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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毕业论文卡住的499天 | 中科大博士生刘春杨之死

小狐后窗 极昼工作室 2019-05-18

2017年9月,得知自己延期毕业,刘春杨失踪过一个多月。失踪的日子里,导师陈伊翔告诉刘春杨的好朋友宋可,说他“学业很不理想,希望能够找到他,指导一下,尽快出篇文章毕业”。


刘春杨后来赶回了中科大,刘春杨父亲当着陈伊翔的面问儿子,你想找工作还是继续读书?刘春杨回答“想继续搞科研,但是没有什么明确方向”。


陈伊翔告诉刘父,刘春杨很聪明,稍微指导一下就能毕业。


但宋可知道,刘春杨在博士后期,已经无法专注文献和数据分析了。


 | 叶雯 实习生 左琳

编辑 | 冯翊


离中科大博士生刘春杨遗体被发现已经过去一周。命运的至暗时刻发生在他和亲友人生中的关键节点:1月31日,刘春杨失踪,他的好哥们举行婚礼。2月4日大年三十,刘春杨失踪第6天,家人回家吃了顿年夜饭,气氛凝重。2月13日,刘春杨遗体被发现前一天,28岁生日。


对于刘春杨之死,二姐刘春玲告诉《后窗》,他的身体无明显伤痕,警方推测大概率是自杀,家人接受这一推测。目前,死因仍在调查中。


近几天,刘春杨的母亲崩溃,卧床不起,父亲刘发友终日躲在刘春杨的房间不怎么见人。家人很疑惑:春杨那么优秀、勤劳、孝顺,他是全村甚至全县的骄傲,博士都要毕业了,为什么想不开呢?


这一“意外”似乎让刘春杨的孤独和绝望露出端倪。


刘春杨的朋友们提到,科研中的烦躁、压抑和毫无成果的无奈无法向他人倾诉,只能自己承担。而作为理科生博士的刘春杨兴趣少,性格内向,发泄情绪的方式几乎没有。


从本科入学到博士延期,刘春杨的命运卡在了博士毕业论文上。延期期间,他曾经有过一次失踪,最终在延期499天后的又一次失踪中身亡。他的好友刘齐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无暇顾及此事,但一闲下来,总是想,如果我回校看望他,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大春哥从不弱于人”


刘春杨家在安徽肥西县铁佛村,坐大巴到合肥市需要两个小时。刘春杨小时候放学和两个姐姐争电视,不怎么写作业,依然能考前两名。村里人说他成绩优异,没和任何人打过架。课本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2008年,刘春杨以县第四名的成绩考上中科大,进入地理和空间科学学院的地球化学专业学习。在好友宋可眼中,本科期间的刘春杨不主动和生人打交道,圈子很小,“比如跟我熟的有20个人,跟他熟的只有5个。”平时走路极快,只和固定的几人聚餐,多一两个生人就会拒绝。


他和熟人的关系极好。好友刘维刚出去喝醉,只相信刘春杨能送他回家。有次他宿醉后,第二天中午还未清醒。刘维刚父母赶到学校宿舍,刘维刚指着父母告诉刘春杨:“春哥,这俩人是谁,我不走,春哥把他俩赶出去。“


他“很念旧”,在食堂的中饭只吃豆角炒肉,饮料只喝一种牌子的绿茶。外出吃饭只去三个店子。喜欢看NBA但不喜欢运动,喜欢马刺队的莱昂纳德,在媒体眼中,这位球星球技高超,性格内向,赛季里受伤备受球迷和队友质疑也从来不对外回应。


他还喜欢玩三国杀和英雄联盟,但读书依然勤奋。


大一大二时学校有公共课,整个院100号人一起上,要早起占座。中科大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前两排必须留给女生,“以显绅士”,男生从第三排开始抢。有人偷懒,前一天晚上跑去教室占座。刘齐每天早晨五六点钟起床,等宿舍阿姨起床打开一楼大门。刘春杨是唯一一个能和他一同早起等宿舍阿姨开门的人,同时给自己宿舍和对门8个人占座,持续了两年。


刘春杨读博期间住的宿舍。叶雯 摄


“我大春哥从不弱于人”,刘齐常对几个好友多次说起这个观点。理由是,“春哥”可以早起占座而别人不行,成绩优秀还拿奖学金,还能在玩英雄联盟时,将研究方法用在游戏里,快速通关。


大学面临毕业,刘春杨想过出国,考GRE。但母亲认为国外太乱,他便打消了念头。地球化学有13个人本科毕业,自己和对门两个宿舍的8个人,有一半选择出国。其中包括他的好友刘维刚。


由于地球化学专业冷僻,就业难,有人选择转专业,有人选择继续搞科研。二姐刘春玲曾问刘春杨,他学习的专业是做什么的。刘春杨说,挖石头的,采回来石头然后研究。


宋可告诉《后窗》,选择搞科研的一般都默认要读到博士,导师会按博士的标准培养,不然硕士出去找不到工作,“竞争力不如博士大。”


刘春杨本科成绩排名班级第三,宋可第四,两人选择保送本校硕士。刘春杨选择挂在中科院院士、地空学院副院长郑永飞名下,陈伊翔担任硕导,后来又担任他的博导。


在中科大地空学院,郑永飞被称作“大老板”,陈伊翔是“小老板”,大老板指挥小老板做项目。由大老板从国家申请项目,分一些给他名下的导师,后者再具体执行、指导学生。


宋可说刘春杨是他本科阶段见过的最聪明的同学。上课时,老师提问,“我们通常都愣一下,答不到点子上”,刘春杨从不举手,但有的问题只有他能回答上来。


“(刘春杨)大老板可是院士。”刘齐感慨,“我大春哥从不弱于人”。在刘春杨家中,堂屋仍然挂着一些他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奖状,有的奖状被金属框了起来,挂了20多年,家人逢人就说刘春杨是村子的骄傲,说了20多年。


刘春杨家中的小学三好学生奖状。叶雯 摄


不谈科研


和熟人一起聚餐,刘春杨的话很多。读硕士之后,宋可发现他变了:不爱说话,即便路遇相识之人,也只是挥手打下招呼,匆匆走过。刘齐本科毕业后去支教一年,回来读硕士时也发现他每次从宿舍楼走出来,“一头闷下去,就算跟他唠家常也没精神。”


他比本科时更爱呆在宿舍。只有在晚上打英雄联盟时变得话多:在游戏里一边掌控英雄,一边和刘齐语音“吹水”。


但双方从未有过“深刻的促膝长谈”。刘春杨也从未和朋友、家人说起过为什么选择科研。


宋可说自己之所以搞科研,原因是“无知”。他设想中的科研是,两个月做实验,两个月看文章,几天分析数据,然后写论文。半年搞定一篇文章,再一篇、两篇……毕业,做博后,当副教授、教授。但“事实上,科研很难。”


他说,一个科研团队里有很多课题,老师和学生都有研究方向,不喜欢的话,就换一个自己觉得有意思的、想做的、能做出成果的。从看文献到写文章,多次投稿被拒,直到文章被杂志采用,发表。“这个过程一般至少需要半年。”


“科研做不下去就像小时候放假回家写不下去作业。在被拒绝和等待的过程中,人会变得沮丧、自我怀疑,你会厌恶科研,你想做的只有发泄。”宋可说,“但发泄完,又必须开始新一轮的情绪循环。”在宿舍玩游戏是常见的发泄方式。


刘齐曾向刘春杨抱怨,科研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成果出不来,之前做的所有铺垫都无意义。刘春杨淡淡说了一句:“谁不是呢?”


他们出来聚餐从来不聊科研,“因为厌恶”,谁也帮不了谁,大家默契地回避丧气和扫兴。他们只会聊本科的那帮兄弟,讲糗事,聊NBA。


转博士那一年,一批人硕士毕业离开,留在刘春杨身边的人只有宋可和刘齐两个朋友。他所在学院的一个硕士毕业的人告诉《后窗》,由于自己无法投入学术,导师没有为难他,将毕业论文换成一个简单的课题,最终顺利答辩毕业。


刘齐曾或明或暗地提醒刘春杨不要继续科研了,找个工作,“换个方式活着”。刘春杨没有说话。


刘春杨死后,有报道称他6年硕博连读没有一篇论文发表,连第二作者、第三作者署名的论文都没有。


宋可觉得,混个第二、第三作者其实不难,“只要跟师兄搞好关系,和同学搞好关系,提供一点思路就能挂名。”而刘春杨多数时间呆在宿舍,很少与人交流。低年级的上来之后,会请教有成果的师兄,“但他什么都没有,会加剧边缘化。”


中科大官网显示,博士学位的要求是,在足够权威的论文上发表至少2篇论文,必须至少发表一篇本人第一的英文文章。


2017年9月,刘春杨一篇都没有发表,被延期毕业。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齐和宋可,说他要出去散散心。10月,宋可接到陈伊翔电话,陈伊翔告诉宋可,刘春杨失踪了,一个多月没见到人。


“学业很不理想,希望能够找到他,”陈伊翔说,“指导一下他,尽快出篇文章毕业。”


宋可联系上了刘春杨。他告诉宋可,自己在苏州找另一个同学,但在父亲的电话里,又说在杭州找同学散心。刘春杨死后,二姐刘春玲查了他的银行流水,发现,失踪的日子里,他在宾馆里住了一段时间。


当晚,刘春杨赶回了中科大。刘春杨父亲当着陈伊翔的面问儿子,你想找工作还是继续读书?刘春杨回答“想继续搞科研,但是没有什么明确方向”。


陈伊翔告诉刘父,刘春杨很聪明,稍微指导一下就能毕业。


但宋可知道,刘春杨在博士后期,已经无法专注文献和数据分析。他坐在座位上看似在看文献,但长时间不翻页,期间不停站起来走动,出门打热水,翻看手机。


“几乎没人可以在科研的失败中安慰到你。”宋可说,“每个人选择的研究方向不一样,隔行如隔山,同门甚至是竞争对手。学生可以求助导师,但导师给的只是大致方向,”如果遇到挫折,“学生会怀疑导师,或者会自我怀疑能力是否太弱,不适合科研。”一旦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条路,人“已经是博士了”。


2018年2月,室友宋可博士延期半年后终于毕业。正在延期毕业的刘春杨和宋可、刘齐在学校附近烧烤店吃了一次散伙饭。桌上他们聊起球星莱昂纳德因为伤病导致状态出现起伏,最终与马刺闹翻的事,宋可觉得,这是刘春杨和莱昂纳德共同经历的低谷。


刘春杨实验室所在大楼。叶雯 摄


隐形人


刘春杨过世后,家人在宿舍发现一个袋子,里面装有他的本科毕业证书,大别山的实践证书,奖学金证书,GRE的报名单,学费票据和电话费票据等等。这时,他们对刘春杨的大学生活有了些许认知。


刘父对儿子的科研压力知道得很少,听刘春杨说不用担心,导师说稍微指导一下就能毕业,也就没多想。在家里,刘春杨是孝顺的,会抢着做家务。过年,两个姐姐回娘家省亲,他说:“你俩嫁出去就成亲戚了,别想着干活儿了,歇着去吧。”


他脾气温和,即便面对父母的责难,他总笑眯眯望着,直到他们说不出话来。


“春哥从来不说自己多难,从来不开口,”刘齐说,“他的状态又让你觉得,他可以自己处理好,自己解决。”


这似乎是刘春杨在人生最后的一年里,留给家人和朋友最多的印象。


2018年4月,刘齐顺利毕业,刘春杨身边的最后一个朋友也离开了。刘齐离校之前,主动加了刘春杨微信,成为通讯录5个联系人中仅有的非亲属成员。


吃散伙饭时,刘春杨有说有笑,罕见地提了自己在做的数据分析,随后摆摆手:“说了你也不懂,不一个专业。”刘齐很高兴,觉得刘春杨忙起来了,要出成果了。


“我一定回来看你,你一定要早点儿毕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刘齐说。


“好。”


“你有什么打算吗?”刘齐问。


“没有明确的方向,再看吧,问问师兄看有没有活儿,跟着他吧。”


刘齐提出,希望春哥通过博转硕的方式,早点毕业。刘春杨转移话题,不置可否。在《后窗》拿到的一个录音里,导师陈伊翔告诉二姐刘春玲,“延毕期间当面聊过一次,给他(刘春杨)安排过科研方向。”


延期毕业很普遍,宋可曾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当志愿者,来咨询的只有三类人,其中之一是博士毕不了业。全国一些高校博士也同样面临这种情况,《中青报》2018年年初报道,南开大学当年应毕业的博士生中,20%不能按时毕业。北大教育学院的这一数字是不到三分之二。


但刘春杨没有在好友或家人面前表现出延期毕业的焦虑。按照规定,延毕期间,刘春杨不会有3000块补贴。据家人说,刘春杨没有向他们要过钱。但在他死后留下的银行卡里,还有余额。


无人知晓这笔钱是怎么存下来的。博士几年,刘齐看他总穿那几件衣服,他失踪时穿的黄色棉袄两年前就在穿了。热水瓶用的是好友7年前留下的。


在所有人面前,刘春杨的真实心迹似乎隐形。网上难觅他的踪迹,微信没有头像,从不发朋友圈,没有微博。QQ空间、说说从不发言。导师说自己一年半都没见过他。除了刘齐和家人,没人知道他有微信,好友也和他聊得更少了。


1月31日,刘春杨失踪那天,宋可随手往上翻看近一年来两人的聊天记录,发现他们只联系了两三次,除了聊NBA的交易,就是聊一些游戏。


即便和好友联系,刘春杨有时未必会透露真实情况。去年9月,刘齐问刘春杨,英雄联盟玩到什么程度了。刘春杨说最近不玩了。刘齐很高兴,以为他在忙科研没时间玩游戏。


但延期毕业期间同住的室友李振江告诉媒体,刘春杨90%的时间都在宿舍打游戏,宿舍里也没有什么科研书籍,也没看到他在宿舍研究过什么。


宋可看到这条新闻,叹了一口气,“以前他还装样子,现在他连装装样子都懒得装了。”


去年11月,NBA的老将罗斯伤停复出后拿下全场50分,刘齐非常感慨,有点泪目。他转给刘春杨,说:“春哥,再大的困难,你一定能走出来。”


刘春杨说:“最近科研有点儿忙,NBA都戒了。”


“厉害啊,NBA都不看了。”他以为刘春杨已经找到了科研方向,要出成果了。


刘春杨接着回了一句:“哎,真不容易。”


但宋可说,他经常和刘春杨聊NBA。刘齐沉默,小声问了两次:“难道他在骗我吗?”


刘春杨与好友聊NBA。受访者供图


“一起去看你”


刘春杨遗体被发现后,中科大派人来到刘春杨家。自称地空学院副书记的人和刘春杨四叔刘发堂坐在一起谈话。副书记提到,学校会按规定赔偿。


当天下午,陈伊翔给刘春玲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像哭,他说他非常沉痛。”


刘春杨失踪后的三天里,陈伊翔陪同他的家人一起寻找,并给刘齐、宋可等人打电话通知此事,他们也开始帮忙寻找。但他从未在公开场合发声,《后窗》联系陈伊翔多次,均未回应。刘春杨延期毕业期间有着怎样的科研经历,无从知晓。


刘齐每每工作闲下来,会感到既悲痛又自责。他最近一次联系刘春杨是在元旦,说会回中科大找他。但由于交通不便,假期过短,没能成行。刘春杨说自己会去一个朋友结婚的现场。


同样是1月初,刘维刚从国外回来,刘齐叮嘱刘维刚去看望刘春杨,并将消息告诉刘春杨,“他会和王亮(注:刘春杨的另一个朋友)一起去看你。”


但是王亮刚找到新工作,又要忙着办婚礼,探望没有成行,刘维刚出国之前也没有去见刘春杨。


“我们三个同时放了他的鸽子。”刘齐说,“这是我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如果我去了合肥,春哥可能不会这样。”


他的高中同学提及前段时间的高中聚会上,刘春杨有说有笑,聊到英雄联盟游戏里哪个英雄如何升级。他们不相信刘春杨的死亡来得如此之快。


博士阶段,刘春杨的生活十分规律:他会在上午10点或11点的样子起床,去东区活动中心,或者东苑二楼吃豆角炒肉。午饭后到科大超市买两瓶绿茶。随后,去宿舍看文献,或去实验室,傍晚,和等在楼下的刘齐吃饭。晚上七八点约着玩游戏,有时很晚睡觉。


但在1月31日那天,一切都变了。


凌晨4点半出门,下雪,刘春杨打起伞,不时低头看手机,往西北方向走。6分钟后,出了学校西门,6点50分,他出现在董铺水库水闸口的监控里,14秒后消失。15天后,遗体出现在董铺水库芦苇荡中。


董铺水库的一道闸口,刘春杨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地方。叶雯 摄


(文中的刘齐、宋可、王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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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雯

端庄朋克

《锤杀父母的13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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