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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双安:怀念父亲母亲

武双安 当代作家 2021-01-24

最近几天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在半梦半醒之间,满脑子是已故父母亲的身影。再过两个月是母亲三周年忌日,也许是老人家在给我托梦,怕我忘了二老的忌日。


一大早,我约二哥一起去看望大哥,想顺便商量一下母亲三周年的事。


二哥提议,一定要大张旗鼓、风风光光办一场,至少招待200到300人,烟、酒要买多少钱以上的,酒席要办多少钱一桌的,等等。大哥有病在身,没有发表意见,我则主张一切从简,没有必要大操大办。理由很简单:父母早年虽然因为家庭成分和政治原因,遭了罪,受了屈辱,但晚年跟我们生活在西安,子孙满堂,也算享尽了天伦之乐。如今老人已经过世,丧事也好,忌日也罢,办得再大、再排场,都是做给外人看,没有必要。


记得父亲晚年常对我们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母亲,自从跟了他,非但没享几天清福,反倒遭了不少罪。嘱咐我们兄弟三人,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母亲。可世事难料,仅仅四年时间,父亲母亲竟相继离世,独留下回忆和悲伤。


父亲是名教师,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父亲生于1933年,是大户人家的二少爷,吃的是大鱼大肉,穿的是长袍马褂。爷爷当时在县上开烧坊(酒厂),一大家人吃住生活在那里,很是风光。爷爷生意做得大,光雇劳力就有二三十人。生意红火时,爷爷曾一口气买下了镇上半边街道的门面房。


爷爷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识字,更不会算账,烧坊这方面的业务经常要求人。因此,爷爷对后代的学习抓得特别紧,从父辈们的名字就不难看出爷爷的良苦用心。父亲兄弟三人,每个人名字里都有一个“文”字,很显然,爷爷希望他们长大后都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在爷爷的严格管教下,伯父不仅毛笔字写得既快又好,文采更是了得。当年解放军拉练队伍路过我们村,首长非常赏识伯父的文笔,便动员刚结婚不久的伯父参了军,随部队去大西北。解放后,这位首长成了青海省公安系统大领导,伯父也转业成了西宁市一名公安干警。


父亲考上了师范院校,毕业后在县城教书,20岁被任命为我们当地新建的蔡家坡中学负责人,相当于第一任“代理校长”。这所学校现在早已是县级重点中学。


母亲身高只有1.50米,没上过学,不识字,小时候还缠过脚。母亲比父亲小两岁,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在排行老小,上面有三个哥哥,全家人都把她当宝贝,外公更视为掌上明珠,给她取名“玉香”,走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


母亲讲,外公家那时候家大人多,骡马成群,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外公很有经济头脑,除了雇人大面积收种庄稼外,还利用农闲时间与三个舅舅从甘肃、青海、新疆等地贩卖牲畜、纸张、布匹等生活日用品,手头不缺钱,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裕大户。外公喜欢帮乡里乡亲看风水、选宅邸、说媒等,一说一个准。十里八乡的人都称外公是“活神仙”,一说他日子过得富足悠闲;二说他能掐会算,凡事有先见之明。母亲成年后,外公便做主把她嫁给了当时年轻有为的我的父亲。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1950年,新中国实行农村阶级成份划分,外公家和我家都被划为“地主成分”,外公被打成“地主分子”,常常被揪斗,老人家一蹶不振,几年后便潸然离世。


1956年,政府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爷爷苦心经营的烧坊被充公,购置的房产被没收,全家人除了爷爷被勉强安置在县食品公司上班外,其他人都回老家务农了。


1957年,在席卷全国的反右斗争扩大化运动中,当校长的父亲遭人诬陷,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撤销职务遣返回乡接受劳动改造;与此同时,在青海工作的大伯和他那位公安厅的老领导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大伯被开除公职,带着一家人从西宁回到了老家。


从此以后,只要公社、大队或是生产队给“地富反坏右”开批斗会,每次都少不了伯父和父亲。田间地头开批斗会更是家常便饭,父亲和伯父不仅要随叫随到,而且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父亲一生为人耿直,爱憎分明,批斗会上人家让他低头认罪,身高1.80米的父亲愣是站得笔直,这让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很没面子,也让父亲在后来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公社、大队的民兵和红卫兵,经常有事没事拿父亲练手,轻者用绳索练习绑人,一个接一个,一遍又一遍对父亲进行五花大绑;重者用棍棒、绳索、铁丝等轮流抽打,父亲总是强忍着,既不喊冤,也不喊疼,直到他们自己精疲力竭为止……


运动最紧张的时候,随便一句话,或是一件事,都可能成为父亲被批斗的理由和借口,连家务事也不例外。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拉家常,第二天却有人举报说,爷爷、伯父还有父亲,三个“坏人”预谋反攻倒算,推翻政府,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接下来几天,大队、小队轮番开会批斗他们,没完没了。


从我记事起,身为“右派分子”的父亲逢年过节很少在家,后来才知道,他不是被安排去给生产队和大队部打扫卫生、掏茅房,就是去很远的地方干体力活,领导担心他们这些“坏人”过节期间搞破坏,故意这样安排的。平时在生产队干活更不用说,粗活、重活、脏活、累活都是他的,但报酬(工分)却只能拿别人的一半或三分之一。


这一切,父亲好像习惯了,从来没见他争辩过。


记得分家时,父亲和叔父为了一辆架子车发生了争执。父亲认为我家人口多,劳动更需要架子车,叔父那时候还没有成家,单身一个人。叔父出言不逊,父亲一气之下扇了他一个嘴巴,叔父的鼻血流了下来。叔父竟一气之下,把鼻血摸得满脸都是,跑到大队去告状,结果来了一大帮人,不由分说,用绳子将正在吃晚饭的父亲五花大绑,还把母亲的双手与父亲捆绑在一起,押着他们在全村游街示众。


父亲头上带着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大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一帮人连推带拉,边走边呼口号,“打到右派分子XXX!”“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腿有关节炎的母亲累得瘫坐在地上,眼含泪水,一动不动。小小年纪的我吓得直哭。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梦见父母亲突然间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抓走了……


由于家庭成份和父亲的问题,母亲平时说话做事总是谨小慎微,只是埋头干活。母亲每天除了跟社员们下地劳动,还要经管一家六口人的吃和穿,晚上常常纺线、织布、做衣服、拉鞋底到深夜,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母亲患有关节炎和风湿病,长年腿脚冰凉僵硬,遇到天阴下雨更是疼痛难忍。家里无钱看病,夏天的午后,我常常看见母亲一个人,长时间跪在房檐下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条上,一动不动,她听别人说,热石头能逼走膝盖中的寒气,有治疗关节炎和风湿病的作用。


母亲还听别人讲,让蜜蜂蜇腿膝盖,可以达到以毒攻毒的治疗效果。母亲就让我满院子追着抓蜜蜂,看着母亲膝盖被蜜蜂蜇得肿胀变形,我吓哭了。母亲却苦笑着说:“没事,不疼!里面热乎乎的……说不定关节炎就治好了!”可事后并非母亲所言,她腿病该犯还犯,该疼还疼。


队里有位患传染病卧床多年的老“五保户”,又臭又脏,社员们都害怕自己被传染,没有人愿意去经管,队长就硬性指派母亲劳动之余义务给“五保户”做饭、打扫屋子。母亲一心向善,觉得“五保户”一个人怪可怜的,她做饭之余,还给他洗脸、喂饭、端屎、倒尿等,一直伺候到“五保户”去世。


我家姐弟四人,确切的讲应该是姐弟五人,都出生在这段艰苦岁月里。


母亲说,老大是个男孩,叫怀岐,特聪明,已经会叫爹娘了,谁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却夺走了他的生命。母亲为此差点哭坏双眼,直到大姐出生,母亲才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慢慢解脱出来。


父亲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大姐身上,给大姐取名“木兰”,希望她长大以后能像“花木兰”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父伸冤。只可惜那年月人人吃不饱,营养跟不上,姐姐十六七岁长得又瘦又小,连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在生产队干活更是遭人歧视和排挤,无法得到应有的报酬。


姐姐刚满18岁那年,父亲就急着把她嫁给了一位比姐姐大10多岁的小学民办教师。姐夫是根红苗正、一贫如洗的贫下中农后代,父亲希望大姐从此能跟着贫下中农过上安稳的日子。可后来由于超生,姐夫被取消民办教师资格,回家当了一辈子农民,生活过得十分清贫。


1960年,大哥出生给父母亲带来了欢笑和希望。父亲怕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便起名叫“双宁”,取“双”字图个吉利,取“宁”字自然是渴望过“安宁”日子。再后来有了二哥和我,分别取名叫“双喜”、“双安”,寓意不言而语。


大哥这样的“黑五类”子女,初中毕业自然没有资格被推荐上高中,14岁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未成年的他一年四季跟社员们一起拉粪拉土、收种庄稼、拉石头、铺马路、修水利等,风雨无阻。


上小学的二哥也受到了影响。下午放学后,二哥跟堂哥,还有几个小伙伴一起在水渠边剜野菜,邻村小学的杨老师路过看见了,他先让其他几个伙伴回家,黑着脸带二哥和堂哥去了他所在的学校。对他们恶语相向,说野菜是生产队的,是集体财产,他们的行为属于偷盗,问题很严重!这些野菜要没收,还要求他们每人再写一份书面检讨。两个人的13个野菜被没收,杨老师又写了一封信,然后曲里拐弯地折起来,做了标记,不许他们打开看,更不许别人知道,让第二天交给班主任。


二哥那天到家,天已经黑透了。他一晚上没有饭吃,更不敢给家里人说下午发生的事情。第二天一到学校,就把信交给了班主任。正在上课的班主任看完信,脸色大变,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恨恨地扇了他们一人一个嘴巴子,然后严肃地说,今天的课不上了,我们开“批斗会”!


班主任让他们两个人站在讲台上,跟四类分子一样弯下腰,再把头低下。班主任说,这两个地主阶级的后代,昨天放学以后竟敢去偷生产队的东西,幸亏被邻村的杨老师抓住了,否则生产队将遭受多大的损失!现在请大家检举揭发,看看他们平时还有没有其他“罪行”。同学们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一个个默不作声。班主任让二哥他们低头认罪,做公开检讨,还让他们在教室内走几圈,叫全班同学往他们的脸上、身上吐唾沫、仍废纸片等,但只有个别人起哄相应。那天,二哥和堂兄被罚把整个校园打扫了一遍才回家。


我们家人多收入少,吃饭一直是个大问题。父亲是文化人,好面子,怕求人,但为了养活一家大小,每年不得不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借粮食,来年收成好了再还给人家。父亲每次外出去借粮跟做贼似的,总是半夜出去,赶天亮前回来,一是怕耽误白天劳动扣工分,二是怕别人说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弄不好自己又要挨批斗。


有一年冬天,大哥修水库时在大坝上捡到一条没人要的死鱼,差不多有一尺长,冻得硬梆梆的,拿回家一直舍不得吃,到集市上去卖,一整天没有人问,这才拿回家自己想做了吃。因为从来没有吃过鱼,不知道要刮鱼鳞,更不知道掏鱼鳃,只跟杀鸡一样,掏了内脏洗干净,就放进锅里,加上开水和调料一起煮,满屋子顿时充满了鱼肉香味,我馋得直咽口水,可做好的鱼吃起来更是苦不堪言。尽管这样,一家人还是舍不得倒掉,硬是把鱼吃完,汤喝光。


生活最艰难的时候,父母打算把我送人。我五岁那年,父亲把我拉到怀里说,过几天城里来一位叔叔,让我去给人家做儿子,以后天天有面条白馍馍吃,还有新衣服穿,最主要还有肉吃。想到能吃好的,穿好的,能做“洋气’的城里人,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父亲接着说,成了人家孩子就要管人家叫爸、叫妈,就不能姓“武”了,以后要跟人家姓“鲁”,是鲁迅的“鲁”。我不会写字,更不知道鲁迅是谁,父亲便手把手教我写“鲁”字,这也是我平生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我好奇地问母亲,是不是给人家做完孩子就可以回家?母亲突然抱住我大哭着说:“瓜娃,你还回来做啥呀?!”


几天后,那人来了却没有进村,说怕被人看见。父母亲就领着全家人来到村口,那时地里的小麦已经黄了,风吹麦穗翻热浪,人感觉浑身发烫。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又高又胖的叔叔,穿着整洁笔挺,身后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他过来跟父母亲打了声招呼,给我们姐弟每人一些糖果,然后抱着我就上车了。


小车开车去不远,我扒在窗口回头看,一家人都在哭,母亲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嚷着、闹着要下车,那人一看没办法,只好放我下车。母亲冲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无论谁说什么也不愿松手……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挤在一间不足12平米的房间生活了很多年,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


一天深夜,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想出去一趟,永远也不回来了,哪怕被抓住枪毙了,或者被送到偏远的劳改农场、监狱服刑也无所谓,只要四个孩子不再受他的牵连和影响。


那一夜,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了,母亲开始一句话不说,后来一个劲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天亮。第二天邻居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眼泪汪汪,一言不发,父亲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出走的事。


1979年,父亲的冤假错案终于得到了平反昭雪,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结束了22年劳动改造,回原学校工作了。可44岁的父亲已经被岁月摧残得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怎么看都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


不久,大伯的冤案也得到了解决,官复原职,穿着上白下蓝的公安制服,戴着镶有国徽的白色大沿帽回到了村里。放学回家的我看到身穿公安制服的大伯,竟激动地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大伯给他们一家人办完户籍迁移手续就走了。虽然大伯一家人自从走了之后很少回来,但像我们这样一个“黑五类”家族中有一位身穿公安制服的大伯,着实让胆小怕事的我骄傲了很多年。


改革开放以后,父亲的朋友介绍大哥去县农机局做炊事员,虽然是临时工,那时候农村人能有一份这样的工作已经非常了不起,可大哥只干了两三年就辞职下海经商了。他在宝鸡市区开了一家岐山面馆,生意红火时又在另外一条街道开了分店,二哥初中毕业后跟着大哥一起干,兄弟俩一人一个饭馆,效益很好。《宝鸡日报》多次报道过大哥和他的饭馆,这让父母亲觉得很有面子。


九十年代初,我在西安上学工作以后,把大哥、二哥叫到西安来发展。他们重操旧业,经过几年打拼,都在这里安家置业了。不久,我们把父母亲从老家接到西安(除了大姐在老家以外),全家人都生活在西安。


父母亲最骄傲的是,三个儿子三个家,想住谁家住谁家。父亲喜欢住在大哥家,跟大哥有说不完的家乡话;母亲爱热闹,二哥开小超市,人多,春夏就住在二哥家,秋冬住我家,我家里有暖气,母亲有关节炎,怕冷。


父母亲晚年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一家人还能有今天!


父亲晚年患有脑溢血后遗症,在西安家中瘫痪三年后,于2006年10月1日晚上十点零五分不幸去世,享年73岁。在三周年之际,我们依照母亲大人的意愿,把先父骨灰迁回老家予以安葬,让老人家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在如何举办葬礼的问题上,我们三兄弟产生过分歧,二哥认为父亲含冤受罪一辈子,应该大张旗鼓、风风光光办一场葬礼,母亲默认。我和大哥则主张一切从简,不是怕花钱,只是觉得老人晚年生活在西安,很开心、很幸福,这就足够了。但母命难违,我们只能照办。父亲三周年忌日那天,我们按照家乡习俗给先父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多年没有来往的亲戚来了,父亲生前好友、同事来了,村里的父老乡亲来了,执事当着全村人的面,把父亲的生平做了介绍,在场许多人都落泪了。看到这样的场面,想到父亲艰辛屈辱的一生,想到许多年没有人愿意与我家来往的尴尬处境,我不由得伤心欲绝……


母亲眼看着我们三兄弟给父亲办完三周年祭日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母亲说,父亲去世这三年,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父亲回来了,现在总算可以安心了。每当亲戚朋友说起父亲,或者说起父亲的丧事办得如何体面、如何好,母亲总是眼含泪水,情不自禁地说:好!好!顺手在先父的遗像前点燃一炷香火,然后凝望着父亲的遗像发呆。


春节过后,我只觉得母亲的话比以前少了,饭量也小了,我问了好几次,母亲都说自己没事,我也没太在意。四月份,母亲提出要去二哥那里,我说外面早晚还有些冷,等五月份天气暖和了再去。可母亲趁我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坐出租车去了西郊二哥家,到了以后才打电话给我,说她在楼上待了一个冬天,心急了,想出来散散心。


母亲在二哥那里待了不到一个月,突然住进了西安高新医院,我接到二哥电话急忙赶往医院。一进病房,看见母亲正坐在床边跟临床的一位老人在聊天,母亲除了脸色有些红润外,其他方面似乎没有明显异常,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母亲见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娃呀,你把娘忘完了!听了母亲的话,我的眼泪“涮”地就下来了。我坐在床边,左手搂着母亲的肩膀,右手拉住老人家的手说:“娘,您不会有事的!”说完我却不由得泪流满面,母亲也是眼泪汪汪。


我不想打扰他们两个人谈话,提出想在床上休息一会,母亲给我让出一块地方,让我躺在她身后,给我盖上被子。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对病友说,这是家中老四,上面还有两个哥和一个姐……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特别香。但我做梦也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次躺在母亲身边睡觉。


两个礼拜以后,医院通知给母亲办理出院手续。主任医师把我和二哥,还有侄女平平叫在一起说:“老人患有肺间质纤维化、高血压、心脏病、肾衰竭等多种疾病,已经到了晚期,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没有别的办法,回去按时吃药。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老人想吃什么就给买,想去哪里就带着去。记住,千万不能受凉感冒,否则会出现并发症……”


大夫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缓不过神来。二哥跟大夫大喊大叫,质问人家:既然老人有这么多病,为什么还让出院?大夫解释说,这是专家会诊的结果,不是某一个人的结论。母亲以为二哥跟人家吵架,示意让我拉上二哥赶快回家。可怜的老娘耳聋多年,一定没有听见医生刚才说的话!


母亲回到二哥家两个月后,二哥打电话说,母亲想回老家看看大姐,看看老家的房子,看看后院的果树……我说老家房子多年没有住人,阴冷潮湿,怕母亲受凉感冒,千万不能让回去。


可一个礼拜后,二哥说母亲已经坐老乡的顺车回了老家,现在大姐家,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操心。五天之后,姐夫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倒了,非常严重,估计是在老家房子住了一晚受风寒引起的。


大哥急忙回老家把母亲接到西安,送进交大一附院。医生诊断说,母亲各个脏器衰竭严重,可能维持不了几日,我们兄弟三人轮流陪伴在母亲床前。老人家一连几天没有睡觉,坐卧不安,嘴里喊个没完没了,说她心里难受,脸胀得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


凌晨五点,值班护士过来抽了三大管血,说天亮化验要用。上午八点刚上班,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母亲突然昏迷不醒。2010年9月3日(农历七月二十五)九点十五分,母亲经抢救无效去世,享年76岁。我们眼睁睁看着母亲从奄奄一息到永远地闭上双眼,却无力回天,二哥不停地大声哭喊,我眼含泪水紧握着母亲还在输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母亲去世距离上次住院还不到半年时间,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们都无法接受。我们兄弟三人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与众亲友一起把母亲的遗体运回老家,安葬在了先父坟旁,让二老永远相伴在一起。


母爱如天,娘死了,做儿的天也塌了!母亲下葬那天,我一看见母亲的灵柩和墓穴就会不由自主地双膝跪下,哭得死去活来。


转眼,母亲离开我们快三年了,可我觉得母亲没有死,只是出了远门,也许过几天就会回来……


▌作者:武双安,教育工作者,中国武术协会会员。1996年起发表文学作品,文章散见于《中华武术》杂志、《武林》杂志、《武当》杂志、《中国体育报》、《陕西日报》、《华商报》、《西安晚报》、中国作家网、中国散文网、中国武术网、中国功夫网、全球功夫网、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等报刊杂志及大型网站、微刊等。代表作有《满仓进城》《武术大师赵长军传奇武学人生》《书缘》《枯井天机》《老冯外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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