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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团养老”的三个样本

高佳 极昼工作室 2019-06-12

正在插花的老人们。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我们自发组织“抱团养老”,为的就是“乐”和“健康”。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只有一个孩子,他们压力大,我们也不想依靠他们养老。很多敬老院我们也去看了,但对哪个都不满意。到那一看,老人都一个表情——呆了。


文 | 高佳

编辑 | 王晓

“知青家园”办公室里贴着一张合影,合影上方挂了两块装饰牌匾,上面分别写着“知青乐园”、“抱团养老”。


合影是原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们去年在贵州省习水县参观时拍下的,身穿蓝色志愿者服的姚惠荣总爱坐在正对着合影的沙发上,和来办公室“串门”的人聊天。


姚惠荣是北京人,今年65岁,曾作为知青到北大荒屯垦戍边。2014年,她在北京市房山区窦店镇的一个小区买了套房,组织了当年的“荒友”(曾到北大荒下乡的知青们对彼此的称呼)来家里聚会。没想到有十几个“荒友”都看中了这个地方,也纷纷跟着买了房,一起“抱团养老”。


“抱团养老”不是件新鲜事。家住杭州市的朱荣林,自发征集了11位老年伙伴到自家的别墅居住;武汉市的谌鄂湘和关系要好的同事合租并住进了市郊村子里的老房。这些年龄大多在60到75岁之间的老人们,把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称为“抱团养老”。


“但‘抱团养老’实际上是要加个引号的。”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保障研究中心副主任杨立雄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养老模式有两种,一种是家庭提供的养老,是我们几千年来都在使用的养老模式;另一种是社会化的养老,是政府通过建立长期护理保险之类的社会化制度,为失能老年人提供专业化服务的模式。”


杨立雄认为,“抱团养老”无法为失能的老年人提供专业化的养老服务,它介于家庭养老和社会化养老之间,不是一种养老方式,只是老年人选择的生活方式。


身体健康、生活能够自理的老年人在退休之后“抱团取暖”,图的就是一个“乐”。“我们现在讲自己是‘抱团享老’。”姚惠荣说。


后窗工作室联系三位在不同城市组织“抱团养老”的老年人,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知青乐园”内景。高佳 摄


姚惠荣,北京市人,65岁,和曾经的“荒友”买房养老


1969年,我作为下乡知青到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屯垦戍边,那时候才16岁,什么都不懂,就记得绿皮火车轰隆隆地往北开。


我们去之前,北大荒就是一片草甸子,生活环境十分艰苦。我从北京带过去的床褥子太宽,得把两边折起来才能铺在炕上。我们屋子里砌的是对面炕,中间有道火墙,一屋睡三十七八个人。


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大家一起度过了青春,近十年下来,关系比亲人还亲,就算手里只有一颗糖,也想掰开两半儿分着吃。


到了1976年,大批知青开始返程,我们也重新回到了北京,被分配到了不同行业,不同工作岗位,渐渐就断了联系。


八十年代末期,“荒友”在北京历史博物馆组织了一次“魂系黑土地知青生活回顾展”,一下又把我们这些人给聚起来了。


2015年6月份,我刚在北京市房山窦店镇的一个小区买了新房,就组织了20多个“荒友”一起来做客,那次大家又唱又跳,玩得特别开心。


像我们这代人,大部分都退休了,平常也是在家闲着。我见大家玩的高兴,就陆续请“荒友”来玩,前前后后又来了100多人。他们当中有十几个人见这小区设计的像花园一样,电梯入户,房子格局也好,就萌生了在这儿买房的想法。


就这样,十几户、三十多位“荒友”跟我住进了同一个小区,我们开始“抱团养老”。开发商把售楼处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我们免费使用,8月28号,我们把这办公室正式命名成“知青家园”,安排知青志愿者两人一组轮流值班,规定上班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半。


在“知青家园”值班主要是为了给“荒友”提供方便。比如有“荒友”过来看房,就能找到这儿来咨询情况,做个登记;有在小区里住的“荒友”要进城或者出门旅游,就把钥匙放这儿一把,让我们隔天给他浇浇花,喂喂鱼;有的粗心大意,出门灯忘关了,就让我们拿着钥匙去给他关上灯。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你感觉到有人帮你照顾着,心里就会很踏实。


“知青家园”里从来也没断过人,大家没事儿就过来聊天,把家里大事小事唠叨一遍。有了家庭矛盾过来倾诉的,我们就帮着做做思想工作。有老太太和她老伴吵架,我们就劝她:“你把他气瘫了,还得雇保姆,你工资才3000多,雇一保姆4000块,你说你看见保姆心里多不平衡?”有时候听见哪家孩子特任性,自己不好好工作,非得把父母手里的钱要来买车,我们也劝着:“你姑爷不工作,买了车还让你给开着,买它干嘛?”


当然我们也不能过多插手人家的家庭事务,就是大家坐在一起,有个扯闲篇儿的地方,听说哪家有矛盾,有困难,就帮着撮合撮合,想想办法。


有共同经历的知青,说起话来都特别投缘,我们每天都聊点儿旧事新事,时间就过得很快。现在我晚上吃饭经常没个固定的地方,谁家有局就上谁家玩去,我们家先生总打电话问:“我上哪接你去?”


我们这些知青还特别爱唱歌、演奏,有时候一边遛着弯一遍吹着萨克斯。今年我们成立了合唱团,每周一下午两点到四点钟练声,这周还专门请老师来给我们指导,练的是《共筑中国梦》。


我们自发组织“抱团养老”,为的就是“乐”和“健康”。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只有一个孩子,他们压力大,我们也不想依靠他们养老。很多敬老院我们也去看了,但对哪个都不满意。到那一看,老人都一个表情——呆了。


所以我们自个儿“抱团”,找找快乐,趁身体还算健康的时候过得乐呵点儿,能够享受老年生活,目的就算达到了。

杭州市某医院的医生周六日免费为“抱团养老”的老人义诊。受访者供图


谌鄂湘,武汉市人,65岁,和朋友在武汉市郊的村子里租房养老


我是在城里长大的,但我喜欢乡下,乡下空气新鲜,有青山绿水。


1971年,我进入武汉钢铁集团公司工作,在公司认识了五、六个关系要好的同事,都喜欢到乡下打猎,当假期放松。一起打猎的时间长了,大家培养出了默契,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后来组织“抱团养老”的多数就是我们当初一起打猎的这几个人。


临近退休之前,我跑遍了武汉市周边的村子,最后找到现在住的汉子山村,决定把这儿当作我们“抱团养老”的“据点”。我们租的房子建在一百七八十米高的山上,连条通往房门口的路都没有,房子周围杂草丛生。但这儿也有好处,非常安静,适合养老。


当时我们一口气租下了三栋,签了十年的合同,每栋月租金是1000块,费用五个人平摊。当时也有人说要签二十年,但考虑到二十年过后,我们年纪稍大点儿的就八十岁了,农村缺医少药,不太好生活,最后还是决定只签十年。


那时候我还没退休,签完合同就雇了当地的农民清理杂物、打药除虫、给房子消毒,还找了施工队来吊顶,又和朋友们趁着周末来粉刷墙皮,大概花了四五个月的时间,把这几栋房子收拾好了,改造的费用也是平摊。


2013年我退了休,我们五个人也正式开始了“抱团养老”,打算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但事情却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发展。以前大家做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当然都是乐呵呵的。但等真正生活在一起了,还是会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产生矛盾。


五个人中有一个是我的同学喻师傅,他做事习惯不好,用完工具、材料之后,没有收的习惯,东西丢的到处都是。我们经常因为这事说他,但说多了他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出现了一些摩擦。


他搬走之后,又有两户因为各自的事情离开。之后,山上就只剩下我和卢师傅两户人家,但目前卢师傅又因为要照看孙子,回城里住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大部分时间,山上就只剩下我这一户。


2017年,媒体报道了我们在山上“抱团养老”,很多住在武汉市的居民就跑来看,现在从城里过来租房养老的一共有36家。


但因为这地方是山区,有的人住得比较远,离我们有七八里路,平常不方便一起吃饭,他们只是经常过来串个门,说说话。逢过年的时候大家聚一聚,一起吃个年饭。


虽然我们五个人没能按当时设想的那样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但总体来说,“抱团养老”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现在在村里,我们脾气比较合得来的几户联系都比较紧密,比如大家要到镇上去买东西,都会提前说好,用谁的车,什么时候出发,有商有量的,不会太孤独。碰上哪家有要紧事需要帮忙,打个电话,我们就过去搭把手。谁家来了个老人,我们也都过去看望一下。


村里还住着两位医生,他们也是退休之后过来养老的。去年来村子里参观的人很多,有一回我负责接待的时候体力不支累倒了,当时就是新搬来的刘医生给我看的病。有了医生之后,我们也就不那么担心生病的问题了。


前一段时间,同住在村子里“抱团养老”的人打算再多签五年的合同,劝我也再加五年,但我现在还没考虑好。我今年65岁,生活能够自理,可以参与“抱团养老”,但等到年纪大了,肯定还是要依赖正规的养老机构。现在我不想考虑的太长远,只想着三五年之内,在这里住得舒适就好。


我一直喜欢乡下生活,老伴也能理解我、支持我。她空闲的时候就过来陪着我,城里有事的话就回去住几天。


大概在零几年的时候,儿子给我们买了一些书看,其中有一本叫做《当代的力量》,当时我们不理解“当代”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这里说的“当代的力量”就是让我们过好每一天。


朱荣林“抱团养老”的别墅。图源网络


朱荣林,杭州市人,79岁,征集伙伴同住在自家别墅养老


我是杭州市人,今年79岁,退休前在余杭区瓶窑镇做中学英语教师。


退休之后,我和老伴住进儿子给我们买的杭州市区的房子里,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想“落叶归根”。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儿子之后,2010年,儿子出资在我们老家瓶窑镇港东村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一栋别墅。原本打算让儿子和女儿都回来住,所以别墅盖了三层,有七八个房间,建筑面积有二百多平米。


房子建好之后,儿女们过来住了一段时间。但因为村子离市区有二十多公里路程,他们上下班总是遇上堵车,路上要花费太多时间。


为了工作方便,儿女还是搬回了城区,房子一下变得空荡荡。2017年四五月份,我和老伴看到杭州《都市快报》上登的消息,说空巢老人张阿姨组织的“抱团养老”失败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听说“抱团养老”。张阿姨“抱团养老”的方式就是征集伙伴一起居住,我觉得我们住的房子大,应该适合这种方式,就和老伴商量着:“她失败了,要不就到我们家来试试?”


有了这个打算之后,我们专门去拜访张阿姨,问她“抱团养老”失败的原因。张阿姨丈夫去世了,现在一个人住,她想找和她情况一样的独居老年妇女一起生活。但她们在生活上比较计较,容易出现摩擦。


这也跟张阿姨住的房子有关系,她的房子是普通的公寓楼,有四间卧室,大概一百多平米,活动范围比较狭窄。最主要的是大家共用一个卫生间,而且张阿姨养了只狗也要在这个卫生间里洗澡,其他几个阿姨经常为这事说她,她们中间就出现了一些矛盾。


相比起来,我们的房子有三层,房子外面还有一亩多地的院子,供大家活动的空间比较大,而且每个卧室都有独立的卫生间,所以不用担心共用卫生间的问题。


我们觉得自家的房子在硬件设施上能满足“抱团养老”,就联系《都市快报》,请记者写了一篇文章,帮助我们征集伙伴。文章发表之后,有100多对老人报名,报社给了我报名名单,让我在其中选择。


在选择养老伙伴的时候,我有几条标准。一是年龄不能太大,最好在60到70岁之间,这样的话大家可以轮流买菜,也能帮厨工打打下手;二是经济上不要太计较,比如大家要一起吃饭,有人吃得多,有人吃得少,这都很正常,不要为这些小事起纷争;三是讲话上也不要太计较,要包容,不要为了小事赌气。


我在名单里选了一些感觉合适的,和他们在农家乐吃了饭,大家相互之间交代了各自的情况。最后在其中选了四对身体状况好,并且好相处的夫妇。


他们都是杭州市人,退休前都是普通工人,大多是儿女不在身边,两个人住着比较孤独,所以和我们一样有了“抱团养老”的想法。


2017年7月3号,他们正式住进了我家,按房间大小不同交了相应的房租。其中最小的一间房有20平米左右,房租是1200块钱。我们一共收了5200块的房租,房租钱都用来招工,招了一个厨工,一个清洁工和一个园丁。


“抱团养老”主要就是为了让大家不那么孤独,能够快快乐乐的度过老年生活。以前我们两口子一起吃饭,每顿饭就做一两个菜。现在人多了,中午一顿就有八九个菜,一桌子人围着吃饭比较热闹。


但大家一起生活,也会不可避免的出现一些小矛盾,比如做饭的时候,你想吃这个,他想吃那个,人多了就统一不起来。再比如用电方面,因为我们电费也是平摊,有些用电少的,免不了要抱怨用电多的:“他怎么开空调开那么长时间?”如果出现这样的矛盾,我在中间调和一下,大多也就小事化了了。


从去年7月3号到现在,最早住进来的几位老人和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其实说实话,我们没有特别深的接触,大家平常就是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打打牌,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但我们当初想通过“抱团养老”排遣孤独的目标算是实现了,家里现在热闹起来了。


他们(现在一起住的老人们)都说至少要在儿这住上四五年左右,我也支持,但我毕竟年纪大了,抱团是不是能继续,还能继续多久,这要再看我的身体状况。但目前我们这儿来去自由,大家觉得快乐,就继续住下去,觉得不快乐,就可以选择离开。


快乐生活是我们“抱团养老”的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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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佳

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

作品包括《拯救推土机前的连江古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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