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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吕氏姐妹

李根寿 当代作家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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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  氏  姐  妹


1


我小时候经常住姑妈家,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姑父去世早,表姐又小,姑妈嫌家里太清净。姑妈家这个村子叫“吕村”,大多数人家姓吕。表姐也姓吕,叫文青,圆墩墩的,比我大两岁,长得还不如我高。文青不爱说话,很愿意跟我玩,一见我来了,她就把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六七岁上,我到了姑妈家,姑妈不让我们出去玩,说太小,防着拐孩子的拐了去。我们就在姑妈家的小院子里玩,画上方格“跳空”,或者是踢毽子。“跳空”我总是赢,而踢毽子我总是输。表姐对我很好,事事让着我。虽说我有三个姐姐,却愿意跟表姐文青玩,可能是三个姐姐对我都太严厉吧。

如果表姐比我长得高一些可能就像个“姐姐”的样子了,所以我不喊她“姐”,喊她“文青”。表姐一点都不在意,姑妈也不说我。姑妈待我跟文青一样好,有时有了好吃的,还要多分给我一些。每年过年,姑妈都要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姑妈会裁铰,又会踩缝纫机,给我做的上衣左胸上还有个小口袋,可以像大学生那样插一只钢笔。



所以,一放了年假,我就嚷嚷着让父亲把我送到姑妈家。

表姐文青经常带我找一个叫菱的姑娘玩。菱也姓吕,她有个姐姐叫萍,有个妹妹叫蕙。

菱家街门朝西开,石头门墩磨得很光滑。进她家,必须高抬腿才能迈过宽厚的“闸板”。菱家院子狭长,自大门洞到北屋门口,砌着砖甬路。北屋是“卧砖到顶”,进屋需登上五层台阶。台阶西边有一棵石榴树,想必在五月,一定是开一树火一样的红花;台阶东边,种着一盆高大的夹竹桃,到了冬天,就搬进了北屋。东西厢房都是土坯墙,只有门脸砌砖,墙面抹了白灰。东西房门口是三级台阶。

菱和她的姐妹住东厢房。一进门是一张门前桌,两把靠背椅。东墙上贴着毛主席坐在藤椅上的画像,画像的右边自上而下贴着四张奖状,最上边的写着“五好社员”,奖给大姐萍的,下边的都是“五好学生”。一盘大炕占了整个西山头,炕上叠着五个被卷,除了三姐妹,可能是她们的伙伴来陪睡的。窗子到了冬天就糊上了窗纸,窗纸上刷了明油,窗子下边镶了一块玻璃,虽说是偏房,屋子里也很明亮。紧挨着炕尾巴的“山墙”,是三姐妹梳妆的地方,墙上挂一面镜子,下边是一张三屉桌,三个抽屉里分放着姐妹仨的梳子、擦脸油等小玩意。

文青带我来找菱,是因为她跟菱同岁。菱长得高挑,比文青要高出一个头。她经常留短发,露着白嫩的脖颈。菱稀疏的发帘,几乎要挡住她的双眼皮的大眼睛;大眼睛在发帘后边,一说话就急速地忽闪忽闪地眨动。高挺的鼻梁的两侧,有几个浅浅的雀斑。菱爱说爱笑,两颗小虎牙常常在说笑时闪现。

想起第一次去菱家,菱见到我,就忽闪着大眼睛问我:“你是文青的弟弟?”

我点一点头。

“那你为啥长得比姐姐还高呀?”她歪着头,看着我,闭起嘴巴,掩藏起她的小虎牙。

“那你跟我姐一般大,咋不长得一般高呢?”我也歪起头问她。

菱一下子咯咯地笑起来,用手指厾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这小家伙,还挺会犟嘴!”

“谁小家伙,你比我就大两岁!”我实在不愿意听她叫我“小家伙”。

菱笑得更厉害了,仰着头 ,我看到的是一片白亮的下巴和脖颈。

“你叫文青姐,文青叫我姐,你也叫我姐吧!”菱忽闪着眼睛盯着我,依然笑眯眯的。

“谁叫你姐!你又不是俺亲戚!我就叫你‘菱'!”我想,这菱脸皮可真厚。

文青一拉菱:“行了,别尽耍嘴皮子了,快教我织袜子吧!”

别看我顶撞菱,菱一点也没生气。她把我拉到炕跟前,让我坐到炕沿上,从火炉子上拿起熥的脆枣,递到我手里。从抽屉里掏出毛线活,教给文青织。我从炕沿上出溜下来,嚼着枣,跪在靠背椅上,看那“五好学生”奖状。这三张奖状都是奖给蕙的,分别是一二三年级年终时奖给的,而最下边的一张正是今年的——蕙也是三年级学生!吕村是个大村子,吕蕙连续三年都是“五好”,肯定是个出色的学生。
    “二姐二姐!给我织好毛袜子了吗?”门帘一挑,带着风闯进来一个小姑娘。穿着红底小白花的棉袄,脖子里系着黄围巾,头发一边束成一绺,像两把小刷子。这一定是蕙!看见我扭身看着她,她立刻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她的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眉头微皱,心里一定在问:你是谁呀?不过,他看到我刚才正看她的奖状,一定很得意,就一嘟嘴,一歪头,疾步走到菱身边,把嘴凑到菱的耳根儿小声说话,菱看着我,笑着说:“你去问他呀!”

蕙走过来,斜坐在另一只靠背椅上,看着我,问:“你是哪村的?叫啥?”

我从椅子上下来,也斜坐着对着她:“你就是蕙?”

“我问你呢!”她显然很不满意我的问话,小嘴微微一撅。

“李家庄,振生,姓李。”

她一点头,不知道是首肯我的回答,还是在回答我的问话。

“你上几年级?”蕙的眼睛像他二姐,不过不是那样忽闪忽闪。也是好看的双眼皮,而且很饱满地微凸。这是一张标准的圆脸,白净细腻;小鼻子小嘴巴,小嘴巴红嘟嘟的,很像货郎担上的面人儿。

“问你呢,看什么呀?”蕙把眼一瞪。

“哦哦,过几天四年级。咱俩同级。”

我这句话显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蕙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她说:“去年你们学校在公社演出得了奖吗?你演节目了吗?”

我忽然想起了年前文艺汇演时吕村的报幕员——是她!也是两把小刷子!不过,穿的是绿军装,脸上涂了红彩。她还唱了“小铁梅”呢!

“小铁梅!是你?”我伸出手指指着蕙。

蕙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很高兴,眼睛看着桌子说:“我们学校,又得了一块镜匾!”

我有点羞愧,因为我也表演了“红星舞”,不过没跳好。蕙可能对我没印象。

我走到炕边,问菱:“菱,咋没有你的奖状呀?”

菱脸上掠过一丝悲伤。她看我一眼,低下头说:“我还不是‘基干民兵’,队里的大事小情轮不到我,自然当不上‘五好社员’;我没有上过学……”

“为啥不上学呀?”我感到很不解。

“我家人多劳力少,母亲又不能下地干活,不挣工分吃什么呀?我姐三年级上了一半就不上了。蕙,你可要好好上学,上了初中上高中。咱家就指望你了。”菱的声音很沉重。

“有了机会,我就去当兵,当个文艺兵!我才不打算上初中高中呢!”蕙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得挺直,抻抻衣襟,显得信心十足。

文青停了手里的毛线活,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年毕了业,想上初中也上不成。”

菱轻轻打她一下,不让她说。

“为什么呀?”我问。

文青小声说:“你姑妈是上中农……”

我忽然明白了,我的三个姐姐都入不了共青团,因为我家成分高。

我们不再说话,屋子里一片寂静。

 

2


菱家的北屋里挂着棉门帘,偶尔听到屋里有轻微的咳嗽声。

我和文青、菱还有蕙,经常在小院子里玩,玩的最多的是“跳空”踢毽子和弹玻璃球。蕙是个急性子,输了就大吵大嚷不依不饶,菱就制止她:“别大声嚷,母亲也许睡着了!”蕙就一吐舌头一缩脖子,小声跟我们争论。

有一回踢毽子,菱一个大脚,把毽子踢到了东厢房上。我就抢着要上房去拿,我知道梯子在北屋和东厢房之间的“夹道”里。我刚登上第一级,蕙也跑来了,她往下拽我,她想上去,我就抓住扶手,不肯松手。我们一拉拽,一争吵,屋里菱的娘说话了:“蕙,不要吵闹,你们都到我屋里来。”

这是极为文静的话语,没有怒气,没有怨意。虽然虚弱,却很好听。

我们都不争着上房了。走到天井里,蕙说:“二姐,娘叫我们呢。”她和菱一前一后进了北屋。我和文青刚想转身走,蕙挑着帘子,探出脑袋,说:“文青姐,我娘叫你们也进来呢!”

文青在前,我紧跟着她。北屋的棉门帘很重,上中下各钉了一根木条,放下来跟门框门槛严丝合缝,不会透进来凉风。

东山头也是一盘大炕,不过是个半截炕,跟南窗有两米多宽的空间,正好放着黑亮的老式立柜和梳妆台。

炕尾巴上坐着她们的娘。看上去不到五十,面色净白,有些消瘦。一双细长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像菱也不像蕙。我们刚进屋时,她的眼睛眯缝着,看到我时,立刻睁大,发出有些惊奇又有些欣喜的亮光。她本来是仰靠着被摞子的,还盖着红绒被,这时,赶紧坐直了身子,在菱的帮助下,向前挪了挪,盘腿坐着,把小被子盖在腿上。

“快过来,让我瞧瞧!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小子儿,长得这样俊!”她满脸笑容,向我伸出双手。

我向前挪蹭,文青拽了我一把。

“来,坐到我身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渴盼。

我很羞怯地来到她跟前。

她拍拍炕沿:“坐到这儿。”

炕很高,我踮起脚尖才勉强坐上去。她用两只手拿起我的右手,一只手托着我的手背,一只手摩挲我的手心,不转眼珠地瞅着我,老半天才说:“瞧这孩子,长得多俊!对我说,叫什么呀?”

蕙抢着说:“李振生,文青的表弟!”声音硬撅撅的,能听出对她母亲热情招呼我的妒意。

菱坐在炕上挨着母亲,蕙和文青在地下站着。我看了一眼蕙,她正瞪着我,小脸黑黑的。

“蕙,把桌子上的糖盒拿过来。”

蕙没有马上去。拿过来糖盒之后,咣啷一声,放到炕上。

这是个铁盒子,扁圆,上边画着水果糖块,跟真的一样。

菱手快,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水果糖,而是大小块不等的冰糖。菱的娘从衣襟里掏出一叠方纸,捻出一张,铺在我的手掌上,用两根手指把冰糖一块一块地捏到纸上。有的糖块还让细线连着。一直捏到我的手掌都托不住了,才停下手来。


“装进你的衣兜里,可别咯嘣咯嘣嚼,噙着它慢慢化。”菱的娘依旧瞅着我,轻声嘱咐我。

菱帮我把糖装进衣兜里。

蕙嘟着嘴坐到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

菱的娘又问这问那,还让我叫她姨,说什么时候到了她家,就来北屋找她说话。她又跟文青说话,问我姑妈的情况。我趁机来到八仙桌前,看墙上的中堂。蕙看我来,一甩头去了炕一边。这是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两边的大红对联写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对联的两边各有一个大镜框,装满了相片,大多是菱她们三姐妹的。右边的镜框里有一张她三个的合影,长得最高的应该是大姐萍,一根大辫子搭在前边。还有一张是二人合照,女的正是菱的娘,男的穿着白衬衫,留着分头,白净英俊。不用说,一定是菱她们的父亲。

八仙桌漆黑发亮,镶着镂空的牙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大圆盘,里面有一把茶壶,壶周围扣着几个透花茶碗。

“上边写的是什么?”

吓我一跳!我一扭身,是菱站在我身后。她微笑着看着我,小虎牙正好露出两个小尖。

“考诉你,你也不懂。”

“你讲给我听呀!”菱把眉毛一扬,显得很真诚。

“你让蕙给你讲呀!”我看了蕙一眼,她正背对着我们。

“她呀!她才没空呢!”菱朝蕙的后背撇撇嘴。

“行,我有时间教给你。先得教你认字。”我突然有些得意。

“你们在说什么呀?”菱的娘看着我们这里,她的脸上有了微微的红色,比刚才精神多了。

“你家菱让我教她识字呢。”

菱的脸红了,白我一眼,跑向她的娘。

菱的娘轻轻地笑了。

蕙一直把个脊梁对着我。

 

3


吃晚饭的时候,文青向姑妈讲了我到菱家去玩的情况,说菱的娘对我很好,给了我好多糖。姑妈说,那是她家没有男孩,见了谁家的男孩子都喜欢。文青说,那可不是,有一回,梅爱带着她弟弟去菱家玩,菱的娘见了就皱眉头,别说给东西吃了。姑妈说,那是我们振生长得好看,招人待见。我听着姑妈和文青的对话,心里很高兴。

晚饭后,我们围着炕桌坐,炕桌上放着罩子灯。文青织毛活儿,姑妈纳鞋底子。

我问姑妈:“姑妈,菱家成分也高吗?住那么高台阶的房子,还是‘卧砖到顶'。还有那个高门楼,高闸板。她娘盖的被子还是绸缎的。”

姑妈说:“成分高。富农。菱她爹叫吕家林,跟他前妻生的萍。离了婚又娶了菱的娘。闹运动回到了村里。这个人头脑活泛,会来事,公社里村里的干部都跟他好。如今是社办厂的技术员,经常不回家。”

“菱的娘得的啥病?她不去队里干活?”

“弱病,生蕙时月子里落下的。就是娇气。吕家林也会周旋,不下地队长也不说,要是别人家可不行。”

睡下后,我想着白天的事情,好长时间睡不着。睁着眼,看着漆黑的房顶。

文青小声说:“娘,菱也喜欢振生。”

姑妈说:“她们家没有男孩子,想有个弟弟,自然见了长得好看又懂事的男孩子就很喜欢,你不是也喜欢振生吗?”

“不是那个喜欢,是——待见。”文青停了一下又说,“她看振生都跟看别人不一样。”

“别瞎说了。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文青说:“你没看见呢,菱看振生,眼睛里就像有一只小手,想把振生扒够过去呢!”

姑妈停了一会,说:“好了好了,你们才多大,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文青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没听清说什么。

我就想:文青你确实是瞎说,菱待见我什么呢?怎么待见我了?不就是给了我俩脆枣吗?一个瞎字不识,还让我教他!我还不待见她呢!

 

4


过年跟平时差不多,吃了两顿肉菜,又换上了米饭饼子老咸菜。等到十五吃饺子还得六七天呢。

这天晚上,我跟着文青来到菱家,菱家正吃饭呢。北屋里点着两盏灯,菱的娘在炕桌上吃,姐妹仨围着八仙桌吃。火炉子腾腾地冒着黄火苗子,坐在一旁的水壶早就烧开了,吱吱呀呀像是在唱小曲。

菱家居然吃的是饺子。



“振生,过来,坐在炕上。蕙,去给振生盛碗饺子。”菱的娘好像没看见文青,只招呼我。我没去炕上坐,赶紧说吃过了。

蕙没动。菱从炉子旁边的锅里舀了一碗饺子,冒着热气,放到八仙桌上,喊我:“振生,你坐这儿吃吧,坐这儿得劲儿。”

我连声拒绝,可口水早就让我咽了好几下。

菱又让文青,文青说,刚吃过,还饱着呢。

这饺子应该是白菜馅里放了韭黄。还有,蘸的醋里滴了香油。柔暖的空气里弥漫着菜香肉香。一看就是白面的饺子皮,姑妈包的饺子都是杂面的,黑黢黢的。

我和文青坐在炕沿上,看她们吃饭。菱的娘用一把白亮的小叉子吃饺子。叉起饺子,只将饺子的一个角在醋碟子里稍稍蘸一下,轻轻咬下一小半,细嚼慢咽之后,把叉子转过来,咬下另一个角,最后再把饺子肚儿吃掉。蕙是用筷子,可她把筷子当叉子,叉起一个饺子,在醋碗里让饺子扎个猛子,然后把整个饺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个大包,嚼几下就咽下去。菱背对着我,看不见她的吃相。大姐萍让我看得清清楚楚。

萍没见过我,可似乎并没有要详细看看我的意思。她只是歪着头,避开晃眼的灯光,朝我这里望了望,她肯定没看清我的五官。萍有一张非常白净的脸,圆而光亮,小下巴像是扣着一个胖嘟嘟的小酒盅。她不留头发帘,额头显得很宽阔,两道眉毛浓黑而细长,两只眼睛也是细长,这就跟宽阔的圆脸很搭配。她坐着,看不出身高,宽阔的肩头很结实,看上去很健壮。萍吃饭很利索,夹起一个饺子,在醋碟中一涮,一口咬下半截,不待嚼烂咽下,又把剩下的半截放进嘴里嚼,既没有她娘的文雅也不是蕙的粗犷,完全是农家女孩很实用的吃法。她是第一个放下筷子的,从茶壶里倒了温水,端到门外漱了口,走到娘跟前,坐在炕沿上说:“娘,你慢慢吃,睡觉前封火炉,一定要把抽烟筒扣好。我去找秀英她们去。”她娘也吃好了,说:“早点回来。”萍答应了一声,拔脚就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身走到我跟前,弯下腰细细看着我,说:“这小模样!小杨子荣一样!”她摸摸我的头,又说:“跟蕙她们好好玩!”转身走了,脚步噔噔的,长得比我大姐还高,两条大辫子扫着屁股,油黑,灯光一照,油亮。

今晚,东厢房里很热闹,菱的好朋友梅爱刚洗过头发,在脑后扑散着,满屋子都是洋胰子味,有点洋槐花的气味。她向菱打听我,说话嗓门挺亮堂。我靠着三屉桌,不搭理她。找萍的是一个矮墩墩的大闺女,梳着“高粱茬”齐耳短发,右边别着塑料发卡,一进屋就脱鞋上了炕,刺啦刺啦地纳起了鞋底子。油灯放在山墙上。菱、蕙、梅爱和文青在炕沿上坐了一溜儿。菱说:“梅爱,你给你那个钩好衬领了吗?”梅爱说:“编吧你就!半天空抹糨子,你胡(糊)云!”纳鞋底子的大闺女突然说:“梅爱梅爱你说谎,嫁个汉们一身疮。”全屋子的人都笑起来,蕙笑得躺在了炕上,菱笑得差一点把油灯给撞翻。梅爱挪蹭到炕上,说要撕那个大闺女的嘴。那个大闺女把钢针朝梅爱一指,说:“你来你来,看我不把你扎个满脸花,让你嫁不出去!”大家又是一阵笑。菱又说:“文青,听人说,有人给你说婆家了?”文青一下子急了:“菱,你说了梅爱又说我,你是不是想找婆家啦?光编排人!”菱说:“看看!急什么?你一急,正好说明有这事儿!”文青急得扑腾腿:“菱,你啥时候学会贫嘴呱啦舌啦?再瞎说,不跟你好了!”纳鞋底子的大闺女又慢条斯理地说:“文青文青你别急,嫁个女婿像毛驴。”把个蕙笑得只拍那个大闺女的腿,那大闺女来了劲:“吕慧吕慧你别笑,找个汉们光尿尿。”这一回我也憋不住了,忒儿的笑出了声。我一笑,蕙不干了,腾地坐了起来,朝我立眉瞪眼:“你笑你笑!一个小子家,听闺女们说话,也不嫌臊!”我被她说得脸上发烧,赶紧坐到靠背椅上,离她们远远的。

菱以为我被蕙说恼了 ,赶紧走过来,说:“振生,没事,说着玩的。”

谁知又惹恼了蕙,她冲着菱喊:“就你向着他,你嫁给他算了!”

菱咯咯地笑起来,站在我身边朝着炕那边说:“嫁就嫁!嫁给个大学生比你那光会尿尿的不强得多?”

那个大闺女把鞋底子朝旁边一扔,带头笑起来。梅爱扯着嗓子笑,文青捂着嘴笑。蕙一挑帘子跑了出去。

菱说:“糟了!惹下奶奶了!”赶紧跑出去找蕙。

大闺女也没了注意:“这可咋办!咱们说着玩,让人家姐妹俩闹了别扭。”

文青说:“没事,我有办法!”她把油灯端到门前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她们常玩的高粱梃杆,离桌子老高,一撒手,哗啦啦散落到桌子上,闹出老大的动静,还故意大声喊:“梅爱!你输了!你不能耍赖!”梅爱就扯着嗓子喊:“谁输啦?谁耍赖啦?要不咱们赌脑瓜崩儿!”那大闺女就来了一句:“梅爱梅爱你耍赖,嫁个汉们卖干菜!”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要把个东厢房给抬起来。



突然,蕙挑帘进来,瞪着大眼睛说:“你们会玩吗?光会喊!”说着,把梅爱一拨拉,“起来起来!我教你们!”菱跟进来,跟梅爱她们一对视,抿着嘴一呲眯,都笑了。

蕙跪在椅子上,把梃杆攥成一把,在桌子上墩齐,手一撒,哗啦一下,梃杆你搭我我压你,散得横七竖八。蕙说:“让着你,你先来!”她光顾着显能耐了,居然没看见我坐在对面——“你?你会玩?一边站着!”梅爱说:“让人家玩呗,说不定你还赢不了人家哩!”这一将军,蕙来了劲:“行行!让着你!”我经常跟姐姐们玩这个游戏,我们叫“挑棍儿”。我先捏起边上的一根,用它轻轻挑开一根。梅爱抢在手里,说“我给拿着!”我也跪在椅子上,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大气不敢出,一根一根地挑开,非常顺利。“八根了!”梅爱报着数。这时,梃杆们你压着我的脚,我枕着他的腿,看上去,挑哪一根也会惊动了别人。菱比我还着急,转到这边照照,转到那边瞅瞅,还把一条腿也跪在我的椅子上,头发蹭着我的耳朵,给我找机会。她把下巴抵住桌面,用非常小的声音说:“瞧!这一根!谁也没挨着!你轻轻抽出来!抽出它来,好几根就能挑了!”我挨着她的头,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根梃杆,屏住呼吸,像《地雷战》上鬼子起地雷那样小心。菱呼出的热气直吹着我的耳朵。抽出来了!菱高兴得在我背上轻捣了一拳!我长出一口气,左一下右一下,眼瞅着梅爱的手里都攥不住了。蕙呢,从椅子上下来又跪上去,耷拉着脸,咬着嘴唇,眼睛里要喷出火来。最后剩下五根,我手一抖,妨碍了别的梃杆。

我大赢!

蕙一下子跳到屋子当央:“不玩了!那么多人给帮忙,赢了也不算!”

梅爱说:“我们赌脑瓜崩的,你得让人家崩一下!”

“不行不行!他小子家劲大,不公平!”蕙晃着脑袋。

我想:费了这么大的劲好不容易赢了,不崩一下太吃亏!我说:“我不用大劲。”我走到蕙跟前,把右手中指弓起来,抵住拇指的指肚儿,翘起另外的三指,故意在嘴上哈哈气,吓得蕙两手抱住脑袋:“干嘛你?你要把俺脑袋崩个窟窿呀!”我笑得浑身都软了,笑得说不成话:“不会的不会的。”我把手伸过去,蕙捂着脑袋闭着眼睛往后退。梅爱在后边顶住她,不让她退。我趁势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抵,一点劲都没使上。

我转身要坐回去,“啪啪”两下,蕙竟在我的后脑上左右开弓,给了我两个脑瓜崩。她怕我报复,甩掉鞋,窜到炕上,拿起个枕头准备抵挡。

我摸着后脑,嘴里吸着气,狠狠地瞪着蕙。蕙得了意,前栽后仰地笑着。

菱生气地说:“蕙你干嘛?你这样耍赖,以后谁还跟你玩?”

蕙依然笑着,就差在炕上打跟头了。

后来,灯又挪到了山墙上,大闺女还是纳鞋底子,菱和梅爱凑在一起讨论钩衬领,文青看大闺女怎样撕纫头纫针。

蕙和我玩手影。我做个小羊,她就做个老狼;我做个小鸟,她就做个老鹰。反正她得压住我。

5


正月初八这天,虽说刮点北风,可天气晴朗。下午,我们到村西的打谷场上学骑车子。

打谷场上光光溜溜的,有几只麻雀在边上跳着找秕谷吃。菱家的这辆自行车,车胎是红胶皮的,车把上的电光都快掉光了。把套是红毛线织的,车座套是黑条绒做的。一到场上,蕙就嚷嚷着先骑,让菱和文青两个人给她扶着。她一点基础都没有,可一上车就坐在了车座子上。脚尖够着脚蹬子,身子挺挺着像是木头做成的。菱和文青费劲地扶着车后架。我在一旁着急地喊:“看前边!别看脚底下!”可蕙就是不听。她使劲向左歪着身子,她越想把车把向右扭过去,身子越往左倾。菱和文青实在把持不住了,咣当一声,车子倒了,蕙的大红棉袄滚了一身土。

蕙的脸通红,她把怒气撒到我身上:“都怨你!你喊什么你!”她又把怨气撒向菱和文青:“你们俩也不给好好扶着!”嚷完,一屁股坐在碌碡上,噘着嘴生气。

车把也摔歪了。菱用腿夹住前轱辘,使劲把车把扭正,说:“振生,来,你来骑。”



我说:“我光会‘掏’。你先骑,让我们看看。”

菱左脚登上脚蹬子,右脚只踏了一下地,就偏腿骑上了车子。她一边骑一边大声说:“手不要死死地攥着车把,看着前边,有了坑洼好躲过。”她故意朝一个小坑骑过去,站在脚蹬子上,屁股离开了车座,稍稍一刹闸,两只车轮缓缓轧过小坑。她说:“这样不颠得慌。”她先是沿着场边左方向转着大圈,圈越转越小,小到只有机井的井台那么大;接着她又右方向转圈,还转了一会“8”字,还玩了个大撒把。北风把她的头发时而吹得挡住了脸,时而又吹到脑后。她脖子上的红纱巾让风吹得像腾腾跳跃的火苗子。最后,她来了个猛蹬,车子从我们身边经过,呼呼地带着风声。骑着骑着,她来了个急刹车,一偏腿跳下来,稳稳地停在场中央。菱的脸让风吹得红扑扑的,让纱巾映着,让绿袄衬着,像是一株美人蕉。

文青会骑大梁,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看得很费劲。

“你骑呀振生,你不是会骑吗?”菱鼓励着我。

我家没有自行车,三个姐姐都是用别人家的车子学会的。她们学骑车,抽空我也学。我只会把右腿从大梁底下伸到右边掏着骑,并且只会蹬半圈。我看见过别的孩子的这种骑法,人在左边挂着,样子很难看。

我不愿意在她们面前露丑,我提出骑大梁,让她们给我扶着。我说:“你们不要使劲捉着,看我往一边倒,你们才使劲。”菱说:“你照着我说的,看前方,握车把用劲要适当,腰不要挺得那么直。”我在转第一圈时,歪斜了几下,转第二圈就好多了,转第三圈时她们就悄悄撒手了。我转了好几圈,下车时却遭了难,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右腿从横梁上撤过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减了车速,让菱给扶着下了车。

我提出坐车座。菱说,你得先学会上下车。这个很容易。不过,整个人在左边,上车时你得把车子斜向右边,下车时也要注意平衡。两三次之后,我就能坐在车座上,稳稳地骑车了。车座子虽然落到了最低,我还是要脚尖一扒够,才能蹬上脚蹬子。

   菱突然说:“哎,蕙呢?”这才发现蕙不见了。文青坐在碌碡上,说,蕙早就走了。

想让文青再练一会,可太阳已经变红,北风也刮得更起劲。我们就回了家。

 

6


有时,菱还有梅爱来姑妈家找我们。蕙一次也没来过。见了菱,她就嚷嚷着让我教她识字。我和文青分别教她语文和算术。我先教她认识自己的名字。我要教她“吕”字,她急忙说:“俺会写,上头一个口,底下一个口。”我就说:“你看,这学生挺聪明,还没教呢,就识字了。”她轻轻打我一下:“去!哪有老师笑话学生的?”我把“菱”写出来,菱一看,就皱眉头:“这么多的胳膊腿儿呀!少画几根不行吗?”我说不行。我把“菱”分成几个部件讲给她,她歪歪扭扭地写,像搭火柴棍似的。写了两遍就记住了。菱不笨。她又让我教她写“萍”和“蕙”,边写边埋怨她父母:“为啥给我们找这么难写的名?”梅爱说:“那你改成‘吕小二’吧,那个好写。”菱噗嗤笑了,手一抖,把“萍”的最后一笔写歪了,就说:“梅爱,都怨你,你看,让我姐站不直溜了!”我们都笑。

菱让我教她写“喜欢”。她总是把“喜”少写一横,埋怨“横”太多。



有一天晚上,在菱家的门前桌上,我们几个玩扑克,玩“百分”正起劲,蕙从外面回来,嚷着要玩“50K”和“憋王八”。我不愿意玩了,就坐到炕沿上去就着炉火烤手取暖。菱玩了两把也不玩了,拿个杌子,也坐在炉子旁边。梅爱把灯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她的身影投在西墙上,像个笨壮的大狗熊。

菱说:“振生,‘喜’上边一个‘土’——”

“不是‘土’,是‘士’,战士的‘士’。”

“不一样吗?”

“那能一样?‘士’,上长下短;‘土’,上短下长。”

“哦,我记住了。那——我‘喜欢’你,是你们书上那样说,我们都说‘待见’。哎,‘待见’怎么写呀?”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我说:“‘待见’是方言土语,书上没有这两个字。”

“不可能。蕙的字典上有没有?”

蕙听见了,就说:“你就胡琢磨吧!哪有那样的字?‘待见待见’,还‘膈应’哩!”

我说:“要不就这样写。”我跳下来,站在梅爱挡不住灯光的地方,手指头在半空里写了个“待见”。

菱说:“看不清,来,你在我手心里写。”她站在我身边,伸出左手,我就在她手心里写了一遍。

“没记住,再写一遍。”

我又慢慢地先写了“待”。不等我写“见”,菱一下子攥住我的手指,使劲攥着,我使劲拽了好几下才拽出来。

菱就背着手在屋子地下转圈,一边转一边嘟囔:“喜欢,待见……”

菱突然又问:“书上不是还叫‘爱’吗?‘爱’怎么写?”

我说:“这你得去问梅爱,她会写。”

梅爱说:“我上了一年级就不上了,自个名字会写,有空我教你。”

蕙站起来,把扑克牌往桌子上一摔:“你们这是要干嘛?又是‘喜欢’又是‘待见’又是‘爱’。你们要谈恋爱搞对象呀!十四五的大闺女了,也不嫌臊得慌!”

梅爱充好人:“就是!别看我叫‘梅爱’,我谁也没爱过!”

菱说:“梅爱梅爱,就是‘没人爱’!你知道啥?”

我说:“人家这是学识字呢,你们——”

“学识字啥字不能学?为啥要学这乱七八糟的字?”蕙冲着我发火。

“什么字不该学呀?学‘杀’字就去杀人呀?你二姐问我呢,我能不教?”我觉得蕙太不讲理。

“二姐不是个好东西!你教她,你也不是——”

“蕙,你还有完没完?你上学就不学‘爱’啦?你长大了就不谈恋爱啦?”菱冲着蕙喊。

“我长大了去当兵,部队上安排我什么我就做什么!安排我谈恋爱我才谈!”

我们都笑起来。

菱说:“我还以为你就不说‘爱’字呢!”

蕙一下子激动起来:“铁梅爱了吗?小常宝爱了吗?还有王芳!”

“‘爱’有好几层意思呢。”我在灯影里说。

“就你懂得多!你教,她学,你们去‘爱’吧!”

我有些生气了:“你别瞎说蕙!谁长大了也得去爱一个人。我就是爱,也不是你二姐,你二姐她比我大两岁!”

菱在黑影里朝我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我疼得叫出声来。菱却这样说:“烫着了吧!烤火也不离远一点!”

梅爱接着我的话说:“菱比你大,有跟你同岁的呀!”她和文青一齐瞅向蕙。蕙好像明白了什么,把扑克牌一划拉:“你们都不要脸!”气哼哼地跑出去了。

蕙走了,我们就把扑克收起来,玩“瞅死眼儿”。我先是跟梅爱一对,我输了。我又跟菱一对。俩人坐得近近的,你瞅着我的眼睛,我瞅着你的眼睛,谁先笑,谁就输。菱的大眼睛藏在发帘后头,长睫毛掩映着水灵灵的眸子。她不转眼珠地看着我,她的细匀的呼吸我都能听到。我突然来了嘎主意,故意一歪嘴,菱使劲抿嘴,差一点笑出来;我再一歪嘴,她实在憋不住了,一扎一仰地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全露出来。我就用手一指:“嗨嗨!小虎牙!小虎牙!”菱两只小拳头轻轻捣着我的胸脯,笑着说:“你耍赖!你耍赖!不跟你玩了!”


7


 

这一年秋假,我来到姑妈家。中饭后,姑妈和文青就去队里掰玉米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干啥呀?我就去找蕙,想从她那里借两份文艺宣传的材料。

迈过蕙家的高闸板,我就喊蕙,可东厢房里没人应。我挑起竹帘一看,只见一个人躺在炕上,一方纱巾罩在脸上,凭身长我就看出不是蕙,也许是大姐萍。



我刚退到院子里,蕙的娘在北屋里说:“是振生吧,你过来。”

我看见那棵石榴树密密麻麻挂满了大个的石榴,通红,小灯笼似的,很好看。那盆夹竹桃比去年又长高了一截,叶子翠绿。

我进了北屋,蕙的娘坐在椅子上,她的腿上卧着一只小白猫。她说:“蕙吃了饭就跑出去了,知青们正帮她们排练节目哩。要不,你去找她?”

我说:“不了,晚上我再找她吧。我向她借份材料。”

“给,吃个苹果。”她从果盘里拿起一个大红苹果。

“不了,我走了。”我挑起帘子,跑了出去。

我刚下台阶,萍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她刚睡醒的样子,长辫子有些蓬松。她穿着碎花的短袖衬衫,长裤腿挽起老高,脚上是一双大红的塑料凉鞋,前头露着脚趾头,后头露着脚后跟。

“你为啥不去上工?”我说。

“昨天晚上‘熬战’割玉米秸,今天轮班休息呢。”萍说,“振生,你别急着走,帮我干点事。”她掀起东厢房的帘子,让我进去。

她让我帮什么忙呢?我稍有犹豫。萍略作嗔怪,说:“进来,我还能吃了你?”

我进了屋。大炕上萍刚才盖的雨水白小薄被还没有叠。

萍出去摘了三个大石榴,放在桌子上,说:“一会儿你拿回去。”石榴上带着绿叶子,有一颗滚动了一下,在桌子边沿上停住了。

萍说:“我洗洗头发,你帮我换换水。”

哦,让我帮这个忙呀!我就坐在靠背椅上,斜着身子看东墙,墙上又多了一张蕙的奖状,不再是“五好学生”,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

“来呀,倒点热水。”萍站在脸盆架跟前,辫子已经松散,挡着半个脸。她脱了衬衫,只穿着个小汗褟儿,露着圆圆的白白的肩头。她向后一撩头发,身子一仰,肚脐眼都露出来了。

我打开竹皮暖瓶,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萍把浓密的头发没入水中,往头上撩水。她弯着腰,叉着腿,汗褟全皱了上去,半个脊梁都露出来,白腻得晃眼睛。

萍打了洗脸胰子,白沫在她的头上像一堆白云彩,有两大朵掉在了地上。

“换水振生!快点!蛰我的眼睛生疼!”萍双手攥住头发往下捋水,头发太长,下半截都淹在水里。

我泼了脏水,跑着从厨房里舀了凉水,又兑了热水。萍的又长又黑的头发在清水中变得油亮。洗完了,她用毛巾揉搓着湿头发,头发在她的手里如同乌云翻滚。

萍把头发披到身后,用大红的塑料梳子犁过,一丝不乱,如一道墨黑的瀑布。头发湿,不急着辫辫子,只用头绳松松地一拢,圆脸庞全露了出来。热水刚刚温润过,她的圆脸红嫩细腻,古人说的面如桃花就是这样吧!我瞅着她,她感觉到了,往下抻抻小汗褟,可依然跟裤腰有一段距离。她微微一笑,说:“看什么?你姐姐她们不穿小汗褟儿?”姐姐她们肯定也穿,我在她们的屋里见到绳子上晾着过。

“过来振生,我也给你洗洗头。”萍从脸盆里捞出她的几根头发,搭在门栓洞里。我抓抓头皮,说:“我不洗,昨天刚洗过。”萍说:“这两天这么热,出好多汗,哪天不洗一回头发?过来,听话!”我没动。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脸盆跟前,又往盆里倒了热水,替我把衣领掖进去。脸盆里的水上有很少的泡沫,水很清亮。萍把我的头轻轻按下去,说:“闭上眼睛。”她开始往我头上撩水,水温热,浸润得头皮很舒服。她的柔软的手揉搓着我的前额,头顶,后脑,两鬓,轻轻地抠抠我的耳朵。她为我打胰子,漂洗,换水的时候,嘱咐我别动。洗好了,她用干爽的毛巾把我的头包住擦,擦脖子,擦耳根,一手托住我的后脑给我擦脸,擦眼睛的时候,轻轻的,慢慢的。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十分舒贴的待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优待。我的姐姐们谁也没给我洗过头。母亲给我洗头,用的是碱面,蜇得眼睛火辣辣的,头发干了头皮发痒,脸上也紧绷绷的。

萍用她的梳子给我梳头发,梳子挠着头皮,麻酥酥的。她从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圆的小铁盒子,上面画着五彩的礼花,写着“万紫千红”。她翘着小指打开盒子,揭开一层锡纸,白腻的抹脸油立刻散发出非常好闻的气味。她用食指抠出一点点,涂在左掌心,两个掌心互搓,在我的两腮、额头、下巴上轻柔地擦着,香气灌满了我的鼻子。她还用拇指在我闭着的眼睛上轻轻擦过,然后像完成了一见大事似的说:“好了!来,照照镜子!”

大镜子里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眉毛很黑很浓,大眼睛里透着满足和幸福的神采。他的小嘴巴微嘟红润,面皮粉嫩发光。梳成左三右七的小分头,漂亮得像是图片上大城市里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他的旁边,萍在满意地微笑着,长目微眯,皓齿微露,红嫩的圆脸像盛开的牡丹。

萍把我拉到炕前,她坐在炕沿上,把我夹在她的两腿之间。她捏着我的手,说:“让我好好看看。”她的手很烫。她使劲捏着我的手。我这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看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

萍的眼睛瞳仁黑亮,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我。她的眉毛浓密但不是很宽,细细的一道;她的睫毛一根一根都能看清;她的上唇上有微黄的茸毛;她的嘴唇上有细细的纹沟。

突然,萍把我往里一拉,两条腿紧紧地夹着我,两条胳膊紧紧地箍住我的后背,把脸凑近我。她的眼睛红了,脸红了,鼻翅儿一张一张的,呼出的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小汗褟儿发出的暖气直钻进我的鼻子。我一动也不能动,头脑发胀,浑身燥热,心跳加快,使劲挣才挣脱出来。

“振生,过来……”萍伸着手想拉我,我赶紧后退。

我说着我要回家了,挑帘子出来;萍在后边喊我,我回头一看,她手里托着那几个石榴追过来,硬塞进我的衣兜里。


8


我吃饭快,先来到菱家。灯底下,菱刚写好了什么,看见我来,把纸片装进衣兜里。

“你说,我们姐仨的名字为啥都带着个‘草头’呀?”菱仰起头看着我。我说:“都跟花草有关系呀!你没听说过‘萍水相逢’?”菱一摇头,“你这个‘菱’就是‘菱角’那个‘菱’。古书上说‘菱花’就是说梳妆用的镜子。”菱瞪着眼睛,不转眼珠地看着我,“‘蕙’——”

“叫我干什么?”蕙一步跨进屋子,“又背着人说人家坏话哪!”



菱赶紧说:“别瞎说!振生正给我讲咱姐仨的名字呢!”

“这还用得着他讲?”蕙坐到炕沿上,不跟我们坐在一起。

“那你知道你这个‘蕙’是啥意思?”菱问她。

蕙答不上来。

“你给说说,振生!”菱又看着我。

我说:“蕙是一种兰花,很香。”

菱笑了,说:“振生,你咋懂这么多?”

我说:“看书看的。”

菱说:“那你赶紧教我多识字,我也要看书。”

蕙哼了一声,就走了。

“她又生气了?”我说。

“没有。她不看书,她比不过你。准是又去大队里排练节目了。”菱说,“一会儿去马庄看电影,咱们一起去。你去看看文青在家里干嘛呢还不来!”

正说着,文青,梅爱,还有三个我见过却叫不上名的闺女陆陆续续都来了,梅爱还领着她那个弟弟,六七岁的样子,长着个大脑袋。

马庄离吕村三里地,走大道要拐一个弯,我们就走小路。路两旁有的玉米割倒了,有的还长着。长着玉米的路段就像是小胡同。幸亏头顶上有半个月亮,“胡同”里被照得很明亮。我们一路说笑,一会儿工夫,马庄就到了。电影是《卖花姑娘》,很苦。我们一边看一边说没看头。听说要演两部片子,下一部是打仗的,可梅爱的弟弟哼哼着要回去,梅爱小声镇唬也不顶用。勉强又看了一会,实在是没意思,我们你捅我一下我拽你一把,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往回走。

一踏上小路,高玉米夹着的小胡同里黑咕隆咚;虽说西天上还有月亮,可月光斜斜的已照不进来。我们都不说话,只听见踢踢腾腾的脚步声。梅爱的弟弟跟不上我们,哭嚷着要梅爱背他,梅爱打了他两巴掌,说以后再也不会带他出来看电影。小路很窄,只能并行两个人,如果三个人并肩走,走在边上的就不时被挤到玉米垄里。玉米叶子上已有了露水,凉凉的。我充着男子汉,走在最后,有点“断后”的意思。忽然,菱说了一句:“谁踩掉我的鞋了!”就闪到一边蹲下来提鞋,而后紧走几步赶上我。黑暗中,菱跟我并肩走着。突然,她拉住了我的手,可能是为了拉得紧,就把手指与我的手指交叉着扣紧。梅爱背着她弟弟,她弟弟还嘟囔着,嫌梅爱颠得他难受。

离吕村近了,两边的玉米都割倒了,一片空旷。我们的心情舒朗起来,大声议论着《卖花姑娘》。

到了村口的大柳树底下,我们上了大路。菱撒了我的手,快速地掏出一大把东西塞进我的衣兜,紧跑几步赶上了前边的文青。

我一摸,是青枣,并且是大屁股的“婆婆枣”。我知道这种枣在这几天就要打下来,皮薄,脆甜。

第二天,我吃完青枣,从兜底掏出一张纸片,上边有四个铅笔字,正是菱的笔迹:“我待见你”,“待”少了一横。我噗嗤笑了:这个菱,刚学会几个字就显摆,还像交作业一样让我给批改?

 

9


上五年级过秋假,我没到姑妈家去,这是因为我病了一场。先是拉肚子,后来演变成“拉痢”,折腾了半个月。过年本来要去的,奶奶又病了,姑妈三天两头来照顾奶奶。其间,我向姑妈打听菱和蕙,姑妈说,她们家人多事多。我就没有再细问。

过了年一开学,我就去“联中”上初一了。本来我家成分高不够格的,多亏了教了我五年的老师去公社开会时,在上头的校长面前替我说好话,说我脑瓜灵,说我这几年都是“文宣队”的骨干;我爹又央求大队支书找到“联中”校长说好话,我才被录取。

上初一这一年,我够上了去生产队里挣工分的年龄。秋假里很想去姑妈家,娘不让去,三个姐姐,特别是三姐,说我这么大了还去亲戚家住着,吃人家闲饭,不好。一到夜晚,我就想象着菱家东厢房里热闹的样子。有月亮的晚上,就想起跟菱她们去看电影的过程,想起她写的“我待见你”的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正月初二,姑妈领着文青来拜年,文青多少长了一点,显得更胖了,脸上还长了好多小红疙瘩。这一天,姐姐们带着文青去邻村看耍武术的,回到家,姑妈正等着文青要赶回去呢。我有好多话要问文青,可是没一点机会。姑妈看出我心事重重,就跟我娘说:“振生两年都没去吕村了,让他跟我去住几天吧。”我娘就答应了。

吃晚饭时,我提到了吕菱她们家。姑妈说,菱的娘前年冬天死了,脑袋里长了毒瘤。菱的爹也回到了村里,当了小队上的会计。我想起了长得文弱却很好看的菱的娘,想起了她给我的冰糖。

“蕙呢?”我问文青。

文青说:“没去上初中。整天跟几个知青在一起,穿着个绿褂子。听说当上了民兵副连长。”

“萍呢?”

文青说:“别提她了,败兴丢人。”

“到底怎么回事姑妈?”我转向问姑妈。

姑妈轻叹了一声说:“多好的一个闺女,人长得好,针线活又好,又懂事。唉,命脏呀!”

“你快说呀姑妈!”我心里着急得很。

姑妈说:“前年夏天一个晚上,村子里演电影,萍跟她相好的,在旧砖窑里让民兵连长给逮住了。她相好的还是戴帽分子家的后生。那后生让民兵五花大绑游街游公社,萍在家里捂着被子哭了三天。那时候,她娘刚检查出病来,一下子就垮了。后来,她家城南的一个老亲给她说了一个婆家,远远地嫁走了。听说女婿是个复原军人,比萍大几岁,在部队上伤了一条腿。”

我立刻想起萍给我洗头的情景。想起她那么好看的长辫子,那么好闻的雪花膏,还有她把我夹在她腿间让我既幸福又心跳的怪怪的样子。

“还有菱,菱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姑妈说:“好几拨媒人给她提亲,男方有的是老师,有的是当兵的,有的还是公社里的干部,可她一概不允。”

文青有些埋怨地说:“行了,娘,别说了。菱让我们吃了饭找她呢。”

菱家的街门只开了一扇。我们跨过“闸板”,穿过漆黑的门洞。只有东厢房里有亮亮的灯光。

文青喊了一声:“菱!”

“哎!振生来了吗?”菱掀开帘子,探出身子。

“来了。”文青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冷淡,我的心里却滚过一道暖流。

东厢房里很暖和,火炉子腾起老高的火苗,山墙上和门前桌上各燃着一盏罩子灯。

“蕙呢?你爹呢?”文青问。

“蕙去大队里了,爹去小队里了。”菱淡淡地一回答,立刻把目光转向我,“振生,快坐下!”我坐下来,菱坐在杌子上,挨着我,文青坐在另一只椅子上。

菱比前年又高了一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高,似乎瘦了一些,所以更加苗条。她还是留着短发,两鬓上方别着粉色的塑料卡子。她的头发帘一直抵住了长睫毛,一眨眼,头发帘也跟着动。因为侧对着我,她的鼻梁显得很笔挺,嘴唇棱角分明。她站起来给我倒水,红底小碎花的棉袄,掐腰短襟,越发显得臀宽腿长。

知道了她家的变故,等她坐下来之后,我没有多问。说了几句闲话,话题转移到“识字”上来。

文青说:“都是你惹下的。这两年菱跟着了魔似的,问我问蕙,见了识字的人就问,认了好多字,都能读《林海雪原》了。”文青一夸奖,菱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又露出了俏皮的小虎牙。菱的进步我并不感到吃惊,因为她很聪明。一个聪明的人认了真,什么事做不成?我说:“菱,我带了几本书来,有《红岩》和《水浒传》。本来上头不让看旧书的,这不是在评《水浒》批宋江吗?我才搞到了一本。明天,我拿过来给你看,你先看《红岩》吧!”



“太好了!我早就听说‘江姐’了!干嘛明天?现在就去拿吧!文青,你去跑一趟吧!”菱兴奋地站起来,拍了一下文青的肩膀。

文青有点不情愿,她看我一眼,又看菱一眼,慢腾腾地去了。

两盏灯亮着,又有炉火,屋子里既暖和又明亮。菱抿着嘴认真地看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几步上了炕,从她的被卷子底下拿出个蓝印花布包。她把布包在桌子上展开,里面是一个用布条拼成的椅子坐垫,图案是大方框套着小方框,小方框套着更小的方框,方框的颜色各不相同。

菱抚摸着椅垫说:“坐时间长了容易着凉,你回去垫到椅子上。”她把椅垫往我跟前一推,眼睛里泪光一闪一闪的,不转眼珠地看着我。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问我:“以后你还来你姑妈家吗?”我的手在菱的温暖的手里,我说不出话,我觉得我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文青取来了《红岩》,菱赶紧把书放进她的抽屉。文青看着桌子上的椅垫,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眼神呆呆的。菱说:“文青,我都送振生东西了,你当姐姐的,也不送点什么?”文青没有回答,看着山墙上的油灯。我看见文青的眼睛里也有了泪光。


10


初中二年,高中二年,我的中学生活结束了。年岁一大,事情也跟着多起来。除了姑妈生病去看望过两次,再没到过吕村。一毕业,正好赶上村子里的小学校招老师,就当了个拿工分的代课老师。早我一年教书的淑敏,跟我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同备课,一同复习中学的功课,三年后,我们考上了县师范学校。我们是一半恋爱一半让媒人撮合,二十三岁那年,我们结了婚。

我高中毕业那一年,姑妈托人来给我提亲,说的是文青。我不愿意,娘也不愿意。姑妈肯定很不高兴,因为奶奶去世了,她一年一年不到我家来;就是来,也是下午来打个晃,坐一会儿就走了。文青一次也没来过。

后来,我有了孩子,听说文青也有了孩子。有一年我爹有病,姑妈来看望,文青也带着孩子来了。我们说到菱,文青说:“谁给菱说婆家她也不应,我知道她是在等你。你去县里上师范,她去学校门口等过你两次,都没等到你。说实话,我也等过你,可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所以我就恨菱。她曾经让我捎信叫你去我家,她说有话要跟你说,我就故意说你忙,你没时间来。后来,她听说你结婚了,那一段时间,她就像掉了魂一样,我们找她玩,她也冷冷淡淡的。”

“如今呢?”

“如今,她嫁给了村里一个电工,也有孩子了。”

在姑妈家住的时候年岁还小,我们的嬉笑打闹都是那么自然。虽说知道菱处处对我好,但也只是想到了她家没有男孩子,对我的亲爱,也只是当做一个弟弟而已。谁知道她竟是一个痴心的人。而我呢,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让菱牵挂在心。回想当年,吕家三姐妹中,萍比我大好多,有点像大姐;蕙呢,任性幼稚,像个不知事的孩子;唯有菱,聪慧而又懂得道理,不光是对我,对谁她都做得那么得体。

经常不能早睡,想起菱的甜甜的枣,歪歪的字,暖暖的座垫,还有她那好看的小虎牙;也想象着她站在师范门口,翘首凝望的样子……

我,对不住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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