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安平:田花婶
咦,田花婶!
你还认识田花婶?
认识,怎么不认识,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的,她走路和别人不一样。
她还活着。
你以为她死了?
嗯,好多年没看见她,老觉得她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偏偏她最经活。
芝婶在吗?
去年死了。
容婶呢?
那家两个老的死了好几年了。
秀婶呢?
好象——哪年里死的吧,忘了。
以前垸里那几个老嬷,就剩她了?
就剩她了。
哪个云婶,比田花婶小了十几岁,也死了?
死了。
真想不到。越是看起来活着歪歪的,越是经活。
嗯。破桌经摔,破裤经裁。
走在大街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母亲。街道那边,那个拄着一根木拐,走路一跛一摇的老妇人,已经从我的眼前慢慢走远了,没入了人群车流之中。
我回过头来,好象马上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乡村小垸,冷风连雨,旧色哀凄,一个悲苦的女人,闷着头拄着根破竹棍又慢又急地走着,走着,身子一跛,一晃的。
那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我小时候,家搬到一个叫荀家垸的地方,那小垸里只有五户人家,都是一个小家族传下来的家门。
姑且称那五家主男分别是荀大和荀二兄弟俩,荀三家,荀四和荀五兄弟俩。这五家主男的父亲们是亲哥仨,共了祖父下来的。
如果你认为在那么一个乡村小垸里,那些家门之间一定会相亲相爱很和睦,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并不是真正的生活。我小时看见的,都是一幕又一幕的狗血剧,垸里经常鸡犬不宁。比如荀二家的老大勾搭上了荀大家的养闺女又抛弃了,两家之间为此大打出手,老是对骂;荀二家的老二又勾搭上外垸某人的老婆,夜里被人抓了现场;荀三家的老大与媳妇间老是搞离婚大战;荀三家与荀二家为了相邻的屋基边界年年都会大战一番;荀二死了后荀二媳妇又招了个男人进屋,整天对这个男人纠缠臭骂……真是记不过来的细碎。总之,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对邻里之间争吵辱骂的忍受能力在这里真是得到了很好的锻炼,我以为烟火人间大抵就是如此热闹吧,老人们常对我说“舌头还和牙齿打架呢”。
随着后来小垸里又搬进来第七家,第八家,第九家人,象稀释剂一样加了进来,垸子变大了,那些鸡飞狗跳的局面才显得渐渐平和下来一点,各家开始学着去适应着垸里的新局面,彼此之间连横交错,有点吵闹也会出来个把和事佬。垸大心宽,小垸里出来的人心胸气性真的很不一样,在乡村间生活久了的人应该都有这些体会。
不过有一点,那荀家几户人之间的恩怨肯定是随便抹不干净的,老帐、新帐,在每个当事人心里都有一本谱呢。
且来单说荀二家的。
荀大、荀二兄弟俩,原来都是在“老食品”工作,也就是杀猪卖肉的屠户佬。荀二家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后,荀二腿一伸早早“看山”去了。四个孩子小,靠荀二那个“跛脚”的女人,肯定没法养活,于是荀二媳妇从附近一个大垸里招来一个男人帮着养家,结果又“啪、啪、啪”连生了三个更小的小孩。一家七个孩子,多添那么多张嘴,这下就更困难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起来。
这还不算最糟的。荀二媳妇招进的那个叫“狗子”的男人,本来是想靠他的勤快支撑起这个大家的,没想到这个狗子是个懒人,不但懒,还欲望强,嘴馋,爱吃好玩,他只想利用这个女人满足他的欲求。现在见一大家子里人多了,荀家的三个男孩渐大起来他罩不住,日子没法如他之意,他索性带了他的三个小孩返回了原来的家——虽然只隔几里远,但那儿还有他自己的房子,土地,不愁过不下去。这样一来,荀二媳妇不但没捞着一个男劳力,还连着掉了“三块肉”,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初荀二伸腿的时候,留下了三间正房,一间厨房,条件和几个邻居家差不多。但狗子上门后,除了喜欢喝酒,折磨女人,其它的活都不怎么干,没在这边干出什么名堂。狗子过来呆了约十年,十年里厕所塌了,厨房塌了,正屋也塌了一间,一些家俱破缺随手当柴烧了,境况越来越窘困,要啥没啥。狗子摞手一走,这家里真是没法支撑,房梁上连块象样的楼板都没有,触目旧陋黯然,床上、破桌上乱堆着分不清是旧衣被还是破布片的东西。那间塌了的厨房,也只好搬回正屋重搭了一个灶,占用了一间后房。一个似寡非寡的女人,就这样带着几个孩子凑合着活下去。
但只要是人,只要不死,总是要想着法子活下去的,没有人会忍受得了让自己活活饿死。好在荀二媳妇的前四个孩子,很快就象脱奶的小狗一样,自己知道怎么摸索到这世上去找饭吃了,只是对荀二媳妇来说,那四个孩子找饭吃的过程,实在是让她伤心透了。
她家的老大,在荀二走了后接了荀二的班到食品站上班,跟大伯家的养女好上一阵分了后,被别人家招去入赘,成了别人家的人。她的老二,年纪轻轻就去勾引有夫之妇,还猥亵妇女,偷盗,斗殴,名声大起时被公家带走吃牢饭去了,销声匿迹了许多年。老三是个女孩,四个孩子中唯一老实的一个,没读什么书,从小被送到到外面做工糊口。最头疼的,就是那个老四,外号叫“黑皮”的,让荀二媳妇伤透了脑筋,也吃尽了苦头。
我起初记得的田花婶,就是“黑皮”拳脚下的那个女人。
“——哎呀,打人啦,打死人啦!快来救命啦!”
可能是在某一个傍晚,大家正凑在煤油灯下吃饭的时候,或者是在早晨,我突然听到这样恐怖的喊叫声——其实明显很夸张,大人们更能听出来。
因为不用想,大家都知道那是田花婶的喊叫声。
同样不用多想,听到的人都能猜到打她的人是谁——除了她自己的那个痞子儿子,还有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垸里打她?
那个“狗子”,据田花婶自己在外面到处讲,也常打她,但”狗子“不会也不敢在垸里公开打她。我只见过田花婶经常追在狗子的后头骂,狗子一边走开躲她的骂,一边也回头狠狠骂她几句,俩人老远对戳着手指。田花婶觉得光戳手指还不能胜他,就一拍巴掌二拍屁股三跺脚地骂,非常凶,这下“狗子”是比不过她了,只好逃开,田花婶一直追他出了垸外还不想放过。
有次我听到田花婶的呼救声,壮起胆子跑到门外,紧张地往她家那边望过去,正见田花婶躺倒在地上伸手乱挡。“辣皮”按着她,吼喝着,威胁着要揍她,然后就可能真揍了几下,用拳头或脚踢。接着她的邻居的某个叔叔或侄儿会出来,吼“辣皮”几声,然后那对母子就分开了。
但保不了多久,他们母子又可能揪扯到一块,后来我都没有去看,我那时最不喜欢看见那个辣皮打他的母亲,虽然我也讨厌他的母亲。那个时候,我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老是打他的母亲,只知道他是个痞子。
辣皮,一个十足的乡下出来的痞子,我几乎没见他好好种过田地,但他就这么活了过来,长大成人,他的手段自然就不用我明说了。特别是他长大以后,谋生的“手段”就更高明了,他在周围的“名气”也渐渐赶上了他的二哥。
虽然是个痞子,但这个痞子也是有特点的,一是他从不搞本垸人的东西,为了脸面,他很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二是他对本垸有些人是很热情的,比如对我的母亲,非常尊敬,这个原因,我也是很明白的,因为我的母亲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很好。我记得有年的冬天,外面下过好大的雪,雪地很深,我们都没有出门,窝在家里烤火盆。忽然辣皮踩着厚雪推开了门,带进来一阵冷风,他凑合到火盆旁,哆嗦着伸手烤火,说了没几句,就可怜巴巴地对我母亲说:“珍娘,把你家的年糕拿两个我烤着吃行不?我今天没吃饭,肚子饿。”说的真很可怜。我母亲叹惜他,忙拿出两个年糕,让他就在火盆上烤熟,吃了,填饱了肚子,真不知道他会饿成这样,更不知道他的母亲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是怎么过的。至于其它到我家借点米、油、菜甚至借火柴的次数,我们都记不清了,我母亲在可能的情况下,都接济了他,和他的母亲,那个不能干什么活的跛脚女人。
但是后来,他们终于渐渐失了信用。有次那个狗子在年底时从我家里赊了几斤肉去过年,但到了年后隔了几个月一问,他竟不承认欠帐了。没过多久,那个狗子就搬出本垸回到他的老家去住了,所以家里人估计,他的赖帐是早已盘算好的,临走时也要刮走一点别人的东西。还有一次,本垸集资安装自来水,这对身体不便的田花婶来说最好的事情,再也不用下井挑水了。当时她说手上没有钱,要等到她的大儿子回来才有钱。她央求我家里替她作保,到村信用社借贷了一百元钱。等自来水修好了,田花婶却一推再推,一辩再辩,说她的儿女们都在外不用自来水,不应该按人头摊钱,几年过去了,这钱也没还上,反正她的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抵,最后我家只能认霉,代还了这笔帐。这次把我家里人彻底伤透了心,后来再也不愿去接济他们。
虽是同垸,但我家和田花婶家还不是紧邻或亲戚,所以平常关系的好坏没什么要紧。最紧张的,还是田花婶和她那些相邻的妯娣间的关系,才是真正的“杨树根,洗碗抹”,扯不清楚的,甚至有时她们之间的关系,到了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地步。她们之间不是对头,至少也是冤家。
田花婶的大儿子当年勾搭上自家大伯的养女,生了一个女儿,又分了手,当时两家为此打了一架,兄弟从此反目。荀大的女儿后来带着小女孩远嫁外省,就象白白丢了一个女儿,荀大的老婆从此视田花婶为眼中钉,两人之间经常斗法。荀二死了十年后,荀大也走了,哥俩命不长寿,可能是猪杀多了的缘故。留下的这对妯娌斗法更厉害了,不是你昨天偷了我几把柴,就是我今天挖了你几棵白菜,没完没了地纠缠。
田花婶和荀三家侧墙对着侧墙,中间是条排水沟。一到下大雨,荀三家屋后的大水,直往这条水沟里灌淌,往田花婶家的屋脚上冲。田花婶说那屋后的水,为什么不从你们家那边那条沟排出去啊,非要绕弯往这条沟里排,冲垮了我家的房子怎么办?荀三家的人说水自己要往这边流,我管得着吗?并且不准田花婶去疏通他们家那边的那条排水沟——总之类似大事小事,纠缠在一块,没法解决。加上荀三夫妇俩都是爱寻事的主,家里儿女也多,经济条件也好,田花婶拿荀三家一点办法也没有,争也争不过,斗也斗不胜,对他们的恨只能放在心里慢慢腐烂。
还有荀四、荀五兄弟俩,属于族弟,一般不会主动挑事,遇上田花婶闹事了也不想和她争个清楚,可能是因为年轻点,他们实际上更不在乎田花婶,把她当成半个疯婆子。
作为一个和田花婶没半毛关系的外人,一个小孩,我打小也不喜欢她,甚至有时候非常讨厌她,讨厌她行事乖戾,骂人肮脏,经常想占别人的便宜,甚至有时候自以为趁人不备,还顺走别人东西,但没想到一个人老干这些事,总会被人瞅到的。有次她从我家门口经过,喊了两声我的母亲,我在里面,懒得代我母亲回应她。结果我通过窗户看见她跛进我家厨房,拿起案板上的不锈钢菜刀揣到怀里,往她家去了。我忙跑出来,向她要回菜刀,她竟说是想借刀回去切点东西。真是可笑,明明是偷东西,有这样撒谎的吗?何况我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可以任由她随便借的?从这以后,我更讨厌她了,暗自防备着她,但我的母亲好象习惯了她,对我的提醒不以为然。那时候我真的做不到和母亲一样,明白一个人连活着都十分艰难的时候,就不应该过分苛责她的品行问题,猫儿狗儿饿了也会偷食吃的。
我觉得田花婶每次出现,都带着一股煞气,没有一个女人象她那样,其实她的心里时刻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我总觉得她那眼光里,说不清是仇恨还是凶巴巴的,但有时也笑,一笑起来又如此纵容,生怕她的笑声不够大,不够尽兴;有时也冷笑一声,就象上次我抓到她偷刀时那样。明明是可怜得不得了,她却总不忘要压住别人一头,希望别人低头向她,至少是尊敬她,实在不行就要让别人怕她。她的手段,就是放下脸来泼口臭骂,没有人象她那样一旦惹着了她,就敢于把上门泼骂当作生活的狂欢,非常兴奋。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如果有人偶尔夸她,那也是为了让自己少些麻烦,不至于在某个时候突然被她缠上,骂个没脸没皮的。谁愿意和一条疯狗纠缠得三不了四不休呢,不少人是这样想的,到后来连她的那些老妯娌们也不愿意理她了,懒得和她斗。因为那些老妯娣们也明白了,这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过好日子才是重要的,实在没必要还和她捆绑在旧过节里沤下去,耽误了好生活。老了老了,保重好身体多重要啊。再说,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把风光富足随便地往外抖抖,就是对她最好的回击,就能让她在暗地里抓狂不止,恨天怨地。
那个辣皮,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从外县带回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为他生育了一双儿女后,挨不住辣皮老是打骂和胡来,忽然消失了。田花婶只得担负起养育两个小孩的任务,总是半饱半饥的。那个女人想是在外面安好了家,悄悄回来把小女儿带跑了。辣皮不知为什么事发怒,用皮带把儿子胳膊打折了一只,没成年的儿子也跑了,到南方去打童工。田花婶花尽力气照顾两个孩子很多年,现在都人去眼空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经常靠灌白酒度日。
荀二留下的正屋土房,风雨飘摇了这些年,终于又塌了一间,只剩最后一间危危欲倾,任由风摧雨洗,田花婶用尽办法蜗居在里面。危在旦夕之间,这时辣皮忽然象挺身而出一般,为家里干了平生第一件正经事。他不知道从哪儿拖回红砖,又请来泥工,推倒土房盖起了两间红砖房,让他的老母亲有了安稳栖居之所。新房刚盖上瓦,辣皮就和泥工师傅们为了工钱翻脸了,师傅们索性连工钱都没要摔手而去,那两间房便成了半吊子工程,没有装修一下。但田花婶不在乎,还夸她的那个老是不见人毛的痞子儿子。
我家就是在那之后,搬离了那个荀家垸的,后来很少能看到田花婶、辣皮和她其它的儿女孙辈们了。十几多年里,只是不时从母亲的口中,听说那个狗子死了,荀三死了,荀四夫妇死了,荀三的老伴死了……日月如轮,都是这样的消息。那个垸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出去买房了,田花婶也听说搬到镇上租了房子住。这些口头消息,零零碎碎的,组成了岁月如落叶在风中漫舞渐渐落向大地的样子。
十几年后,我就这样又看见了她,一个头发已白,完全变矮的老婆婆,拄着根刷漆木拐,艰难又孤寂地走在街面上,人群中。她过去的家,虽然还有覆瓦,已掩没荒草丛中,回不去了。过去的那些让她吃尽了苦头的男人们,坟头上早已枯草累累;那些过去瞧不起她的老妯娌们,也都已死去。现在只有她这个曾经最苦命的女人,竟然还活着,还活着,在熟悉又陌生的、不属于她的镇上活着。没事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到人群中走一走,去继续走完还没有走到头的路。
她终于熬到了这样的一天,那些以前自顾不遐的儿女、孙辈们现在都有能力给她钱养她了,国家也已有能力给她钱养她了,所有的穷困无助都已经过去,所有的无人听见的暗泣都已过去,可是她——已经老了,走不动了,吃不动了,也骂不动了,连对面相逢的过去的老熟人,她也认不出来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