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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娟:故乡尘世

陈慧娟 当代作家 2021-01-24

写故乡对我来说,成了一件难事。既怕拙笨的文字难以表达好对故乡的思念,又怕太平庸的文笔无法浓缩一腔真诚,而显得俗套。故乡的记忆煎熬着我,撕裂着我。


“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活跃在我心际的那缕情丝,便是关于故乡沙滩的记忆!


儿时的我与奶奶住在一间面海而居的二层石屋里。窗户是木板窗。台风来临时,木板窗被恣意的雨浸得湿透,摩挲之就像块吸水很多的海绵。不过,木板窗的好处却很多,推开窗子,极目四野,但见远山浓黛,水天相接,港湾泊着愈来愈密的墙桅,渔火点点闪在海面,呼应着岸上的渔家灯火。此刻,身处海边,夜空特别清澈旷阔,海滩上人们或静坐,或漫步骋目清思,彼时,腥湿的海风徐徐拂来,訇訇的涛声不绝于耳,迷幻中似乎觉得天、地、人融为一体,令人有羽化登仙之感。


当年的海滩,沉静而平和。从屋前一条长长的台阶走下去,就是沙滩了。涨潮时海水会漫过沙滩,涌到屋前的护墙边;落潮时,长长的海滩展现在眼前,跑来跑去的寄居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远处,海水波光粼粼,风帆高扬的渔船,在海天之间出没……


没有什么比沙滩和码头更适合孩子们玩耍了。层层叠叠而来又层层叠叠而退的海浪,像是充满了灵性,和你嬉戏打闹。沙滩上的每一块石头下面,却躲藏着无数的小螃蟹,小心翼翼地把石块掀开来,它们像溃散的兵士四处逃窜。捉拿这些溃散的小螃蟹,把它们装入瓶子,就成了我们永远的功课。而码头上渔船归来之夜,更是乡里人盛大的节日,此时也成为了孩子们释放自由天性的美妙时光。至今已记不清那是深夜还是黎明时分了,反正是我们已经酣睡的时候,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海螺声响,惊动了四方八邻。以从未有过的兴奋从床上跃起,穿衣找鞋奔将出去,只见满街走动着人影。许多人手里晃动着桅灯,渔民们把一筐筐新鲜的海产抬下船,沿着码头排在岸边,奶奶们或许是被海货所吸引,不再对我们严加管束;或许是讨价还价的声浪过于嘈杂,无心理会我们的喧闹。我们这些小孩就在喧嚣的人流中狂奔,追逐,像一片片叶子追逐着风的方向。我们的纵情可以毫不掩饰,这是城里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快乐。疯够了,我们被挎着菜篮的奶奶牵着回家,尽管不情愿,倒也不反抗,因为跑了一夜,说实在地也有些饿了。奶奶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拾缀新买的鱼虾。而后燃火拉风箱下锅煮鱼虾给我们品尝,那大朵颐快的美味至今还口齿留香!



夜色渐浓时,沙滩上停泊着许多的小舢板。这些舢板常倒盖着像一张张弯弓静静躺着。彼时,无声的海水幽幽暗暗无边无际。有光柱倒映在水中,宛如一条条金蛇,恣意扭动着。渔船三三两两依稀可见,静静地守候,仿佛在回忆一个个匆匆过客的音容笑貌,抑或在为这港湾的宁静而怡然自乐。月光轻泻下来,海面上平添了许多金子,闪亮闪亮。那时,原在洞头小三盘部队的父亲一纸条令调往温州军分区,母亲亦作为随军家属陪伴着父亲。 年幼的我和弟弟则暂居在奶奶家。当年父母亲工作忙碌,加之交通不畅,和父母见面一年难见上几回。当思念双亲的潮水不可遏制地袭来,我会独自来到沙滩,悄悄地踡缩在舢板里面,看着油漆斑驳的船身发呆,然后偷偷流泪。其间夹着略微糜烂难闻的油漆味一波波扑来,可我却感觉如此安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透过船身的缝隙往外望,沙滩已黑洞洞一片,心中一阵恐慌。倏然从舢板身下爬出来,踏着泥泞,飞也似的往家跑去……彼此,我的奶奶正在家里为我的迟迟不归而心焦,部署着我的姑们婶们准备四下寻找,见我两脚泥巴一身汗水出现在门口,自然是破涕为笑,责骂了几句,以为我贪玩不归,哪里知道我在思念着父母双亲呢!


家乡的沙滩和码头给童年的我无尽无休的回忆,但当年站在沙滩上最惹动我心思的,竟然还不止这些,而是那漂浮在海上的大木排。那木排不知从何处飘来,首尾相接,由几百根木头拴裹成了整体,宛如巨龙一般。木排上的那些.汉子站在木排上飘飘悠悠地简直像是一只只贴着波涛飞翔的鸟!当一声号子刺破波涛的轰鸣在海上回旋时,那是怎样的雄浑和嘹亮!沉重平庸猥琐的生命在这一刻舒展成怎样的壮阔和超脱!这时的我们必定怀着拾金一般的兴奋从家里带上铲子和箩筐,未等退潮,便迫不及待地趟着海水爬上木排,弯腰铲起木皮。以待将其晒干后充当柴火之用。那些只穿条裤衩,浑身黑红的汉子从来不阻止我们的“劣行”,而是满含慈意看着我们这些小屁孩乐颠颠地爬上蹿下。行走在滑湿的木排之间,摇晃颠簸犹如走钢丝。也许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大海喂鲨鱼,可那时少不更事,哪知晓其中的危险性呢?看着周遭的小伙伴铲木皮的疯狂劲,也赶忙埋头苦铲。不过一会儿功夫,居然也能弄一箩筐。当然毕竟是孩子,当累了的时候,也会抛开铲子,伫立在木排上,看海水濯洗冲刷着两岸的岩石;看渔民拉着纤绳而上,划着舢板而下,津津乐道地将生命托付给这条古老的大海;看那火艳艳西沉的落日,在惜别的霞光与渐浓的暮霭里,颓然坠入大海深处。


二十余年后我重归故里,万没想到自己曾经沉湎的海滩,如今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每当夜色降临,码头上一片灯火闪烁,来吃海鲜的人们摩肩接踵,丝竹之声、欢声笑语和海坝下浪花的低吟,交相鸣响。走入这繁华奢靡的所在,竟让我备感陌生,抬头低首间有着昏乎乎的感觉,就像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一个远去的背影化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没有边界。


事物的发展变化是人所不能一一预见的。眼前这个沙滩,给小山村带来了喧哗与骚动,曾经的宁静悄然地消失。水涨水退,终年累月的流淌,其中,流动的生活,流动的变迁,来与去,流浪与归返,一汛一汛,都是时世变易中无法摆脱的一种困惑,或者权当是命运无奈的必需。


似乎,小山村必得以这样的姿态,去记录这块土地留下的各色人等的足迹,去保存好先人精神的遗址,好为现实找到一种说法,为将来的进发打开一个导向。诉说与追忆,从来就是一种最好的思恋,你可以缺席,你可以背离,你可以漠然以对,但是,我在着,我从来就不曾忘记,抵挡流年冲击的唯一抚慰,就是一直记取,永远记取。记住这片土地发生过或者眺望过的美,记住不同的人所欣赏或者珍视过的故事。


归来或者重逢,异样总是在着的,无论就时间或空间而言,我早已远离故乡。我得承认,我和它已有距离。中国国画的虚空留白充满了想象,而人生的缺失,恁谁有那样的膂力,能把那段空白扯下来,揉搓成团,再把它扔掉,以及忘掉?


或许,人不管走多远,记忆中都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徘徊在曾经熟悉却已然并不存在的场景里,一颗一颗捡着遗忘在时光里的核,细数着流年,在繁华中荒芜,在荒芜中沉淀,变成故土的一颗种子,一棵树,一阵风,只有泥土记得你曾在这里。


▌作者:陈慧娟 ,浙江温州市人。著有散文集《行韵涓涓》《半帘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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