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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我活着,就是为了记忆

阎连科 当代作家 2021-01-24

世界是相异相悖的。


北京很夸张地把湖称为海,不知是见识所致,还是狂傲的结果。云南那,那么巨大的湖,竟就叫为池,相比北京就真有些边陲仆从的感觉了。而港岛的东陲西贡这,有一地方叫作“清水湾”,以中文和中原的世俗文化去理解,清水湾既是一地名所赐,那就一定缘于一条河流的弯道和弯道所箍围的村落而致使,自然也是潺潺水澈,袅袅烟青,如同一首淡诗,或是一篇富有韵致的散文吧。


然而间,清水湾并没有那河水的湾流和炊烟。原来在山上——原来香港是岛也是山;原来世上的岛屿都是山;原来世上所有的岛山都是被海裂从地下挤压出来的肿岩被时间拂抚为世间杂乱、闹垢中的一点点的洁净和圣清——原来香港也是这样儿——可现在,香港已经不是这样了。而落寞在西贡山上的清水湾,现在却还持重禀赋,无瑕玉守成这样儿。在一片岛山云雾里,匿藏了香港固有村屋中的“丁户房”和山脉间的筋道与人烟。那房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丑;更无所谓现代、传统和落伍。它就那么方方正正,半高不高,千篇一律地守着它的颜色、模样和岁月,承继着自己的记忆与文化。九龙、港岛那里的繁闹是在它的窗眼下面开始的。整个香港云空中的摩楼、飞机、船只和百余年的建设、纷争、怒斗与潜吵,也都被它完整地收拾、摆放在了它的记忆里,如同一位百岁的老人,整齐地收藏在杂物箱中的旧发卡和废锅勺。时间在它就像无始无终的海;记忆在它就是海里的点点岛屿和礁石。时间比记忆长到无法说,一如海水比起岛屿大到无法说。可是那又怎样呢?虽然你生了我,而我依着你的嘱托,默默地守着和活着,持之以恒地记忆着,当你需要人类的物事物非、人是人非时,不是还要到我的百宝箱中去翻找、取用和挪拿吗?


我活着,就是为了记忆。


被遗落,则是为了更好的记忆和证明。


当记忆丰满、久远到如同一座岛屿上四季不衰的翠青时,我就长生了,如同海水、山脉、时间、星辰、云流和土地。清水湾就是这么去想的,也是这么去做的。这么守在繁闹香港西贡边远的山皱里,如被时间在人稀处设置在荒芜间的路标和岁月中桩钉不锈的钉子。取名清水湾,并不依着一条四季不息的河,也不取悦于一首诗或者一章文,而是那么散散撒撒,坐落下来的一处处的村屋和一丁户又一丁户的老房子——大家都一概儿环湾赋形,依光走向,面对着阔大云连、水碧云澈的海。原来村村户户竟都拥有一片这样的海。原来清水湾间的村屋丁户们,竟都坐落在一湾碧澈的海边和山间的林木里。因为这样它们才叫了清水湾。一湾儿海水和海水中错落有致的一个又一个的岛,都是它们时间的永存和常翻常新、永远翻掀不尽的老挂历。有海不说海,如同北京和云南,是湖不说湖。但它们把自己拥有的大海谦为一湾时,却没有滇池那种卑气和仆从心,也没有北海那样称谓的狂傲和虚浮心。如此我就想,“湾”是一种态度、性情和人格力;“清”是一种守持、禀赋和魂灵性;而“水”,就是常人、常心,那我与谁都一样的普罗大众了。


真是一个好名字。好心性、好守持和好灵魂。


从2015年到了这儿后,朋友和同仁就使我心遂所愿地每年都到这儿来,如朝圣的人每年都到西藏去,都到耶路撒冷的圣山与圣墙的下面一样。然后呢,清水湾就不再是一个名字了,而成了一个人的人生和心系之地了,如同一个农人终于认定深山中的一棵树,它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棵神树样。


本文节选自《清水湾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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