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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淘汰的101女孩

王一然 极昼工作室 2020-09-17

101主题曲考核后,向俞星被降级到F班,其他四个人安慰她:“没准你拿的是逆风翻盘的‘剧本’。”但被公认翻盘的,是后来冲进A班、成功出道的杨超越。

 | 王一然

编辑 | 王大珊

开机前两个月,应节目组要求,前1931组合的五个女孩重回了一次剧场。


这间位于广州市黄埔大道中309号的造梦工厂,曾是她们的演艺中心。“我们自己想回去,但是不敢。”年纪最小的向俞星不满16岁,初中没毕业就来做女子偶像,“没办法面对我们的梦想根据地被拆了。”


能够容纳一千人的剧场正在拆除,电焊声滋滋啦啦,火星四溅,座位已经不见了,装饰着白色羽毛的秋千也消失了,粉丝盖章的本子散落一地。二楼的咖啡厅全部清空,只留下一面小小的留言板。队长范薇将几张留言条撕下来放进包里,哭得快抽过去。


1931是广州欢聚传媒有限公司旗下、号称投资五亿的女子偶像团体,成立于四年前,于去年12月末解散。《创造101》是她们接到的最后一个通告。范薇、向俞星、陈怡凡、刘思纤、吴茜被节目组选中,“如果你能出道,公司就会和你续约。”陈怡凡说。“如果被淘汰,就要做回普通人。”


这档女团青春成长真人秀中,节目组召集101位偶像女团练习生,通过任务、训练、考核,粉丝循环投票,最终选出11人,组成新的女子偶像团体出道。


101个女孩中,她们不算显眼。第一次出场表演时,范薇和陈怡凡在舞台上翻了两个跟头,弹幕上有人问:“她们是谁?好漂亮!”如果不是因为“前1931”的组合名字,四年前已经出道的她们几乎被公众遗忘。


为了这次节目,范薇去报了舞蹈班,来到杭州后,依然每天保持着严格的跑步训练。陈怡凡也在酒店里反复比对舞蹈的动作。似乎只有年纪最小的向俞星没意识到,这是她们的背水一战。


开机前三天,向俞星突然开始暴食,一个人吃掉足球大的欧式面包。她也知道开机前应该减肥,但是控制不住,“我压力大,我想吃甜食。”大家阻止她继续往嘴里塞面包,这个笑起来苹果肌鼓鼓的女生忽然情绪崩溃。


“我控制不住,我知道是最后一次了!”


前1931被选中参加《创造101》的五个女孩。


镜头的选择


第一次分班表演前,范薇几乎一整晚没睡着。尽管提前在微博上看了些小道消息,但其他女团的表演还是让女孩们吃惊。“原来局限于广州的小圈子,不知道中国竟然有这么多女团。”陈怡凡第一次觉得山外有山,很多人的唱跳实力都很强,有的已经像成熟女团。


这101个女孩是节目组从全国457个女团精心挑选出来的,她们有的背靠大型经济公司,与明星甚至是节目中的导师同门;有的临时拼凑成团,连像样的演出服都没有;一个名叫李子璇的选手发现,“这里好些女团我都帮她们跳过舞呢”;有些组合正在面临与1931同样的困境——在节目中出道或许是她们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海选时,导演组曾对前1931组合的五个女孩说:“你们跳得太好了,太可爱了,节目就缺你们这种风格。”来到杭州后,她们发现,身材好的被夸性感,风格小众的被夸有个性,每个人都被称赞是“最被需要的”。


录制第二天,前1931组合出场。导师张杰问:“就已经定了叫‘前1931’啦?”


“因为我们的组合已经解散了。”范薇张着嘴回答,旁边的陈怡凡擦了擦鼻子。


她们表演的是蔡依林的《PLAY我呸》。剧场被拆后,女孩们只能借公司的健身房排练,由于与公司年会排练冲突,她们没有完整的时间练习。表演到副歌部分,一个选手在底下说,她们跑调了。


首秀分班表演,前1931组合出场,从左至右:刘思纤,向俞星,陈怡凡,吴茜,范薇。


范薇和向俞星被分到C班,陈怡凡、刘思纤与吴茜被分到了D班。她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服气。各班上课时间不同,没有手机,五个人很难碰面,在食堂偶遇,大家端着饭小跑着聚在一起,“你的宿舍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位于杭州萧山的101大楼与1931的生活中心很像,宿舍风格温馨少女,教室镜子又大又亮,食堂饭菜准时发放。唯一的区别是无处不在的麦克风与摄像头。


宿舍晚上熄灯后,女生们会聊起各自团的情况,聊到私密的话题,大家用毛巾把屋里的麦克风捂住。“我们团也快解散了呀,都发不出工资。”一个女生说。另一个女生小声叹气,“你们起码自由啊。”


那时,她们以为《创造101》和加入1931那样,是一场女团的考核选拔赛,还没有意识到,仅有才艺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被镜头选中。


第一次分班考核后,节目组导演开会时曾说:“知道大家在原来的公司受了不少委屈,来到这个节目就是为了让大家感受公平的。”但节目正片中,A班、B班和F班的镜头很多,而C班与D班则像上学时的中等生,很少被关注。


没有镜头,就意味着很难被观众“pick”。


为了让导师记住自己,范薇和室友在门口墙上贴了自我介绍,范薇的昵称叫小巴,她的自我介绍写着:范薇小巴京巴狗,内有恶犬不咬人。但检查寝室时,导师们只去了四楼就离开了。


女生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用三天时间完成主题曲的唱跳。她们看起来像真正的同学。杨超越把粉丝送的零食大礼包和向俞星分享,这个游戏主播出身的女孩几乎不会跳舞,向俞星将舞蹈动作比成“风火轮”,她还是不理解;同样没任何舞蹈基础的还有D班的鹿小草和王莫涵,刘思纤花了一整天时间教会她们一个八拍,“我们是最勤奋的班,大家都挺不服的。”刘思纤说。二次分班时,除了刘思纤,鹿小草和王莫涵都升了级。


关于勤奋,节目组有自己的标准。他们按照女孩们在教室练习的时长,选出了8个勤奋C位。许多人提出质疑,教室里人那么多,根本照不到镜子,很多人只能去浴室和走廊练。陈怡凡经常在厕所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管理,范薇每天都在健身房里泡两个小时以上。


但这些都没有被镜头看到。它似乎更偏爱动作跟不上的杨超越,乱喊记不住歌词的朱天天。


为了被镜头选中,大家都想过办法。向俞星在宿舍里手劈西瓜,运动会时模仿大猩猩;陈怡凡跟导师张杰聊天,她觉得气氛很好,但一秒都没有被播出,倒是她像个小粉丝一样面对孟美岐的部分被留了下来。


第一次公演很快来临,站在101舞台上,四个月没有表演机会的范薇觉得,“连呼吸都是快乐的。”她在《你的甜蜜》队伍的靠后位置,屏幕上却多次出现她的脸。“秘诀是找小红灯,舞台上有很多机位,哪台开着就亮小红灯。”她一边兼顾节奏、歌词,眼睛又要时刻瞟到那个红色的光点。这样,每当镜头给到她,她都能恰如其分地做出一个可爱表情。


也有小红灯捕捉不到的。陈怡凡在孟美岐的队伍,那是导师们公认能力最强的女孩,已经在韩国的女子团体出道。她们表演的曲目是《撑腰》,走可爱风的陈怡凡跳不出性感的感觉,急得哭出来。孟美岐走过去问她:“你会挑眉毛吗?”之后教她自己的绝杀:用鼻孔看人,“头稍微向上抬一点,眼睛眯起来,鼻孔对着观众。”


陈怡凡经常躲在一边观察孟美岐,她喜欢这个跟自己同岁的女孩,她们都站在团队的边角位,只知道埋头苦练,孟美岐让她看到了未来的一种可能。公演前一天晚上,陈怡凡拿着纸笔跑到孟美岐宿舍的卫生间,“明天我可能会被淘汰,能记一下你的微信吗?”孟美岐一把抱住她哭了出来。“厕所里没摄像头,她完全可以说‘加油’‘别多想’什么的。”陈怡凡眼睛发亮,“我觉得她是真的!”


始料未及,陈怡凡真的被淘汰了。宣布结果后,范薇她们走过去抱住她哭了,陈怡凡说:“你们现在能离我远点吗,别跟我说话,我不想看着你们。”


离开大楼之前,她给剩下的四个人分别留了小纸条:“别把努力看得太重,要会表现自己的性格。”这个不满20岁的女孩终于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次女团选拔,更是一场真人秀。越努力不一定越幸运,被镜头看到才是安全的。这也让她有些释然,被淘汰并非自己没有天分和努力。


第一次公演时,范薇在头上梳了一个爱心形的发髻。她会梳各种发型,被其他女孩戏称作101的“托尼老师”。这个爱心终于被工作人员发现了,称赞说:“很特别。”


范薇记住了这句话。她决定摘掉经常戴的那顶白色棒球帽,时常在头上梳着这个爱心。


范薇的眼角像小动物似地微微向下,还有两颗可爱的兔牙,在1931时,她是一队副队长,通告多,经常外出,公演只表演了几场仍旧人气高涨。


但节目已进行至第八期时,导师罗志祥依旧记不住她的名字,“你两个字的对吧?”范薇点点头,“老师,我的头上有个爱心。”


“薇,什么薇对吧?”


“对了!”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老师,我叫范薇”。


参加《创造101》时的范薇。


少女的香气


最初被公司选中时,女孩们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命中注定要走偶像这条路。招募宣传时,1931号称五亿投资,联手国内外音乐制作人团队,老师对范薇说:“你们大概出道三年就可以上春晚了,可以成为一个国民女子组合。”


最多时,1931有33个左右成员。许多女孩都没有成年,她们憧憬着成为中国的AKB48(日本当红女子偶像组合),从此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为了出道,向俞星没有上完初三。作为二期生年纪最小成员,她备受宠爱,一开始就站在靠近C位的地方,第一次公演,这个14岁的女孩听见台下有粉丝喊:“一生只爱一颗星,我的老婆向俞星!”向俞星满脸通红,她的青春期刚刚开始,穿着蓬蓬的公主裙,像漫画里走丢的迷糊少女。


陈怡凡比向俞星早几年入团,为此放弃了高考。她皮肤白皙,声音尖细而柔软。出道考核时,她左胯生长了几十个米粒大的瘤,为了跟上培训进度,隐瞒了病情。大考结束后,她已经连睡觉都无法翻身,只能去医院做摘除肿瘤手术。“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最能吃苦。”


陈怡凡的姐姐陈怡馨是SNH48的成员之一,父母不支持陈怡凡做女团,却尊重姐姐的决定。她也一度怀疑自己没有天分:“如果你选了一条错误的路,再努力也是没用的。”


但粉丝让她感到欣慰。在1931唯一一次正式握手会上,粉丝们花费二三十块钱就能买一张券,握手10秒钟。陈怡凡站得腰疼,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粉丝扔在台上一沓握手券,“你坐吧!我不握!”


在女孩们的记忆中,广州四年多的生活被几个点就能连接起来——生活中心大楼,演艺中心剧场,还有集体出行的商城。除了到剧场演出外,女孩们的一切生活几乎都在生活中心里展开——这栋位于大观中路3号的大楼一应俱全,宿舍,食堂,健身房,教室,甚至还有娱乐的KTV。空调24小时恒温,“不知道天气、季节变换,几乎与世隔绝。”一期成员姜京京回忆。


私自外出是不被允许的,门口还有保安看守,一期成员姜京京曾试图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东西,被阻拦在门口,和保安争执起来。“当时觉得太压抑了,只有一墙之隔,但你就是出不去。”


一名前欢聚公司1931项目的内部管理人员解释:“很多女孩年龄太小,为了更好的管理,我们不可能让你想去哪就去哪,那我们怎么向她们家长交待?”


在女孩们的争取下,大概每半个月会有一次集体出行。她们坐着大巴车到指定的商场,不能单独行动,晚上八点统一上车。商场里,这些平均年龄十几岁的少女们成了一道风景,一些人上前问道:“你们是不是女主播?”因为欢聚旗下的YY直播,她们又被称作“主播团”。这让她们无法接受。


看演出的门槛的确不高。只要最少19块钱,就可以看两个小时16首曲目的少女表演,节目结束后,还可以和十几个偶像击掌。每看一次演出,粉丝都可以在“特别护照”上盖一个章,集齐一定数量可以和指定的偶像合影,还可以让偶像给自己写信。“一张A4纸要写满。”向俞星说,有的粉丝兑换了五六次信,她实在没话写了,就在上面画画。


公演剧场的二楼是女仆咖啡厅,每周轮换两名成员为粉丝服务。几十块钱就能购买一杯饮料,偶像们会穿着女仆装端过去,还要对饮料“施魔法”:屁股翘起来,扭一下,“将1931的心在一起,love注入,请慢慢享用哦!”


“会觉得很羞耻,不像是偶像该做的事。”向俞星说。


很多人都逃避咖啡厅,刘思纤也曾反抗过,轮到她时,她一个人躲在墙角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就想着粉丝不是想看你出丑,是爱你吧。”后来她慢慢妥协。


在1931,陈怡凡和范薇这样的一期生走日系女团路线,是养成系偶像;而向俞星、刘思纤所在的二队,走韩系女团路线,风格趋同,表演整齐统一,是完成系偶像。无论是哪种风格,黄金期都只有十几岁到二十岁这几年。据媒体报道,日本近两年推出的女团组合Soror Babys,平均年龄只有12岁。


“十几岁的少女,你跳舞出来的那个汗水味道,有一股香气,宅男是能闻出来的!二十几岁的女生就没有了!”一位成员回忆,培训老师在课上这样鼓励她们。


1931组合成立那年,上海的SNH48组合拿到了风投。两年后,国内开启了女团大混战模式。作为SNH48姐妹团扩充,丝芭文化一口气在北京和广州开了BEJ48、GNZ48;几乎同时,前往东京培训的ATF组合正式出道,发表首支单曲;同年5月,浙江卫视女团养成真人秀节目《蜜蜂少女队》选拔出道,Idol School、IP Family等大小女团崛起。在这场“百团大战”中,一些女团逐渐发不出工资,濒临解散,许多女团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与1931相隔几百米的SING女子组合,两度面临解散。一位1931的前成员回忆,她们经常跑到1931的剧场玩,SING的队长赖美云曾在台下看她们公演,羡慕她们有千人大的剧场。现在,赖美云也参加了《创造101》,并且成功出道,成为被羡慕的对象。


据多位1931前成员与管理人员描述,四年里,1931项目组换了很多批老板,但她们的通告越来越少。“到后面我们都说是在‘养老’。”一位前成员说。她们慢慢开始明白,1931是公司用来试水市场的试金石。“无论是我们,还是投资人、项目组,大家都是一张白纸,不知道女团怎么玩。”陈怡凡说。


在许多人眼里,马剑越是1931里转型最成功的。靠着在综艺节目《奇葩说》吐槽“十八线女团”,马剑越火了,很多成员指望她能将1931“带出村”,但热度还是逐渐消退。


2017年秋天,1931准备开始全国第一场巡演。在生活中心等待具体演出安排时,一个带着黑帽子的人进来说:“非常抱歉地宣布,我们的1931团走到今天就结束了。”


女孩们懵了,没人说话。


“一下子否定了我三年来的努力。”向俞星带着哭腔说。


新闻全网推送了解散的消息,那是这个组合成立四年来流量最高的一次。


得知解散消息时,范薇还在剧组拍戏,她正常念对白表演。憋了半个月,通告完成,她大哭了一场。


在广州的1931项目组进行了最后一次聚餐,他们包下了一间小酒吧,陈怡凡穿着红色的裙子,坐在沙发上,眼睛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卫生纸一直耷拉到裙摆下面,有工作人员起哄上去点歌,偶像们进行了最后一次表演。


那一天,1931项目组集体失业了,少女偶像们的青春也戛然而止。


前1931组合集体照,前排右一为陈怡凡,左二为范薇。


橱窗里的芭比娃娃


《创造101》是1931组合解散前,接的最后一个通告。“公司对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陈怡凡说,“公司都给我们解约,不然我们是签不了其他公司的。”


最初,刘思纤拒绝了节目组的邀请。她快要24岁了,做女子偶像三年,没什么积蓄。1931解散后,她在广州做兼职,2018年年初,直播答题兴起,她做了一段时间的直播答题主持人。


“我的同学都在正常的人生轨道,工作开店什么的,我也想脚踏实地赚钱,让父母有更好的生活。”她说。她被欢聚公司挽留下来:“如果有一个人站在更高的舞台上,说出1931的故事,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陈怡凡也一直犹豫,她在考虑是否回福建老家复读,参加高考。1931解散后,她留在广州,住在前成员姜京京租的一室一厅里,姜京京为她分析:“你最坏就是第一轮被淘汰。”陈怡凡咬着嘴唇沉默。


一个冬日的清晨,她叫醒姜京京:“我要去‘101’了。”


两个女孩四年多的行李堆得到处都是,小客厅几乎转不开身。每天早晨八点,陈怡凡准时起床,穿着拖鞋在客厅里比划舞蹈动作,没有镜子对照,也无法转圈,只能象征比划,白色的细小绒毛跟着汗水发抖,姜京京形容陈怡凡,“像一只小熊。”


最终,范薇、刘思纤、陈怡凡、向俞星和吴茜,组成了新的前1931组合。去杭州前,陈怡凡到北京见姐姐陈怡馨,那时,姐姐已经退出SNH48。“如果你被淘汰了怎么办?”姐姐问。“我不知道。”陈怡凡咬了咬嘴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段对话被摄像机记录下来。第一期节目播出后,五个女孩的泪水为节目带来了一波话题。


让范薇没想到的是,在《创造101》中,她出现的大多数镜头一直伴随着眼泪。通过工作人员,她才知道,一些人在微博上给她起了个外号,“可怜巴巴”。她表现得不在乎,“他们骂完你这个,还会因为别的骂你,应该为爱我的人活着。”


为了打破这个“哭唧唧”的形象,在后来的才艺展示环节,范薇决定和高秋梓说相声,她大学的专业是播音主持,在语言类表演上有优势,“大家会看到特别搞笑幽默的我,不是只会哭。”范薇很有自信,她的卧蚕饱满,笑起来喜欢皱一下鼻子,很有感染力。但这一段没有被播出来。


在向俞星看来,女团偶像与个体偶像不同,“我们就像粉丝的商品,他们的娃娃。”向俞星说,一些人把你当做女友、女儿,你不谨慎做的任何事都可能造成“偶像失格”。她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冷静:“粉丝会臆想你,所以你一定要照顾他们情绪。”


今年6月初,SNH48五期成员费沁源被曝光与粉丝私联,并穿情侣鞋去吃饭,年度总决选即将到来,事件发生后,粉丝退了100多万集资,“严重的‘偶像失格’。”向俞星说,这意味着偶像前途彻底毁掉,失去了大把的通告和资源,“粉丝眼里揉不得沙子。”


为了让大家更好地适应偶像身份,处理生活和粉丝的关系,《创造101》节目组开设了心理课,所有女生一起上。老师发了测试抑郁的表格,陈怡凡得了20多分,测试结果显示她:性格孤僻,不善于交朋友。“为什么要拿分数评判一个人抑郁?”陈怡凡与老师争执,自那以后,每次心理课,陈怡凡都逃课不去。


有人试图打破规则与控制。第二次公演,向俞星与吴茜所在的小组,通过接力赛跑争夺到木偶舞:舞蹈里的女生挣脱绳索,打破了控制。“女团偶像就像橱窗里的芭比娃娃一样,我们想借这个舞蹈,打破橱窗的玻璃,做我们自己。”向俞星说。


在台上,五个女生穿着糖果色的休闲装,手中挥舞着白色丝带,僵硬地转身,甩头,挥手,脸上不时浮现出洋娃娃式的标准微笑。向俞星的粉丝粗略计算,木偶舞之后,向俞星的粉丝涨了之前的二倍,遗憾的是,“已经来不及了,星星镜头太少了,刚开始吸粉投票就结束了。”


1931时期的向俞星。


第二次“失败”


二次公演后,很快又是一轮淘汰,22名选手将离开舞台。


“接下来要宣布成绩的这个女团,她们来《创造101》的第一天触动了很多人,她们壮志满怀,同时心愿又很普通,只是希望来到101去掉自己团名名称里的‘前’字。”导师黄子韬说完,范薇、向俞星、吴茜、刘思纤四个人拉起手。


“范薇,作为队长,你觉得完成了你们来时的目标吗?”黄子韬问。


“如果咱们团能继续走下去……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范薇的声音逐渐变弱。


只有她一个人晋级。


听到结果后,范薇瞪大了双眼,她木木地一个个拥抱过去,直到抱到最后的刘思纤,才回过来点神:“思纤……”范薇咬着牙,嘴唇没动,发出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一个人走向晋级金字塔,步子很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被淘汰的队友们,“我想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一刻,她意识到,即使她们五个人以后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但再也不能一起在舞台再并肩战斗了。她感受到陈怡凡淘汰时的孤单,一直以来,她们都是一个整体,无论去留,“单出来的那个是最恐惧的。”


集体致谢被淘汰的选手时,范薇站在塔上鞠躬,之后沉默地盯着下面,忽然,刘思纤起身也鞠了一躬。抬起头,两个人对视,范薇哭了。


“我觉得我们1931表现得真的挺好的,只是舞台之下的东西真的很缺乏,也不懂得怎么表现自己,可能也没有很好的个性值得被大家看到。”刘思纤在后来的采访中说。


那期录制结束后,刘思纤找到了节目组的每一个工作人员、范薇寝室的舍友,“拜托请好好照顾小巴,她只有一个人了。”


当天晚上,向俞星和一同被淘汰的AKB China预备成员刘念牵着手走在大街上,杭州的夏日来临,她们还穿着去年的衣服,向俞星盯着街上的每一个人看,觉得自己变得“OUT”了。


走着走着,她们忽然同时大喊起来,觉得浑身轻松。


一同被淘汰的还有Hello Girls女团的张楚寒,她曾经答应过爸爸,这次做不好就放弃,考个教师资格证安安稳稳的当个老师。现在,她皱着眉头:“放弃梦想比坚持更难。”


第二次淘汰,按照组合公司名字进行,念到前1931时,剩下的四个女孩拉起了手。


留下的范薇看起来郁郁寡欢,“都说我是1931的队长,但是我现在变成光杆司令了。”她笑得有些尴尬。


很快到来的第三次公演,是总决赛前的最后一次淘汰赛。留下的22名女生,将拿到最后的门票,现场将会有3000多名粉丝,主题曲再次响起,台下各色的灯牌照亮通往总决赛的路。


节目组安排了一艘粉红色游轮“101号”,船上挂满了气球和彩带,远远望去,像钱塘江上一座桃花岛。“第二十一名,”黄子韬顿了一下,在为前一名晋级选手鼓掌的范薇张开嘴巴。


不是范薇。


“第二十二名。”范薇用力吸了一口气。


仍然不是她。“很遗憾,听说总决赛现场有很多大公司的老板和经纪会去,如果能去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好的新公司呢。”范薇说,她那天不打算哭,但是听到杨超越的晋级感言后,她还是没忍住。


那是一段关于幸运的定义。获得A班第七名的杨超越说:“这个世界上,很多幸运的事会平分给每一个人的。你这次可能没有那么幸运,可是下一次你一定会比别人更幸运的,或者你此刻是幸运的,你下一刻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女孩们彼此拥抱。船靠岸后,晋级的22名选手将去往晚上的粉丝见面会,被淘汰的女孩们留在船上返程。


节目组设置了一个颇为煽情告白的环节。站在甲板上,范薇手中抓着一只粉红色气球,朝江面大喊:“新工作,新公司,活下去!”似乎用尽了全力,“变得更棒!不会被人欺负!”说完,手一松,气球飘了出去,江面空空荡荡。


船靠岸了,三个多月的行程结束,前1931的五个女孩微博账号将被公司收回。这个临时组合也要解散了。


止步总决赛,范薇在被淘汰时许愿。


“她们在讨好我们”


那些热烈的少女,光总是在她们身上。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服装,翩翩起舞,调动每一个毛孔发散快乐;她们从来没有劳累、生气和委屈,永远笑起来露出一排牙齿;她们耐心为粉丝服务端饮料,给粉丝回信,甚至在合影时叫得出粉丝的名字。在粉丝的眼里,她们区别于其他偶像,除了可以满足占有欲和成就感外,粉丝的身份也被重新定义——女团创始人,这意味着,你的一切决定都对这些可爱的少女有影响。


“你叫吴亦凡‘老公’,人家会正眼看你吗?但小偶像可以给你写满一张A4纸。”林可心在广州上学,曾是1931剧场的常客。注意到这些女孩,是被朋友拉着去看了一场公演,当时只有几十个粉丝在台下,但偶像们还是跳得很卖力,与偶像互动时,粉丝往台上扔纸飞机,“感觉像2.5次元的朋友。”林可心粉了鹿晗四年,连鹿晗的近脸都没见过,“饭女团只要你花钱,偶像可以只和你合影。”


但随着1931的定位不明晰,作品和通告减少,粉丝们的厌烦情绪逐渐积累,“慢慢感觉,她们做可爱的动作都是在讨好我们。”粉丝小吴说。他曾在握手会上,买下一千多块钱的握手券,想让向俞星趴着睡8分钟,向俞星以为自己的服务不行,硬是找话题,聊满了时间。


《创造101》第一期节目播出后,粉丝们在各自的群里奔走相告:1931复活了!很多人兴奋起来,他们手里还有没兑换的章,有人发了视频截图到群里,“小巴哭了,大家快来给她们投票!”


同样是1931前成员的姜京京是陈怡凡的“迷妹”,她把身边每个人的手机拿来投票。第一轮淘汰后,节目还没播出,陈怡凡发微信给姜京京:“我被淘汰了。”看到消息的姜京京不知道怎么回复,当晚,姜京京喝多了,舌头发直,打电话给陈怡凡:“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钱给你刷票呀!”姜京京说,当时只要花两三万左右就可以把陈怡凡送到安全区。


“1931的粉丝年龄都偏小,没有公司支持,就靠朋友圈和粉丝群投不了多少。”一位粉丝说。


让小夏气愤的是,一些其他偶像的粉丝开始集资买定制会员卡,买卡时加121赞,别人领取后可以再加11赞。“范薇没有公司支持,也组织不起来粉丝集资。”小夏想尽了一切办法,但范薇还是止步总决赛。


许多为范薇投票的人开始意识到,和原来的1931内部打榜不同,粉丝不再能绝对操控票数,还有经纪公司等相关利益方的角逐,而101的点赞通过平台,“和之前《超级女声》的统计方法并没有实质性区别。”小夏说。


范薇的淘汰让小夏感到轻松,女团内部的集资多数都会用于应援物和周边,而买卡只是给平台增加收入,他觉得不值得。“不知道范薇会不会嫌我们没钱。”小夏苦笑。


2018年6月11日,《创造101》举行女团创始人见面会,数千名粉丝到场应援。


一场盛筵,一地鸡毛


离开杭州后,范薇短暂回到北京修整。有位新加坡的老师飞到北京看范薇,她曾是1931的舞台监督,2016年离职,比赛期间一直为范薇拉票。


“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要管理好自己的生活细节,不能再依赖团体了,要开始全新的生活。”老师对范薇说。


但似乎并不容易,1931解散后,很多人去往北上广继续寻找机会,一名成员照常给家里打电话,描绘自己做偶像的日常工作,但解散的消息被全网推送,父母看到后立刻打电话让她回家,她没有回去。


陈怡凡每晚无法睡觉,如果不靠安眠药辅助,她能睁眼到天亮;刘思纤也不敢一个人睡;姜京京总会梦到,老师指导她们跳舞,让她们转身,举手,下蹲,醒来时变得颓丧无比。“三年来,之前的朋友慢慢疏远,我没有新的朋友。”姜京京说,除了生活中心、剧场与集体购物的正佳广场,她不熟悉任何地方。


投资人陈悦天一直关注着1931。他看过两次1931的剧场。第一次是正在修建,朋友邀请他过去,对方说:“我们这个(剧场)建成了能容纳1000人,不像48那么小家子气。”电焊的火花迸溅,“滋滋”地响。第二次是《创造101》第一期,镜头回放到1931剧场,也有一个电焊工,同样“滋滋”的声音,画面上写着“1931剧院拆除现场”。


相比1931,SNH48的剧场只能容纳300人。2013年1月,SNH48一期生第一次公演,作为AKB48的“姐妹团”,完全照搬了日本养成系偶像的模式,固定剧场,进行总选举和甄选成员。就是这个听上去有些“拥挤”的地方,仿佛有少女的魔法。


关注女团之前,陈悦天投的是二次元等文化产业。他自己买票看过SNH48的公演,前一天晚上,N队的曾艳芬被公司的管理批评哭,粉丝在网上指责管理,公演时,这个来自广东的女孩操着磕磕巴巴的普通话,哭着说:“你们不要怪公司。”陈悦天回忆,曾艳芬梨花带雨,一下子就被人记住了。“一个小女生,在舞台上对着你哭,作为一个男生不可能不被打动到的。”


不久之后,得知SNH48需要资金时,陈悦天选择投资。“剧场文化是SNH48的核心。”陈悦天分析,“故意把300个男孩子装在这个黑色的封闭狭小空间,只有一点灯光,让他们充分和台上的偶像产生互动,彼此相互影响,形成非常强的社群,这个凝聚力是其他产品不能提供的。”


在他看来,养成系粉丝基本被SNH48垄断,“如果要有一个新的女团想走这条路,那它没有和48区别的东西,大家就不会再买账。”


随着SNH48初见成功,2015年,资本趋之若鹜,据媒体统计,2016年出道的女团有300个左右,但情况并没有像资本一开始想的那样乐观。不只是1931遭遇解散的困境,已经过去的两年,中国的女团市场一直处于下滑状态。据媒体报道,由原早安少女成员钱琳担当制作人的Idol School,公司高层管理混乱,运营已拖欠旗下成员数月工资;SNH48成员工资去年较往年相比大幅度缩水,沈阳分团的情况更差:部分队伍剧场上座率惨淡,台上表演的成员比台下观众多,甚至需要剧场Staff假装观众充门面,分团总选TOP3成员月工资在3000元上下。


《创造101》让女团偶像产业迎来了转机。仿佛一夜之间,女团文化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现象级文化。“之前资本只是追逐,但是有风险,大家心里没底,今年《创造101》和《偶像练习生》两个节目一播,资本才开始大热,大家发现这个东西是年轻人喜欢的,有商业价值。”陈悦天说。


他发现,“可控”正在成为年轻人和资本的交集。“偶像产业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不再依靠外部的机会或者别人来操控你的未来,比如101的口号是‘越努力,越幸运’”。而资本要的是确定性,“可能一百个人里只能出一个鞠婧祎,但你知道会有这个人出现。”


平台的加入让产业环境发生了改变。陈悦天说,观众只看到101个女生,但她们背后是不同的经纪公司,还有各自的粉丝应援会,而平台方与制作公司,都会联合各自的利益相关方再一起推爆,形成一个几何倍数的传播矩阵。“今年下半年,偶像产业将成为一个超大规模的投资主题。”


他很乐观,“现在女团的临界点就像2014年年底的二次元市场一样,由一次主流化的传播事件,完全进入到资本时代”。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的青春快要耗光了。


前1931组合的五个女孩在剧场被拆现场合照,背后是仅存的留言板。


学习舞蹈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叫做“肌肉记忆”,同一种动作重复多次之后,肌肉就会形成条件反射。进入1931之前,姜京京是个模特,在T台上很少露出笑容。而现在,她说话前会露出整齐的牙齿,嘴角上扬,眼睛也眯起来。


对于《创造101》的大火,姜京京显得格外理智,“资本只是追逐市场热度,白白牺牲女孩们的青春。”在1931解散前,她就主动要求退出。“青春全耗在里面,如果不是101,之前谁知道赖美云?现在她火了,但是她背后那些成员呢?就完全牺牲了。”


现在,姜京京是一家主打二次元和舞台剧公司的艺人管理,前几天,她想签一个衡水中学的小男孩,对方问:“那我就能不上学了吧?”姜京京考虑后,拒签了他。


“对一个偶像来说,学历只是加分项;但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学历永远是最重要的之一。”姜京京说。刘思纤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中国女团应该兼顾人性,让她们先完成自己的精彩再去做一个完美偶像。”在1931时,她对向俞星很照顾,“星星14岁就出来,和我妹妹一样大,我妹妹还在上学。”


离开101后,许多小公司找到陈怡凡,希望她能做演员,“你最大的优势就是你不会演戏。”面对这样的鼓励,已经20岁的陈怡凡一度迷茫,但有一点她想得很清楚,“做过女团的人都不想再做女团了。”


刘思纤和陈怡凡在谈新公司,范薇和吴茜都有了新的经纪人。只有向俞星还在观望,她希望能有一家经纪公司,首先帮她完成学业。


101主题曲考核后,她被降级到F班,其他四个人安慰她:“没准你拿的是逆风翻盘的‘剧本’。”但被公认翻盘的,是后来冲进A班、成功出道的杨超越。


越努力,越幸运。这句鼓励口号让向俞星五味杂陈。


三年前,1931二期生招募,已经是偶像的一期生到海选现场表演。她们穿着整齐的裙子,双腿像鲜藕,笑起来像一颗颗饱满的泡芙,光打在她们脸上,仿佛她们是伊甸园里最美好的几株花朵。围观的人很多,十四岁的向俞星藏在中间,瞪大眼睛,又有点不敢看台上。她不甘心自己第一轮考核就被淘汰,这时一个哥哥走过来,塞了一张晋级卡给她:“你下午再试试。”


这次她通过了考核,评委夸她年纪小、舞跳得好。向俞星兴奋极了,她觉得自己肯定能像姐姐们一样出道,她的偶像之路要开始了。


6月23日《创造101》总决赛,最终选出的11名选手,取名“火箭少女101”正式出道成团。



(王正珺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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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一然

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作品包括《致命光明》《江西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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