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寿：又到毕业签名时
毕业时让同学填写通讯录，让老师签名留言，印象中应该是大学生中学生的事，如今小学生也流行开了。
过了“六一”，六年级就算是进入了小学阶段的尾声，明显的躁动起来。小升初不用考试，有门路又有钱的，家长早就给跑好，比如市里的学校，比如县城里的学校；没门路的也不发愁，自家门口的乡中学敞开大门，准备着“全盘端”。
小学生们不管这个，中考高考离他们远着呢！他们关心的是照毕业合影时穿什么衣服，跟谁谁再来个小合影；他们更热衷的是买个大号的“通讯录”或“留言簿”，让同学和老师填写。
前几年，一临近毕业，就有学生三五成群找上门来：“老师！你给签个名吧！”女孩子还用上那种带点撒娇味道的腔调。
我不是名人，没给别人签过名。学生那么热情来找我，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按照他们的指点，我在豪华的“留言簿”上逐一填写——姓名、性别、家庭住址、生日、血型、爱好、特长、喜欢读的书、喜欢做的事、喜欢听的歌、喜欢看的电影、喜欢吃的水果、喜欢的明星、喜欢的歌手、电话、QQ、微信，对了，还有——星座！还有——，想不起来了。
满足了几个学生的要求之后，又来了一拨儿！后浪推前浪！我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要命的是：每人都要求你写一大段“恩师赠言”或“好友赠言”！如果你想偷个懒只给写个“祝你进步”，人家就拧着眉毛，看着空旷的纸页上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很不满意，很不高兴。他们希望你给写上甜腻的话，像电视上小鲜肉们缺盐少醋的对白，像网络美文中苍白无力的描述。
我来不了那个。
后来两年，我就只是应付。有的学生看出我不热心，就拿着本子绕过我的门槛，找别的老师去。
我曾经问他们：“你们，让我给写这个，干嘛呀？”
他们就很不解地看我。有的学生胆大，说：“别的学校也这样！都买本子，都找老师写！”
我曾经逗一个学生：“你还让我写上‘生日’，到时候，你来给我过生日呀？”
这个学生立刻显出害怕的神色，赶紧说：“要不，你别填这个了。”
我逗另一个学生：“写上我电话干嘛？骚扰我呀？”她抓着头发，光笑说不出。她身后的学生聪明，说：“过年给老师发短信拜年。”
嘿嘿，小学生实在是单纯。
再后来，找我写毕业留言的就很少；有人找，我就说：“别写那个了，没用。”
去年的6月25日，我记得很清楚，是星期一，我值班。吃了晚饭，天还很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曹文轩的《青铜葵花》。一个女生在门外怯生生喊着报告。我让她进来，以为是要回家开请假条的，她说不是，把一个32K的塑料皮本子递向我——这又是让我签名！
我上下一打量：瘦小，黑，短发，圆脸，小鼻子小眼儿的；还戴着眼镜。倒像是个四年级的学生。
我没有接她的本子。我说：“还是不写吧。你们那是跟风儿，赶时髦儿。有啥用？”
她把本子缓缓收回去——这是一个老式的笔记本，封皮上是陈冲演《小花》的剧照。
这本子吸引了我——她哪来的这么老气的玩意儿？而这古董还似曾相识！
“我妈妈也是你的学生，她经常看‘赵州桥文学’，看你的文章。”
“哦，谢谢你的妈妈。”
我的学生太多了，我打算从她的眉眼中找出我的老学生的模样，可她长得太没特色，我看不出。
“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我没找别人……也算是给我妈妈签个名……你不知道，我就是张艺欣！你写的《烦躁的静夜》，那个灰色的学生！你还记得吗？早些年，一篇作文叫《别了，恩师》，我妈妈写的。我妈妈也是个灰色的学生……”
她呜呜的哭起来。她不去擦泪，撇着嘴角，泪一下子流到下巴上。
“你妈妈是——”我忽然想起来——三十年前——，我赶紧站起来！
“别哭！我写！我写！”
我从她手里接过本子——这是我的本子！
我接过来一份双重的沉重！
一时间，我不知道这留言该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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