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净的人” | 肇庆两青年街头涂鸦被控寻衅滋事
电箱上，还未清理的“DE”字体涂鸦。王彦入 摄
那套旧校服下面藏着五处文身。最新的两处文在大腿，是一行数字，左边12C，右边174，那是他在看守所的编号：12仓、174号。
文身与涂鸦，一个藏在身上，一个喷在街头，都被主流视为需要洗清的“不洁之物”。
文 | 王彦入
编辑 | 王珊
收银员林羽被警察带走那天，文身师正在他的小腿上画一条缠绕喷漆瓶的蛇，蛇头是喷漆嘴的造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涂鸦的”，他对朋友说。
晚上九点多，文身师描完了黑线，还没来得及上色，十几个警察突然冲上二楼，将林羽、学徒丁满以及在场的另外九人，全部带走。
十几个小时前，林羽和丁满在广东肇庆城区某些路段的路边围墙、公交车站、电箱，以及“肇庆创文”等宣传栏和标语附近进行“涂鸦创作”。经社区志愿者举报，两位少年被移送审查起诉，罪名是寻衅滋事。
三个月后，12月7日，这起涂鸦案在当地开庭审理。25岁的被告人林羽被押进法庭，他驼着背，声音很轻，囚服下藏着两处文身，还有那条没有完成的喷漆瓶蛇。
20岁的丁满坐在他旁边，他剪掉了一头金发，取下了金色耳钉，身穿校服，他是一名大三在校学生，已经被取保候审。面对公诉人的提问，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律师，“我怕说错话”。
那套旧校服下面藏着五处文身。最新的两处文在大腿，是一行数字，左边12C，右边174，那是他在看守所的编号：12仓、174号。
文身与涂鸦，一个藏在身上，一个喷在街头，都被主流视为需要洗清的“不洁之物”。
“没想到会因为涂鸦进来”，林羽后来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
看到你的名字
三个月前，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林羽调休，他去文身店找老板柏芝，商量第二天文身的图案。
文身店位于肇庆人民北路，一层是酒吧，二三层是文身室。老板认识的人多，玩滑板的、唱饶舌的、玩涂鸦的、刺文身的，闲来无事时，大家聚在这里，喝一杯，聊聊天。
大学生丁满在这家文身店当学徒。今年暑期，他没回家，在学校旁租了一间小屋，每日下午一两点起床，坐22路公交，半小时直达文身店。他的专业是国际经济与贸易，那是父母的安排，他想以文身为业。
9月12日凌晨2点左右，几个人吃完夜宵，林羽和丁满将老板送回文身店，背上背包，准备去“炸街”——上街去，快速连续地创作，嵌入自己的签名与元素。他们平时也在酒吧、商演涂鸦，但“炸街”最不受束缚。当然，他们也都被卷帘门店主、公园管理人员、“地头蛇”、城管、警察追着满街跑。
丁满说，他们两年多没“炸街”了。今年暑假，还是在文身店，两个人无意中聊起，相约在九月的某一天，走上街头。林羽、丁满一路走，一路喷，碰到十字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全凭感觉，有时停下来小声交流，“这个位置怎么样，喷个什么颜色，喷个什么东西？”丁满手握喷漆瓶对着墙体比划。更多时候，是长时间的沉默，各自构思自己的作品。
三小时后，林羽与丁满的签名字体“OREN”“DE ONE”及变形公仔图，出现在沿路的围墙、公交车站、电箱上，以及“创文”宣传栏附近，有一处还覆盖了“核心价值观”标语。
“炸街真的是一件挺酷的事情”，丁满的语气里满是兴奋，“终于可以把纸上的东西喷到街上，让更多人知道、看到你的名字与作品。”
几乎每一位涂鸦少年都有“炸街”的经历。几年前的一个深夜，吃完宵夜的林羽与朋友贺劲松等三人，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处高中，在空白的外墙，开始创作。线条在空白的墙体上延伸，也延伸进墙体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喂！”保安夺门而出，指着涂画的少年大喊。
他们闻声而逃，躲过了保安，却没躲过紧随其后的警车。三男一女被带回警局。
警察与学校校长沟通后，凌晨三点，释放了四位少年，前提是，他们必须将外墙清理干净。这也是肇庆乃至全国涂鸦圈默认的潜规则：要么赔偿，要么清理。
9月12日凌晨5时许，“炸街”结束。林羽拍下当夜的几幅创作，上传到社交平台。丁满后退两步，点燃烟，深吸一口，盯着墙上的涂鸦，“真不错”，他笑了笑，“街上应该多一些色彩”。
之后，两人告别，丁满回宿舍，林羽开车回家。直到第二天再去文身店，警察一拥而入，将他们带走。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抓我吧。”丁满说。但警察进门便冲他问，“是不是叫丁满？”然后将他拷上带走。
涂鸦男孩AB面
丁满坐在审讯室的铁凳上，双手被反铐。头顶两盏强光灯，照得他有些晕眩。“当时整个人都很恍惚。”他迅速在脑袋里捋了一遍，大致猜到了是由。
羁押两日后，他被带去做体检，之后转入看守所12监仓。
12监仓里住着诈骗犯、毒贩、强奸犯、小偷以及因赌钱进来的嫌疑人，现在，又多了个涂鸦大学生。监仓门一开，所有眼睛齐刷刷看向丁满。按照规定，每个人刚进来都必须报一遍自己所犯罪名。“我因为喷涂鸦进来的。”丁满低声说。狱友们围聚过来，他连忙摆手，与他们保持距离。
他当时想到最糟的结果是，“我大学完了，这辈子完了”。
丁满出生在一个广州殷实的家庭，初中时，他学街舞，跳POPPING（震感舞），喜欢嘻哈音乐。涂鸦时，会在英文名“DE”后面加一个“ONE”，“表示这个街区的第一”。他会特意在每处图案的结尾，喷出一段对称的弧线，“让别人看到，一眼就能联想到我”。大二那年，他白天上课，下午睡觉，晚上通宵作画，靠给酒楼长廊涂鸦，五天挣了七千元，买了MIDI键盘。
丁满曾想做一名美术生，但父母不同意，理由是“太小众”。高考后，他顺从父母，来到肇庆，读了国际经济与贸易。
涂鸦的本事让他在狱里过得不算太差。他被选为12监仓的“宣传委员”，临近中秋，监仓老大让他出一期黑板报。他花一下午，凭着残存的小学记忆，在黑板上规规矩矩画了天安门、长城、山与花，几盏灯笼，几束烟花，中间端正地写着，“庆祝中秋”。
老大很满意，每次路过黑板，都向丁满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还奖励了他一颗苹果。过完中秋之后，又让他画“庆祝国庆”。“我超怕再画，就‘庆祝元宵’了。”丁满开玩笑说。
他一直在等待取保候审。第一次见律师，律师指着大门告诉他，父母就在门外，他们担心他，但进不来。丁满哭了，感觉愧对父母。
9月26日，在看守所待了一个多星期后，警察将他带去公安局，父亲早已守候在此。为了他的事，父亲来回奔波，挨个拜访被涂鸦的商户、有关单位，向他们道歉，寻求谅解。他在脑海中假设过很多次，见到父亲，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但真的见面时，他只说了一句，“我们等会儿去哪？”
一被抓，丁满和林羽就分开了。林羽家没有请律师，在市场经营冰鲜生意的父亲听信了老同学的话，总说，没事，过一阵就会放人，结果一过就是三个月，林羽至今被羁押在看守所。开庭时，两人并肩而坐，丁满没敢转过头瞧他，他通过余光，瞥见林羽脚上的小白鞋绘满了涂鸦，眼睛里写满疲惫。
林羽给家里写过两封信，嘱咐哥哥，帮他还蚂蚁花呗及补交话费，其余一切安好，请家人不用担心。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过去二十几年，他都遵从父母意见，鲜有违抗。
初中毕业，听父母安排，去了医专学医。医专毕业，顺父母心意，在离家十分钟脚程的卫生服务中心做一名收费员。
每天清晨七点半，他起床洗漱，出门，步行十分钟到单位，换上白大褂，往收费处一坐，就是八个多小时。除去洗手间、午休，他一天的工作就是，收钱、找零，空闲的时候玩手机、刷剧。
工作的时候，林羽从不穿短裤，即使酷暑。因为他的小腿上有文身，家人担心他的工作因此受影响。
同事印象中的他沉默寡言。其实，他只是格格不入，周围的中年女同事，忙于接孩子、逛市场买菜，“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好友不止一次听他抱怨。
但下了班，脱下白大褂，换上鲜艳的T恤，暗色的工装裤，穿上AJ鞋，戴一顶棒球帽，他还是那个嘻哈少年。
肇庆涂鸦圈里，几乎都知道“OREN”，它是林羽行走涂鸦圈的身份证，过去几年，出现在废弃工厂、破旧危房、三不管围墙上。哥哥林冬回忆，大致是他崇拜一位名叫欧文（音译）的外国涂鸦大神，于是将英文名改为“OREN”，谐音“欧文”。
自那以后，带有“OREN”标识的涂鸦作品，开始出现在肇庆的某些角落里。那时，这座粤西小城散布着荒废的旧工厂、倒掉一半的危楼、破旧的围墙。它们成了“OREN”最早的画布。
收费员的工作无聊而机械，但好处是，每月能有十天的调休，而且下班后，时间都属于自己。林羽自学素描，一有机会，便去参加涂鸦活动。他也想过辞职，去深圳做商业涂鸦，但时间一长，又没有下文。
前两年，肇庆鼎湖山音乐节，林羽受邀参与涂鸦。他绘制了用于展览的大型涂鸦作品，也参与了后面几天的现场涂鸦表演。“他很享受”，好友贺劲松说，至今，他的微博头像都是当时留下的照片。照片里，他戴着涂鸦时的防毒面具，站在一面涂鸦墙前，右手试图接住抛在空中的那只喷漆瓶。
“干净了，整洁了，但城市不像城市了”
林羽和丁满被捕的信息很快在涂鸦圈传开，“所有人天天问我，阿羽怎么样，出来没有。甚至有人提议筹钱，想为阿羽保释。”邻市一位涂鸦人士说。但当他们被移送司法机关，过去被抓后“清理”“赔钱”的经验失灵，所有人都愣了。
罪名很快下来。起初是故意毁坏财物罪，后变更为寻衅滋事罪。丁满父亲为儿子请的代理律师宋福信说，毁坏财物罪的量刑标准是5000元以上。一开始，公安机关对两位当事人涂鸦毁坏的物品做了价格鉴定，认定损失为5638元，符合定罪标准。
但他提出质疑，认为上述价格认定书不合法也不合理。他在庭上提交的证据显示，清理某处电箱，花费只需40元，但检察机关认定的损失，高达400元，差价近十倍。类似的价差还有几处，他认为，丁满造成的损失小于5000元。但寻衅滋事罪定罪的标准较低，只要造成损失2000元以上便可以追究刑事责任。
宋福信怀疑，此案的严办与当地正在创建文明城市可能有一定关系。
为通过创文这场“含金量最高、难度最大”的城市环比考试，肇庆已准备多年。2015年3月，肇庆市委召开常委会，强调要全市动员，强力推进肇庆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工作，确保2017年实现创建目标。
林羽的哥哥林冬明显感觉到变化。“从15、16年开始，基本上是，外面画的作品，都得涂掉。以前在破旧工厂喷了也没人管，后来全部都得弄干净。”
就在2015年前后，林羽与队友在临江码头的一段防洪大堤上，用喷漆创作了绵延百米的涂鸦作品。夸张的动漫人物、色彩饱和的变形字体覆盖了原本泛黄发黑的墙体。“当时，几乎不会有人管，阿伯阿叔经过，还会说，哎，可以的，很多人过来围观。”文身店老板柏芝回忆。为此，林羽还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我希望让大家的视觉得到一种享受”，面对镜头，他笑着说。
当时，林羽已小有名气，他与同好组建了涂鸦团队CYC——crew cover yourcity（覆盖你的城市），涂鸦作品散落在城市的电箱、码头、公车站，他们还受邀去各地参加活动，佛山、东莞、长沙、深圳，城市的名单还可以写很长。当地自媒体曾评价，“用涂鸦方法覆盖全肇庆的’办证、黑车广告’也是个好方法。”
同一时期，还是在那段河堤上，林羽与队友举办过“肇庆好久不见涂鸦小聚会”。白天自由创作，晚间喝酒聊天。他虽有抱怨，“来的人里，混圈子的居多，真正喜欢涂鸦的很少。”但三四十的到场人数，也让他惊喜。“如今还剩十人左右吧”，贺劲松感慨。
那个时候，丁满还在广州读高中，开始接触涂鸦。一年后，他来到肇庆上大学，在一个广东地区的涂鸦群里，给林羽发去了好友申请。
圈里人都调侃林羽为“林主任”。他们说他很“嘴贱”，不是贬义，而是友人间表达“直爽”的亲昵措辞。某次，CYC队友接私活，独吞款项，却让团队义务付出，林羽知道后，直接在群里diss，随后退团。“他很real”，朋友评价。
但肇庆的那一次创文在2017年年底宣告失败。2018年，肇庆喊出了“肇庆创文再出发！”的新口号。
12月7日上午，涂鸦案开庭前几小时，肇庆市新一轮创文动员大会正在召开。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崭新的创文宣传栏。地摊不见了，烧烤摊也消失了，街道两旁拆了不少停车位，路宽了，但私家车为争夺车位，“工作日也不敢开车上班，怕下班回来没车位停，放路边会罚款。”一位滴滴司机抱怨，“干净了，整洁了，但城市不像城市了。”
不干净的人
两小时庭审结束，法庭并未当庭宣判。林羽套上囚服，被法警押回警车，送回看守所。
整个庭审，他没说几句话。
公诉人问：有无异议？
“没有”。
公诉人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丁满则在庭上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希望还有机会，继续追求梦想……在不同场合，这份“忏悔书”，他至少写过十份，念过不下二十遍，字句烂熟于心。开庭这天，他还特意穿上了校服。
取保候审后，丁满回到学校，过上寝室、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很少再去文身店。过去，父亲一两周才他打一通电话，现在，每天一两通电话，关心他在哪儿、和谁、何时回校。他说，这就像一种变相的监视。媒体的到来让他轻松了不少，他可以陪记者离校采访，也能顺便去文身店会会朋友。
离开看守所的第二天，丁满在手机备忘录写下了十几件必做的事，最后一件是：文迷宫。
“我虽然出来了，但你看我的生活，每天只能关在学校里面上课，读着我不喜欢的专业。画画没有地方展示，不能去喷（涂鸦）。就觉得自己在迷宫里困住了。”
丁满说，学校下了通牒，若留下案底，会被开除。他在意学位。来这所学校，学这个专业，是为了实现父母的心愿，拿一个本科毕业证。“之后你做什么事都行”，父母常对他说。
他想当一名艺术家，“又会涂鸦，又会文身，又会画画，还可以玩摄影，出一些动画片等等，关于这方面的，都想尝试。”
他想等尘埃落定后，再去文迷宫，“如果有案底，我就文在这里”，他指了指手臂，“如果没有案底，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文。”他低头看了眼T恤，T恤下已经藏了五处文身。
他解释，“有案底的话，注定找不到工作了，那我露不露出文身，也一样。反正我有案底了，已经是个不干净的人了。”他继续说，“如果没有案底，我还是个干净的人，（文身）就不要露出来了嘛。”
他知道，文身并不是不洁之物，但还是害怕，“公司招人，总是会优先录取一些干净的人吧”，就像城市里的涂鸦，不被主流认可，画一处，清理一处。
临江码头数百米防洪墙，天马行空的涂鸦已经被层叠的水泥覆盖，只有常住于此的居民，还记得河堤上那群活跃的年轻人。林羽、丁满光顾的城区，墙面已重新粉刷、电箱也基本清洗干净，街道换上了崭新的宣传栏。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羽、林冬、丁满、贺劲松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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