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一个人的羞恶之心
《新约》里《约翰福音》第八章记载这样一段故事:
耶稣在庙里布教,一大群人围着他听。刑名师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被拘的妇人来,把她放在群众当中,向耶稣说:“这妇人是正在行淫时被拿着的。摩西在法律中吩咐过我们,象这样的人应用石头钉死,你说怎样办呢?”耶稣弯下身子来用指画地,好象没有听见他们。他们继续着问,耶稣于是抬起身子来向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让谁先拿石头钉她。”说完又弯下身子用指画地。他们听到这话,各人心里都有内疚,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从最年老的到最后的,只剩下耶稣,那妇人仍站在当中。耶稣抬起身子来向她说:“妇人,告你状的人那里去了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没有人,我主。”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以后不要再犯了。”
这段故事给我以极深的感动,也给我以不小的惶惑。耶稣的宽宥是恻隐之心的最高的表现,高到泯没羞恶之心的程度。这令人对于他的胸怀起伟大崇高之感。同时,我们也难免惶惑不安。如果这种宽宥的精神充类至尽,我们不就要姑息养奸,任世间一切罪孽过恶蔓延,简直不受惩罚或栽制么?
我们对于世间罪孽过恶原可以持种种不同的态度。是非善恶本是世间习用的分别,超出世间的看法,我们对于一切可作平等观。正觉烛照,五蕴皆空。瞋恚有碍正觉,有如“清冷云中,霹雳起火“。无论在人在我,销除过恶,都当以正觉净戒,不可起瞋恚。这是佛家的态度。
其次,即就世间法而论,是非善恶之类道德观念起于“实用理性批判”。若超出实用的观点,我们可以拿实际人生中一切现象如同图画戏剧一样去欣赏,不作善恶判断,自不起道德上的爱恶,如尼采所主张的。这是美感动态度。再次,即就世间法的道德观点而论,人生来不能尽善尽美,我们彼此都有弱点,就不免彼此都有过错。这是人类公同的不幸。如果遇到弱点的表现,我们须了解这是人情所难免,加以哀矜与宽恕。“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这是耶稣教徒的态度。
这几种态度都各有很崇高的理想,值得我们景仰向往,而且有时值得我们努力追攀。不过在这不完全的世界中,理想永远是理想,我们不能希望一切人得佛家所谓正觉,对一切作平等观,不能而且也不应希望一切人得佛家所谓正觉,对一切作平等观,不能而且也不应希望一切人在一切时境都如艺术家对于罪孽过恶纯取欣赏态度,也不能希望一切人都有耶稣的那样宽恕的态度,而且一切过恶都可受宽恕的感化。
我们处在人的立场为人类谋幸福,必希望世间罪孽过恶减少到可能的最低限度。减少的方法甚多,积极的感化与消极的裁制似都不可少。我们不能人人有佛的正觉,也不能人人有耶稣的无边的爱,但是我们人人都有几分羞恶之心。世间许多法律制度和道德信条都是利用人类同有的羞恶之心作原动力。近代心理学更能证明羞恶之心对于人格形成的重要。基于羞恶之心的道德影响也许是比较下乘的,但同时也是比较实际的,近人情的。
“羞恶之心”一词出于孟子,他以为是“义之端”,这就是说,行为适宜或恰到好处,须从羞恶之心出发。朱子分羞恶为两事,以为“羞是羞己之恶,恶是恶人之恶”。其实只要是恶,在己者可羞亦可恶,在人者可恶亦可羞。只拿行为的恶做对象说,羞恶原是一事。不过从心理的差别说,羞恶确可分对己对人两种。就对己说,羞恶之心起于自尊情操。
人生来有向上心,无论在学识、才能、道德或社会地位方面,总想达到甚至超过流行于所属社会的最高标准。如果达不到这标准,显得自己比人低下,就自引以为耻。耻便是羞恶之心,西方人所谓荣誉意识(sense of honour)的消极方面。有耻才能向上奋斗。这中间有一个人我比较,一方面自尊情操不容我居人下,一方面社会情操使我顾虑到社会的毁誉。所以知耻同时有自私的和泛爱的两个不同的动机。
对于一般人,耻(即羞恶之心)可以说就是道德情操的基础。他们趋善避恶,与其说是出于良心或责任心,不如说是出于羞恶之心,一方面不甘居下流,一方面看重社会的同情。中国先儒认清此点,所以布政施教,特重明耻。管子甚至以耻与礼仪廉耻并称为“国之四维”。
人须有所为,有所不为。羞恶之心最初是使人有所不为。孟子在讲羞恶之心时,只说是“义之端”,并未举例说明,在另一段文字里他说:“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这里他似在举羞恶之心的实例,“无穿窬”(不做贼)和“无受尔汝之实”(不愿被人不恭敬地称呼),都偏于“有所不为”和“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之类心理相同。但孟子同时又说:“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
这就是说,羞恶之心可使人耻为所不应为,扩充起来,也可以使人耻不为所应为。为所应为便是尽责任,所以“知耻近乎勇”。人到了无耻,便无所不为,也便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便可以寡过,但绝对无过实非常人所能。儒家与耶教都不责人有过,只力劝人改过。知过能改,须有悔悟。悔悟仍是羞恶之心的表现。羞恶未然的过恶是耻,羞恶已然的过恶是悔。耻令人免过,悔令人改过。
孟子说:“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耻使人自尊自重,不自暴自弃。近代阿德勒(Adler)一派心理学说很可以引来说明这个道理。有羞恶之心先必发见自己的欠缺,发见了欠缺,自以为耻,(阿德勒所谓“卑劣情意综”),觉得非努力把它降伏下去,显出自己的尊严不可(阿德勒所谓“男性的抗议”)于是设法来弥补欠缺,结果不但欠缺弥补起,而且所达到的成就还比平常更优越。德摩斯梯尼本来口吃,不甘受这欠缺的限制,发奋练习演说,于是成为希腊的最大演说家。
贝多芬本有耳病,不甘受这欠缺的限制,发愤练习音乐,于是成为德国的最大音乐家。阿德勒举过许多同样的实例,证明许多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在身体资禀或环境方面都有缺陷,这缺陷所生的“卑劣情意综”激起他们的“男性的抗议”,于是他们拿出非常的力量,成就非常大事业。
中国左丘明因失明而作《国语》,孙子因膑足而作《兵法》,司马迁因受宫刑而作《史记》,也是很好的例证。阿德勒偏就器官技能方面着眼,其实他的学说可以引申到道德范围。因卑劣意识而起男性抗议,是“知耻近乎勇”的一个很好的解释。诸葛孔明要邀孙权和刘备联合去打曹操,先假劝他向曹操投降,孙权问刘备何以不降,他回答说:“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安能复为之下乎?”孙权听到这话,便勃然宣布他的决心:“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之就是先激动羞耻心,再激动勇气,由卑劣意识引到男性抗议。
孟子讲羞恶之心,似专就己一方面说。朱子以为它还有对人一方面,想得更较周到。我们对人有羞恶之心,才能嫉恶如仇,才肯努力去消除世间罪孽过恶。孔子大圣人,胸襟本极冲和,但《论语》记载他恶人的表现特别多。冉有不能救季氏僭礼,宰我对鲁哀公说话近逢迎,子路说轻视读书的话,樊迟请学稼圃,孔子对他们所表示的态度都含有羞恶的意味。子贡问他:“君子亦有所恶乎?”他回答说:“有,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一口气就数上一大串。他尝以“吾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为欢。他最恶的是乡愿(现在所谓伪君子),因为这种人“暗然媚于世,非之无举,刺之物刺,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他一度为鲁相,第一件要政就是诛少正卯,一个十足的乡愿。我特别提出孔子来说,因为照我们的想象,孔子似不轻于恶人,而他竟恶得如此厉害,这最足证明凡道德情操深厚的人对于过恶必有极深的厌恶。
世间许多人没有对象可五体投地地去钦佩,也没有对象可深入骨髓地去厌恶,只一味周旋随和,这种人表面上象炉火纯青,实在是不明是非,缺乏正义感。社会上这种人愈多,恶人愈可横行无忌,不平的事件也愈可蔓延无碍,社会的混浊也就愈不易澄清。社会所藉以维持的是公平(西方所谓justice),一般人如果没有羞恶之心,任不公平的事件不受裁制,公平就无法存在。过去社会的游侠,和近代社会的革命者,都是迫于义愤,要“打抱不平”,虽非中行,究不失为狂狷,仍是有他们的用处。
个人须有羞恶之心,集团也是如此。田横的五百义士不肯屈伏于刘邦,全体从容就义,历史传为佳话,古人谈兵,说明耻然后可以教战,因为明耻然后知道“所恶有胜于死者”,不会苟且偷生。我们民族这次英勇的抗战是最好的例证,大家牺牲安适、家庭、财产、以至于生命,就因为不甘做奴隶的那一点羞恶之心。大抵一个民族当承平的时候,羞恶之心表现于公是公非,人民都能受到的法律的裁制,使社会秩序井然。
所谓“化行俗美”,“有耻且格”。到了混乱的时候,一般人廉耻道丧,全民族的羞恶之心只能藉少数优秀分子保存,于是才有“气节”的风尚。东汉太学生郭泰李膺陈蕃诸人处外戚宦官专权恣肆之际,独持清议,一再遭钩党之祸而不稍屈服。明末魏阉执权乱国,士大夫多阿谀取容,其无耻之尤者至人阉作父,东林党人独仗义直言,对阉党声罪致讨,至粉身碎骨而不悔。这些党人的行径容或过于褊急,但在恶势力横行之际能不顾一切,挺身维持正气,对于民族精神所留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
我们应该记着“明耻教战”的古训,极力培养人皆有之的一点羞恶之心。我们须知道做奴隶可耻,自己睁着眼睛望做奴隶的路上走更可耻。罪过如果在自己,应该忏悔;如果在旁人,也应深恶痛嫉,设法加以裁制。
本文摘自《半月选读》,并收录于《读者参考》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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