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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 : 老擓爷

李根寿 当代作家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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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擓奶奶不知道是哪一年死的,记忆中的老擓爷,就是一个人独守着南北长东西窄的小院。


老擓爷有一间西屋,低矮狭窄窗户小,若是后半晌进去,一时间漆黑一片,看不清东西。小屋里一盘土炕,一个灶台,一张单条桌。


老擓爷个子很高,显得他的房子更矮。


老擓爷爱吸烟,总见他把烟袋锅子在烟荷包里挖一阵子,划火柴点着,瘪嘴巴使劲咕嘬一阵,然后就是咳嗽,咳嗽得喘不上气来;脸憋红了,泪流出来了,唾一口浓痰,这才解了气。


我是老擓爷的常客。这不仅是因为老擓爷是我的本家三爷,他的小院子里总有许多故事吸引着我。


老擓爷养着一只小狗,喂着两只母鸡。饼子分一半给小狗吃,鸡蛋黄拿来喂白玉鸟和黄雀儿。我猜是老擓爷怕孤单,就喂养了这些小动物来给自己解闷。


一走进老擓爷的小院,小狗像一只会走路的小板凳,蹦跳到你跟前。它居然会抬起前腿站立起来,往你的身上扑,汪汪汪尖亮地叫着。它不咬人,有时只是轻轻地叼一下你的裤腿。


“板凳儿,别叫唤啦!”老擓爷赶紧喝止。“板凳儿”还真是小狗的名字。


“板凳儿”停止叫唤,依然摇头摆尾,在你面前倒着走,尾巴拧成一个圈儿。


老擓爷的东院墙是“干打垒”,墙头上盖着破盆瓦片。夏天,墙头上长着些狗尾草和蒺藜蔓,一旦枯黄,就应了那句“墙上枯蓬昭示秋”了。墙上楔着一溜木头橛子,挂着掉了底的粪筐,不出刃的薅锄,用成了韭菜叶儿宽的镰刀。东墙上挂着的两个鸟笼子实在是惹眼,圆笼子里蹦跳着白玉鸟,方笼子里扑棱着黄雀儿。


老擓爷用一根削扁的竹管给鸟喂食,一边喂一边嘬起嘴唇嘘嘘地学着鸟叫。喂着白玉鸟,黄雀儿就跳上跳下,嘀嘀哩哩地叫,催主人赶紧来照管自己。


鸟笼子前晌在东墙,后晌就挪到了西墙。


“板凳儿”的窝和鸡栅在院子北头,挨着它们,靠东墙摆了好几个花盆,大小不等,式样各异,栽种着小金枣仙人掌之类的粗笨草花,只有一盆我没见过——几片扁长的叶子,用竹棍绑缚着。老擓爷说,这叫“令箭荷花”。好听的名字!莫非也能开出好看的花?


我上三年级那一年春上,有一天有人捎过信来,说姥娘得了急病,一大早,爹和娘就去了姥娘家。中午一放学,老擓爷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呢,身边卧着“板凳儿”。老擓爷知道了我家的事,让我去他那儿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老擓爷一瞪眼:“走哇!”从我手里扯过书包,大步在前面走,我只好跟上。“板凳儿”很兴奋,忽前忽后地跑着。


饭桌摆在院里,米汤,掺了菠菜叶的饼子,香油拌的咸菜丝,一掐小割葱。春天天长,我真饿了,鼓起腮帮子吃。老擓爷没有了牙,掰一块饼子放进嘴里嚼半天,喝一口米汤,咕咚一声咽下去,声音好大。他咬不动咸菜和小葱,我知道他是专门为我准备的。篦子上的一个饼子一骨碌,露出一颗鸡蛋,老擓爷把鸡蛋剥开,剥出蛋黄放在一边,把蛋清放进了我的碗里。我想说话,他把筷子往下一按,示意我不要说。其间,“板凳儿”一直在老擓爷身边爬搔,瞪着鸡蛋,尾巴紧摇,老擓爷看都不看它一眼。那一顿饭,我吃得很饱。


上了初一,虚岁十三,我够得上去生产队挣工分了。星期天和假期,队长就分派给我们农活,一般是简易的,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只能挣到半个工。


记得是刚过了麦收,有一个星期天,老擓爷让我给他帮忙,他正是生产队里的瓜把式。我的任务是,把瓜果按每户的人头分成堆,压上写有户主名字的纸条,等着收了工各家来取。伙伴们看到我有了这么美的差事,一个个眼红得要命。


我和老擓爷每人一个大荆篮,拣红透了的西红柿摘下来,堆放在一起。老擓爷真有两下子,瓜园里收拾得不见一根杂草,西红柿个儿大而且匀称。我很想拿一个在裤腿上蹭蹭,而后大嚼,可一看老擓爷,他只顾着干活,根本不朝我这里看,没有一点让我吃一个的意思。虽说跟老擓爷很熟络,可是没有他的许可,我不敢吃。


摘甜瓜时,老擓爷不让我下地,只让我接过他的篮子,倒了之后,再把篮子递给他。说是我不知道瓜在那一片叶子底下盖着,不懂得生与熟。当我接过第一篮时,甜瓜的异香立刻灌满了我的鼻子!熟透了的甜瓜通体金黄!我真想掰开一个,闻它的香气,吃它的甜瓤!我的嘴里,口水滋滋地往外冒,嗓子眼里伸出一只小手来!我拿起一个,放在鼻子底下闻。


“撂下!一会儿吃分给你家的!”老擓爷在瓜地里喊。


我有点不高兴: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三五口就能吞掉,谁能知道?我开始埋怨老擓爷的死脑筋:你不让我吃,却让我守着这么诱人的瓜果,岂不是在有意折磨我?


回家的时候,老擓爷把他的两个大甜瓜放进了我的荆筐里,说他吃这东西闹肚子。


在一个夏夜里,我去外村看电影扑了空,回来经过老擓爷的小门,见门半开着。“板凳儿”扑出来冲我叫。我走进去,见月光把小院照得白亮。老擓爷正躺在躺椅上,铁丝上燃着臭蒿编的火绳。白玉鸟和黄雀儿都不叫,两只母鸡可能因为闷热,咕咕地叫着。


我坐在一只板凳儿上,“板凳儿”卧在我脚边。


老擓爷不瞌睡,跟我闲聊。我们就聊到了养鸟种花。


“栽花不如插柳——玩鸟不如养鸡——”老擓爷像唱一样说。


我知道他是在训教我,让我务正业,不要走邪门歪道。我故意问他:“那你为啥又栽花又玩鸟?”


“有根儿的多栽——张嘴货少揽——”老擓爷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又唱出一句,跟前一句如出一辙。


“三爷,说个古话儿吧。”我知道老擓爷肚子里故事多。


老半天没说话。门外有人经过,“板凳儿”跑出去汪汪叫了几声,又呜呜着跑回来了。这次它卧在主人的脚边。


老擓爷不说话,一定是在想心事。也许是我的“花鸟”问题难住了他。他又挖了一锅子烟叶,拽过火绳,对着了火,吧嗒吧嗒抽着。奇怪,这次他居然没有咳嗽。抽完了一袋,磕磕烟灰,他说:“我给你讲个你肯定没听过的。”


一听这话,我来了精神:莫不是打日本?还是狐仙鬼怪?


“这个古话儿,有你擓奶奶,她常常讲给孩子们听。”刚才不说话,敢情是想起擓奶奶了。“说是——一个小媳妇过门时间不长,丈夫叫老刀儿,出门做买卖,一走三年没音讯。小媳妇日思夜想,泪水流干了,哭瞎了眼睛。哪知道丈夫是在半路上,让一只快成精的老狼给吃了。老狼吃了她丈夫,又回来吃她。一进门,见月亮地里坐着一个挺好看的小媳妇,暂时忍住了吃她的念头,从后边慢慢走过去,两只前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小媳妇心里一惊:这是谁家的浪荡子?趁着黑夜来调戏我?见老狼没动手,心里又一喜:莫不是丈夫回来了,跟我开个玩笑?又一想:不行!我得好好摸摸,看是不是老刀儿!


“她摸到了老狼的嘴,就说:‘尖尖嘴哎!嘬嘬腮哎!’


“她摸到了老狼的毛,就说:‘反穿皮袄,里儿朝外哎!’


“她摸到了老狼的两排奶子,就说:‘板子扣儿哎!一拉溜儿哎!’


“她摸到了老狼底下那一大嘟噜子,就说:‘烟袋荷包,挂穗头儿哎!’”


我想笑,可老擓爷又开始在烟荷包里挖烟袋锅子,又用火绳点着,又吧嗒吧嗒抽,不讲了。


“后来呢?”


“后来,摸到了老狼的爪子,就说:‘一双小脚儿哎!不是老刀儿哎!’”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狼‘哇呜’一下,咬断了小媳妇的脖子。”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心里替那个小媳妇难过。


往家走,我脚步匆匆。总是回头看,生怕有“老狼”跟着。

一天早上还没起床,老可爷在墙头外边喊我。我想也许是让我帮什么忙,就急忙赶了去。只见他正站在“令箭荷花”跟前,原来是“令箭荷花”开花了!那么薄的一个叶片,支撑着那么大一朵花!洋红,黄蕊,白柱头,极为鲜艳,正像一支喇叭。


“半夜里开的,太阳一出就蔫了。”老擓爷俯下身,用手在花下托着,可又不让手挨着花朵。



这时,太阳刚出,红光照上西墙。白玉鸟和黄雀儿跳上跳下,一递一声地叫,“板凳儿”也欢快地绕着我们撒欢。一时间,我觉得这小院很是让人喜爱。


我后来去外地上学工作,有时一年半载才能回一次家。回到家里忙这忙那,要走了才想起应该到老擓爷那儿去一下,哪怕只是见一面呢。


后来听说老擓爷的境遇很是不好,说好了一个侄子要养老送终的,可不知为什么,人家不管了。


这一天回家,不知为什么,路上总想着要先到老可爷家去。村口一下车,我便直奔老可爷家。“板凳儿”在门口趴着,看见是我,立刻跑过来,腰细得一掐掐,毛又长又脏。它冲着我呜呜,想跳起来往我身上扑,可抬不起前腿。我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脚步加快!街门开着,西屋门开着,老擓爷躺在炕上,苍蝇爬满了脸,身边倒着一只农药瓶子。


我的头嗡的一声响,跑到大街上,扯着嗓子喊:“老擓爷出事了!老擓爷出事了!”


埋葬了老擓爷,“板凳儿”在去坟地的路上实在走不动了,躺在了路沟里。回来锁闭老擓爷的门,我看见白玉鸟和黄雀儿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死了。


老擓爷,我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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