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秋来:西郭下横街之锁忆
西郭,即西郭外,指旧时温州西郭门以西至翠微山以东之区域,是相对于城底(西郭门以东城垣内)的乡下。西郭外之由来,始于南宋,是彼时温州三大新区之一。永嘉南渡,城内人口激增,不少居民便移居于镇海门、瑞安门、西郭门外。于是,才有了东门外、南门外、西郭外。
迎恩门,俗称西郭门,旧名广化门,清末叫大西门。迎恩门为西城门,传说南宋高宗皇帝赵构从此城门出入时,百姓跪迎请恩,故名此城门为迎恩门。西郭,明时为广化厢,所以,西郭即广化。西郭外,昔日为繁荣之地,财富丰厚,富豪辈出,古宅大院,鳞次栉比。
下横街,是西郭外四大主要的街巷之一。往东,经西城五星人民公社、五星菜市场延伸为摊儿头(和平路);往西连接上横街、浦桥、烈士路;往南则通向教场头、广化桥。
下横街不怎么长,门牌亦不过几十号,但短短的街巷,便有几处像森泰这样的古宅大院,还有墙体黄黄的天主教堂,广化派出所、国营制伞厂等标志性建筑物。
下横街两头狭(约3米),中间宽(约6米)。路面本是古老的石头路,上世纪七十年代,鸟枪换炮,以彼时稀罕的红砖,将路中央翻修成一条宽不到二米的新路,从此,红砖摇身为下横街之路标。譬如,人问:“下横街在哪里?”答:“西郭外,那红辣辣红砖路便是。”
那是计划经济年代,红砖之贵重犹如时下之天然大理石,以之建房,已足令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了呢,何况用来铺路?那可是“月光影打天顶上过”的稀罕事,不是党的阳光照耀,绝对是“打着灯笼也无处寻”的。所以,下横街人是真心感激涕零,就像那广播里唱的: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可是,不知是哪个宝贝“肺里想出个”,居然把路面翻修成中间微拱的模样。好看是好看,却超不实用。晴天还好,一下毛毛雨,人行其上,一不留心就“打滑挞”。最倒霉的,要数那些骑老牛脚踏车的,两个大轮盘,加上碍脚的“三角联合”,笨拙得转个弯都像是“民主轮船”掉头似的,撞上这暗藏玄机的红砖路,不“仰翻朝天”才怪呢。
不过,这场景对于我们这些无知的童子来说,却是一等一的刺激,像观赏憨豆大叔的滑稽剧似的,将下雨天“滴水叮咚”的无趣一扫而空。所以,只要条件许可,“个加个便耳朵觉起驴儿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闲事长”似的,钻到人前眙闹热。
彼时,民风淳朴,邻舍们都很助人为乐。这个拿起挂在自家“店坦板”上的湿布递上去,关切地问:“没摔着吧?”那个像传授什么武林秘诀似的,神秘兮兮地道:“下次千万注意,这路看似平坦,其实拱着呢,骑这种老牛车,得“免去二十四个心思”,避开两侧,在当中慢慢骑,不然,不‘耒 倒’才不正常呢。”
下横街是西郭外的交通要道,“闹热”是当然的。加上其周边工厂多多,什么木材厂、糖儿纸厂、铅笔套厂、橡皮筋厂、工具厂等数不胜数。这些工厂,其原材料、产品,以及广大职工的进进出出,无不假道下横街。所以,平时节,板车、三轮车、货车等各种车队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高峰,那可真像戏台下一色呢,不是挑担的大声地喊着:“人,人,走开来,走开来。”就是拉板车的扯着嗓子嚷道:“重车,重车,留心,留心。”而行人们呢,则像“阁楼下的雕儿”似的,老吓吓。
我住下横街,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前。于我,最亲切的,要数上横街上那些各具特色的叫卖声,卖酱菜头的、槐豆芽的,以及补缸、甃桶、修热水瓶壳的。无不给我以“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感受。虽然,他们出现的时间不同,却像彼此商量好似的,一律从上横街方向而来,往摊儿头方向而去。
记得卖酱菜头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瘦瘦的,头发像抹了凡士林似的,黑亮黑亮的,身系一条米白色带方兜的围身布,黄渍斑斑的,像“荡刀布”似的。几乎是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推着板车,走走停停,从上横街方向吆喝而来。他声如铜钟,中气十足。当他扯着嗓子吆喝:“酱菜头爻,吃味道酱菜头爻。”便像吸铁石似的,把我们这些馋嘴的“细细儿”都给招引过去,围在板车的四周,看着他一边“端着烂领喉叫卖”,一边以筅帚蘸着“金汁”似的卤汁,顺势甩撒在酱菜头上,如此反复,令站在一旁“眼灵珠眙逷落爻”的我们,不禁异想,那些被卤汁反复甩撒过的酱菜头,味道肯定更上一层楼了。
板车上,一前一后摆着二个直径七八十公分的直桶大脚盂,其色外蓝内红。其中,距离车
把远点的那个,摆着两排大支的酱菜头,而近车把的那个,则一边整齐叠放着小支酱菜头,一
边随意搁着酱菜头片。为了“卖相”,酱菜头均以食黄染成亮黄亮黄的颜色,有时,为了吸引“
细细儿”们的眼球,还把酱菜头片染成玫红色。
“细细儿”们呢,最关注的是酱菜头片,因为这是他们所能消费的对象。将长约十五六公分,直径约二三个公分的酱菜头,竖切为薄片,搁在“金汁”似的卤汁里,价格一分钱一片。
酱菜头片,口感最好当然是中间的那一片,皮少,看起来又大。所以,我每次打算“跳起打一棒”时,都会认真观察一番,锁定目标后果断出手。不过,在享受前,必须要做的,是将那片“血拼”来的酱菜头片,狠狠地浸到卤汁里,尽情地来回荡上几下,然后撮起它,仰头张嘴,像接雨漏似的,从下而上,接住酱菜头和滴下的卤汁,那感觉,真是无敌。
在寒冬,热气腾腾的槐豆芽,是我最向往的零食。在夕阳的余晖里,在阵阵的霜风中,从上横街吆喝而来的“槐豆芽爻,涌烫个槐豆芽一分十粒爻”,总是令我生起满满的温暖。比起卖酱菜头的,槐豆芽的吆喝是另一番韵味,他的特别表现在,把每句第一个字拉的很长很长,像唱京戏似的,在彼字上纠缠了半天,然后,一下子来个180度的大转弯,急急忙忙的,像“大猫赶到脚后跟”似的,把后面的字句神速念完。
卖槐豆芽的是位高个子的小伙。清晰记得,他的身前背着个漆痕难辨的旧兮兮带盖的小木桶。木桶高约23公分、直径约25公分,盖子由两个半圆型的木板组成。其中的一个半圆形盖子被固定在木桶上,虽不能开启,却巧妙地用来充当交易平台。卖方一五一十地将槐豆芽点在平台上,买方就一双两对地从平台上验取。而可开合的另一个半圆的盖子,通常均呈关闭状,即使是必要时,也仅开启拳头般大的空隙,像“金雕儿飞出爻”似的,每每事毕,便“砰”地一声立马关上。于是,神秘感越发高起。以至于总令我觉得,桶内铁定是装有什么“机关踏笼”的,不然,于“霜风吹面杏腮僵”的腊月寒冬里,从上横街一路叫卖过来的槐豆芽,怎么可能到了俺们嘴里,还像刚出笼似的,滚烫滚烫的呢?
卖槐豆芽,可谓小的不能再小的生意,一分钱十粒,搁现在,怕是情愿饿死,也没人做这种卖完一桶也冇个屁放的生意。不过,那时节的人就是勤劳,只要有钱赚,辛苦又算什么呢?“一分是银,娒娒是人”嘛。而就我们这些“细细儿”而言,却是难忘的实践体验。譬如一分钱十粒的槐豆芽,如何通过讨价还价,以一分钱十一粒成交,或通过沟通,将小粒换成大颗,将没发芽的槐豆芽兑成发芽的等等,无不处处蕴含着人情与练达。当然,有时也会出师不利,被卖家抢白一顿,但世事洞明皆学问嘛。
而在盛夏,那修篾席的吆喝则堪称一绝,那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形象颇另类,一袭长衫,白须飘飘,怎么看都不像个修篾的,像道士,又像旧时的落魄的文人,不过,修篾的技术过硬,使下横街人非他莫属。他貌似肺活量很出类,后音超好,声音够磁性,很悦耳,所以,他每次吆喝:“藤彪、藤椅、篾席有修爻,热水瓶壳、饭罩匚赣 有修爻?”我都好像被魔到似的,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节奏吆喝起来。
他通常不在一个地方连续晃荡,一般一二个月或二三个月露脸一次,然后,打完了这枪就换地方了。所以,邻居们一听到他的吆喝,像老早就等在一旁似的,纷纷拿出各自的待修品,然后,一番习惯的讨价还价后,便将东西放心搁下,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去了。这时,我家门前的空地便成了不二的“摊儿地”,阴凉,安全。特别是修补那些大宗物什,譬如藤彪,譬如篾席之类,须将其平铺于地,然后补篾的就脱靴去履,趴卧其上,一手拿着不知是老花镜,还是放大镜,一手握着那支我做梦都想拥有的扁扁的红色记号笔,找出破损,在上面一一做上记号。
修补的材料就在他的挑担里,或藤或篾,规格都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按需取来。左手持篾,右手拿刀,那刀煞是有趣,前三分之一瘦瘦的,宽度不到一厘米,大概是出于操作方便的考虑,刀身中段呈半椭圆形。修补的手法很娴熟,像变戏法似的,令人目不暇接,将插入破损周边的藤篾,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来回折腾几下,都还没看清所以,破损就被补好了。纹路与原来的丝毫不差,美美的“十字花”。美中不足的是颜色,与原版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烂脚疤儿”似的粘贴在篾席上,这与藤篾的新旧有关,却与技术无半点关联,待用上几年,沾上汗水和人气,颜色自然就慢慢变黄变深。
如今,旧城拆迁,道路改建,下横街早已无从寻觅。而街上曾经之种种,亦远去不复。唏嘘是难免的,因为逝去的永远美好。然明天之历史,即是现在物事汇集之结果。所以,珍惜现在,把握当下,是对将来的最好尊重。
▌作者:刘秋来,字朗中,生于温州鹿城,鹿城区作协会员。其诗文散见于法国《巴黎龙报》《温州日报》《温州晚报》《浙江健康教育》《温州健康教育》等报刊杂志。2016年出版诗集《清吟集》(九州出版社),2018年出版散文集《秋思集》(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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