘密,告诉了老公与一双儿女,掀起轩然大波,家里几乎炸锅了,村庄里也炸锅了。

一时间,所有的人心里都不平静,一家子人都觉得无法接受意欲各奔东西,村里的人也在说东道西,郎花泪水洗面,无以见天日。

痛定思痛,郎花决定离婚,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一直很冷静的婆婆,威严地站了出来,她说要召开家庭会议,说说家里事。

一家人坐在一起,婆婆问儿子,郎花是你老婆不?她在我们家待了快二十年了,她对你怎么样?对这个家怎么样?你告诉我!她有什么错!

 婆婆问孙子孙女,郎花是你们的妈不?她生了你们养了你们,你们就是她身上落下的肉。除了她,谁还能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你们,你们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还嫌起了娘。我告诉你们,没有郎花的过去,就没有你们的今天,她含辛茹苦地操持这个家,你们衣食无忧。就为这嘛事,你们想反天?今天我话撂下了,等你们想好了,陪你老婆陪你妈回娘家,去看看外婆,去看看她那两女儿,然后,再去给死了的人上个坟。婆婆指着儿子孙子孙女,说得情真意切,让郎花激动万分。

经过一番的心理准备,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了。郎花打电话告诉了我她经历的波折,她很感激她的婆婆,深明大义挽救了她的尊严。她扬眉吐气地说,她要见女儿郎朵郎丰,等准备好了她就来接两女儿,婆婆还说要接她们去她家过年。


不久,郎朵带着郎丰去见了郎花——她们的亲生母亲,还有郎花的一大家子亲人,那甜蜜的笑声,感染了村庄的角角落落。

再然后,郎花的老公开着私家别克车,载着一家人去了郎花的娘家。

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郎花终于又回到了这偏僻的山沟沟里,她一下子跪在老娘的面前,泣不成声。


▌作者:黄明珠,女,安徽省广德县人。中华诗词会员,宣城市敬亭山诗词协会会员,安徽省芜湖两江诗社、广德县诗联协会常务理事。安徽省宣城市作协会员。平素爱好文字,发表过一些诗词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曾经有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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