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寿:摆媒人席
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媒人给说成了一桩亲事,男方就要摆一桌酒席来答谢,称之为“摆媒人席”。媒人中媒婆居多,而女人是不上席面的,那么,赴宴的就由媒人和女方来共同定出人选,包括女孩子的哥哥、叔叔或其他至亲本家,以及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士。赴宴的需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有身份有地位。如大队干部、小学教员、电工、赤脚医生、代销点售货员等。二、能说会道,见风使船。三、酒量大。
摆“媒人席”一般是在冬天,农闲了人好找,猪肉豆腐不会变质,准备的东西用不完,正好过几天就是过年。
去赴宴叫“赴席”。男方找来陪酒的叫“陪席”。陪席的也得符合上述三个条件。
到了日子,赴席的坐着大车,套上生产队里最好的牲口。夏天车上铺凉席,冬天铺棉被。赶车的是女方的至亲本家,是女方的一个“眼”。什么意思呀?赶车的相当于如今的司机,不喝酒或少喝酒,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把男方的席面、烟酒、糕点、果品,待客的热情程度,男方的院落房屋,一一记在心里,回来汇报给女方的家长。他的汇报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这桩亲事的成败,你说赶车的这个角色重要不重要?
一般是近午,十一点左右吧,大车来到了男方的村口。陪席的和男方的本家,一大堆人,在村口接着哪。三里五乡的,双方都熟悉,一见面就打趣调侃。如果互不相识,打听得没错之后,还要拱拱手,寒暄着,男方递上烟,牲口有专人牵上,簇拥着往家里走。
正房冲门,两张方桌并在一起,如果男方在外边“混公事”或是在村子里有头面,要拼起三张方桌。里边是圈椅和靠背椅,两厢和外边是长条板凳和杌子。赴席的被让进里边坐上椅子,称之为“脸朝外”,陪席的人数要超过赴席的,占了两厢和外边。
赴席的和陪席的到底多少人为宜?虽有“三媒六证”之说,也不一定。
赴席的和陪席的坐定之后,第一道是上茶水。
茶壶擦得光亮,放进“茉莉花茶”,沏上开水,把扣在桌子上的茶碗翻过来,倒上七成碗。烟卷从烟盒里剥出来,码在碟子里——能买到的高级香烟便是“荷花”。此时,互道寒暄,寒暄的内容无外乎当日的天气和当年的收成。一碗茶不待喝完,上了第二道。
第二道是煮挂面卧荷包蛋,每人一碗,桌子上再多放几碗,此之谓“垫补垫补”,免得一会儿喝酒时空腹伤胃。这一碗饭可以不吃,可以只吃一箸面或是一个鸡蛋或只喝两口汤,没人埋怨你剩的多。陪席的当然口口声声让着:“道儿远,多吃点。”如果是冬天还会说:“天冷,喝碗汤暖暖身子。”也就是十分八分的功夫,鸡蛋挂面撤下,上了第三道。
第三道是“干果碟子”。糖块,各式糕点,切成块的苹果、梨,装在小碟子里,摆满桌子。这一道是让“看”的,当然你可以吃。剥一块糖果或夹一片梨。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撤下“干果碟子”,上菜上酒,此之谓第四道。
前三道都相当于戏剧中的序幕,重头戏随着酒菜端上,酒瓶打开,高潮到来。
先是每张桌子上八个凉菜。
要摆大席,男方要杀一口猪,尽猪身上所有来凑齐这席面。凉菜是六荤两素。猪脸、猪舌、猪耳、猪心、猪肝、猪肚,切成薄片,配以葱丝姜末香菜段,精致地码在小碟子里,浇上香油醋汁。素菜有水煮花生、凉拌藕片、砂糖梨果、糖醋菜心等。年轻后生手持木制托盘,一次性将凉菜上齐。
上了凉菜,酒杯斟满,在陪席的倡议下,先饮三杯。
实际上应当称作“酒盅”。瓷质,状若微型小碗,外印金鱼、葵花或麦穗图案。倒满三盅,可盛一两。
酒壶为锡制,称作“酒嗉(实在不知是哪个字)子”,口小底大,上有提把。一壶装半斤。
酒壶放在炉火上,烧到温热,此之谓“爆(暂且用这个字)酒”。酒是“邯郸大曲”、“邢台大曲”、“衡水大曲”和“石家庄白酒”。冬天,窗子上糊着窗户纸,门上挂着棉门帘,暖熏熏的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这三盅酒,赴席的喝得很“艰难”。陪席的端着酒盅,站着,好说歹说,而“脸朝外”的要么抿一点点,要么喝一小口,很是矜持,很是拿捏。这是很有必要的“装”,以显示其经过大场合,见过大世面,不是闻见酒味就垂涎的小家子馋鬼。然而,这三盅不喝下去,很多事情就不能往下进行:“换帖”要在这三盅酒后办理,热菜也要在这三盅酒后陆续端上来;这三盅酒是开戏的锣鼓,哪能敲打起来没完?陪席的都站起来,高举着酒盅,好话说了千千万,赴席的便勉勉强强喝下去了那三盅酒。
“压压!吃口菜压压!”陪席的先拿起筷子,但不夹菜,等赴席的夹了菜,放进嘴里嚼起来,才夹一小块;赴席的放下筷子,陪席的才放下筷子。
喝了三杯开门酒,赴席的代表人物把女方写在红裱纸上的“大帖”拿出来,陪席的代表人物毕恭毕敬地接过来,佯装读上一遍,连声称好,并把男方的“大帖”也递上去。
这里交待清楚:摆“媒人席”,实质上是男女双方“换帖”。
“大帖”若是请村里有点古学的老先生写成,便是毛笔小楷,“金诺”、“鸿命”之类的词语,这几位“酒公”岂能识得?后来,“封资修”被打倒,帖的内容随之革命化,直书男女各自的姓名、年龄,“有共同的革命理想”、“互敬互爱”等语句简洁明了。帖子换过,女方的“拜匣”里带来的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被取走,换成了一双丝袜、一方纱巾、一块布料和一张“大团结”。称之为“换礼”。
大事办妥,只待喝酒。
热菜端上来。端上一个菜,报一下菜名。端上一个菜,就立一个名目喝一阵子酒。喝酒的名目很多,比如上了烧鸡,鸡头冲向谁(当然是赴席的代表性人物),谁就得先喝一杯;比如谁的年龄最长,谁就先喝一杯。
热菜隔一段时间端上一个,趁热吃上几口,酒又轮番着喝。
都有什么热菜呢?那时候,咱们这里还没有大棚栽培技术,冬储的蔬菜只有大白菜、白萝卜和大葱。白萝卜上不得席面,大白菜又不能菜帮菜叶菜心轮换着上,还是猪身上的部件充当了热菜的主角——金针炒肺、熘里脊、熘腰花、熘肥肠、葱爆肚丝等。那个时候,杀头猪,连毛带骨顶多也就百八十斤,四条腿上的精肉剔下来大有用场,没有人家来卤“猪肘子”。最后一道菜是“丸子”,“糖醋”或“四喜”。“丸”者“完”也,意味着炒菜结束。
这里讲两个有关“媒人席”上厨子做菜的故事。
相传有人家摆席,请来的厨子在当地很有名。菜一道道端上来,每一道都有个好听的名字。酒喝到高潮,端菜的报了下一道菜名:“油炸冰凌核”。赴席的陪席的都热切地等待着这“冰火相融”的奇迹。端菜的几乎是端着菜跑进屋的,未进门就喊:“快吃!快吃!趁热快吃!”筷子早就被主人擎在手中!盘子放稳,瞬间亮底;一人一块,没有剩余。放进嘴里还烫牙,用力一咬嘎嘣脆。一口焦香,满嘴冰凉!原来是鸡蛋清与黄米面调成糊,裹住冰块,油烧到冒烟,下锅一炸,立即捞出。这道菜让满屋子的人赞不绝口。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有一家要摆席,本家在天津的部队上当营长,带回来两个菜花。这可是稀罕物,连厨子都没见过。既然没见过,自然就不知道怎么个做法。厨子可不肯胡制乱造而坏了自己的名声。他拿着这个疙瘩溜秋的家伙翻转着看,实在是不知道凉拌好,还是热炒好。绞尽脑汁之后,一横心,将菜根切去,就那么囫囵个儿往盘子里一放,顶上撒一撮白糖,让年轻后生端了上去。菜一端上来,赴席的陪席的全都傻了眼!这么紧凑致密浑圆肥硕的东西是蔬菜是水果还是面食?是生的还是熟的?是硬的还是软的?人人都让“一坨豆腐渣”在心里闪一闪,可谁也不敢说出来,因为用豆腐渣做菜,再好吃也上不得席面呀!
“来来!动动!动动!”陪席的拿起筷子,热情地打着招呼。
“动动!都动动!”赴席的拿着筷子也谦让。
然而,筷子们都在“指点江山”,却没有一个人去“动”。
尴尬的时间不能拖长,“脸朝外”的居中者要打破僵局。他拿筷子一厾(dū)那玩意,立刻像触了电一样缩了回来: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硬?他立刻招呼别人:“来来来,都动筷子!”二次下筷子,那玩意在盘子里滴溜一转,没有丝毫的松动!他撤回筷子。如果不是酒罩了脸,几乎要大惊失色。大约有一半的人动了筷子,可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于是,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这些久经酒场的人们都把威风杀了杀。
赴席的要敬厨子,想趁机问出端详,可厨子三请而不来。
赴席的实在憋不住,拿了烟,端了酒, 亲下厨房。
赴席的开不了口,因为打问菜名,就表现出自己没见过世面,才疏学浅;可不问,又怕回去后别人问到席面上有哪些菜,说不出而没脸面——你说这憋屈不憋屈?没办法,只好曲里拐弯打掩护:“大厨师,那道撒着白糖的菜真好。”厨子一听:要坏事!问到菜名,我怎么答对?赶紧搪塞:“好就好!好就好!”赴席的带头人见厨子玩花活,就抹下脸皮直截了当:“不知那菜品产自何地?做法何如?宝名何为?”这几个“何”让“大厨师”头冒冷汗,无言以对,更是无处藏身!此时间真正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呀!端菜的后生高中毕业,胳膊肘一捅厨子:“叔,你不是说叫‘冰山卧雪’吗?”厨子赶紧“嗔怪”后生:“怎么?上菜时没有告知客人?”赴席的看出了端倪,不再追问产地和做法,生怕连带出对自己不利的话题来。
说了菜,那酒是怎么喝的呢?
一般是,先“齐端”,一个或三个。说明一下:喝酒的数目可以是一个,或三个,或六个,或九个。二、四、五是使不得的。接着是“往下推”,“以此类推”之意。由陪席一方某人起头,依次喝下去。而后便是划拳定输赢。
划拳是“媒人席”上喝酒的主要形式,我们这里称作“叫媒”或“划媒”。
先由陪席一方某人为中心,扇骨状放射出去,与多人划拳喝酒,称为“坐官(不知是否是这俩字)儿”或“打官儿”,也叫“打圈儿”。与所有在座者划拳,称为“打全官儿”,只与赴席的划拳,称为“打半官儿”。一圈打下来,酒喝下去不少,全都拿起筷子来吃菜,称为“庆官儿”。接下来由打过“官儿”的指定对方一人来“接官儿”。你来我往,两军对垒。互有胜负,各不相让。
陪席的赴席的,都是划拳高手,五根手指变换不定,高声大嗓要震破屋顶。谁赢了就把尾音洪亮地挑上去,气势上要压倒对方。
整个酒场,只有热情,没有争吵。
掌了灯,赴席的开始催饭,可陪席的哪里肯依?说是酒还没喝多少,时间还早着哪!于是,挽袖子撸胳膊,重整旗鼓,以利再战。
这里需要说明:陪席一方不管喝倒几个,只要赴席一方没人倒下,酒席绝不能撤。只有赴席一方有人醉了,才能撤酒上饭。如果赴席的几个人全都清清楚楚地回去,男方算是找的人没能耐,丢了面子“墩了底”。
饭是蒸碗。
每个桌子上八碗或十二碗,极少数人家达到十六碗。
肥猪肉切成方块儿,切成长片儿,精肉切成条儿。鸡蛋煮熟,掏出蛋黄,蛋清里塞上肉馅,蛋黄裹上肉馅,炸熟,俗称“蛋包肉”和“肉包蛋”,雅称“银包肉”和“肉包金”。豆腐切成方块炸成微黄,掏出瓤,塞进肉馅,再炸熟,称之“豆腐盒”。蛋清摊成薄饼,卷上肉馅,炸熟切段,称为“芊子”。藕片夹上肉馅,炸熟,称为“藕夹儿”。茄片夹上肉馅,炸熟,称为“茄夹儿”。还有粉条、海带、嫩白菜叶。码放进小蒸碗(黑陶小碗)里,摆在大笼屉上蒸熟,箅出蒸汽水,翻扣进白瓷碗里,浇上配好的汤汁。还要蒸一碗鸡蛋羹,一碗江米饭。蒸碗上齐后,每人面前上一碗汤,或是丸子汤,或是肉片汤,或是鸡蛋汤。换成红漆竹筷,配之羹勺。中间放一大盘白面馒头——开席!
这时候,满屋都是诱人的肉香,哪一碗都能让那个时代的人眼睛瞪圆,垂涎欲滴。可是,喝了满肚子酒的,只能看,不能吃。拿着筷子,捅捅这碗,碰碰那碗,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傻。酒量大的,或者耍滑头喝酒少的,此时来了劲,夹起一片肥肉(俗称“梳子背”),冲着对方叫阵:“来来来!喝酒赢不了你,咱比一比吃肉!”肥肉片子在筷头颤动,正有梳子那么长,看着都发腻。人家往嘴里一塞,稍稍一嚼,咽下去了。被挑战的往往是眼饧面赤,走路打晃,如果委婉巧妙地虚晃一枪,也就避开了锋芒,偏偏有不服输的犟脾气要应战,明知酒食已经堵在了嗓子眼,却也夹起一片肉来放进嘴里嚼,只是嚼,实在咽不下去。挑战者不失时机地再将一军——又夹起一片,朝着那位一晃:“不服?咽了之后再来一块?”那位像咽苦药一样使劲往下一咽,五脏六腑里酝酿已久的狂涛巨浪便汹涌泛滥,冲堤决口,让人给架到了院子里。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在心里说:傻不傻?一肚子好杂碎白白浪费了!
酒席撤下,倒上茶水。此时若在冬天,已是八点多钟。陪席的说着招待不周,赴席的说已是酒足饭饱。男方的主人此时露了面,五次三番地说酒不好烟不好席面不好,让客人多多担待,回去后,在未来的亲家面前多多美言。此时,屋里是十分和谐的场面,每个人都在笑,连普通的茶水都变得香甜起来。即使真有点“不周”,赴席的,包括“赶车的”,心里都明镜似的,那个肯回去说一句坏话?那不是明明在给人家“毁婚”吗?这些都是精明的人,没有一个人去办那傻事。
赴席的,喝酒少的跳上了车,喝酒多的被扶上了车,喝醉了的被抬上了车。每人兜里硬被塞进了两盒烟。陪席的和男方一干人一直送出了村口。在双方热情的道别声里,马车驶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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