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拍了数千名路人甲,“成年人不要给自己编织梦想”|图集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0-09-17
文|陈怡含
图|孙旻焱
编辑|胡大旗

一次偶然的机会,曾在国企待了超过十年的孙旻焱进入剧组工作,拍摄能够反映故事情节或主角形象的宣传图片。那是2012年,至今7年间,他跟拍了《白鹿原》、《战狼2》等十几个剧组,合作过不少一线导演、明星,但始终没有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成就感。

“片场更多的是群众演员和普通工作人员。”孙旻焱将这些人视为片场中沉默的大多数,从他们身上,他找到了“主动举起相机的理由”。他说:“只有解读了这些普罗大众的生活状态,才能真正了解当下的中国片场。

影视行业走入寒冬后,他开始更仔细地回看这些影像,“大概五六千张,只多不少”。在他的镜头下,有玩手机的孙悟空、吹小风扇的怪兽,也有利用候场时间回家种田的老人。“路人甲”们呈现出最自然的生存状态:每天工作十几小时,没有节假日,逐渐习惯席地而睡、蹲着吃饭;在无休止的等待中,他们找到各种消磨方式,但几乎每一种都无关创作。

今年10月初,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他的部分作品以《我是“路人甲”》为题展览,孙旻焱希望“路人甲”成为一个延伸的概念,唤起更多人的共鸣。如同策展人朱炯在展览前言中所写:中国的影视剧片场,简直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所有的现实和所有的故事,都在一种可控的操作方式下进行着不可控的、充满张力的表达。片场就是社会场域,孙悟空和怪兽,都是我们自己。

2018年的宁夏石嘴山,正在候场的“孙悟空”靠在纸箱上玩手机。

以下是孙旻焱的口述:

“拍戏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来玩一趟”


我原来学理工科,毕业后去国企上班,待了超过十年。2004年,我的工作突然变得比较清闲,因为一直喜欢摄影,就去电影学院读了一个专升本。

2007年毕业时,我已经35岁。我想,再不下决心,可能这辈子就下不了决心了。于是我离开体制,出来拍照片。我花了两年时间走了一趟京杭运河,之后又相对集中地拍了几年北京。

2012年,我的拍摄遇到了一些瓶颈,在作品中看不到提高,好像一直在重复自己。正好有人找我去拍剧照,就误打误撞进了这一行。

剧照是一种宣传品,它的理想状态是反映故事情节或主角形象,但有些宣传人员会说,你只要把主演拍得美美美就可以。一般剧组只对主演的剧照数量有要求,如果有余力,也可以拍些导演的工作照,但不强求。

其实从入这行开始,我就想拍片场里的小人物了,我的导师也一直跟我说,在现场要去拍一些剧照之外的东西。但是最初的那段时间没有办法自由地切换,因为从拍摄器材到拍摄方式,差异都太大了。直到2015年左右,我觉得能够做这种切换了,开始相对系统地去拍。

那年,我有七个多月都在电视剧《白鹿原》的剧组。这部剧用的群演特别多,最多的一场有上千人,差不多把十里八村的人都扫空了。

《白鹿原》剧组的群演在等待工作人员挪动机位。

实际上,很多剧组都是类似的情况。“北漂”、“横漂”是在特定空间才会产生的群体,在其他地方,绝大部分群演并不是专职演员,而是从片场周围临时拉来的老百姓。拍戏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来玩一趟,拿个百八十块钱。

来做群演的当地老乡。因为剧组在附近拍摄,他会在候场时回来收拾田地。

一位老年群演拿片场附近的仿古车轮练举重,被几位小群演围观。

两位群演在候场时一起跳绳。

很多时候,这些群演是耗在现场的。主演到现场,如果两钟头、甚至一个钟头还没拍上戏,助理就得找导演了,现场制片就得急了。群演不一样,早上七点把你叫来,晚上九点才拍上,一点都不新鲜。所以他们就会做一些这样的事情(指举重、跳绳),苦中作乐。

当然,实际情况和最初听到的信息出入太大的时候,他们也会产生怨言:来之前说好九点结束,到半夜还没拍完。拍戏又经常在荒郊野岭,如果是附近的村民还好,大不了把衣服一扔,回家了,钱也不要了,其他人呢?就算剧组给送到地铁站,地铁没有了,最后人家拿到手百八十块钱,连打车都不够。

拍得不耐烦的小孩和正在教训她的妈妈,两人都是剧中的群演。

群演和剧组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怎么解决?有些会加钱,有些就说:“要走就走吧,我不用了!大不了找自己人来扮。”所以经常是越拍人越少,刚开始有一千人,最后一看,连八百人都不到。

这时要把人找来,都顾不上跟角色合不合适。就像下面这四个人,演的是游击队员,游击队哪有这么好的伙食?演土匪还差不多。

四位“伙食很好”的游击队员。

“横漂”奇迹,“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上面所说的群演,基本没有所谓的“背后的故事”,而那些待在北京、横店的专职群演,状态会完全不一样。

我拍过一部很神奇的电影,名字叫《中邪》。导演是个在横店漂了5年的群演,演员也是他那几年交到的“横漂”朋友,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

《中邪》的六位演员。

这个导演最早在一所武校上学,萌生了做演员的念头之后,偷偷报了一所艺术中专,没想到在拿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出了车祸。我记得有报道写过,当时他的家人心急如焚地赶过去,他躺在病床上,还在讲自己的演员梦。后来他考了两年艺术院校都没考上,就去做了群演。

他真的特别喜欢电影,只要剧组有什么缺,都会去做,比如场务、录音助理这种不太需要专业能力的工作。他那几年看了几千部电影,还拍过几部小片儿,但都没成,不仅没挣着钱,还把在横店积攒的那一点点积蓄都花光了。

他写好《中邪》的剧本以后,找到原来练武时的一个师兄,现在开电焊门市,跟人家说拍这么一部片子,放到网站上,可以靠点击率赚钱,师兄就给他掏了5万块钱。

取景就在他曾经上过的那所武校,当时已经废弃了,被人用来养鸡。快杀青的时候,男一号在拍夜戏时把腰摔坏了,又加了两万块钱医药费。一共花了7万块钱,拍了一部一百一十多分钟的电影。

做横漂的那几年,导演一直骗家里说自己在重庆上大学,听说他还专门做了个假毕业证拿给父母。后来《中邪》在FIRST电影节拿了“最佳艺术探索奖”,被一家网站买了下来,他才敢告诉家里实话。

《中邪》补拍时的开机仪式。

我是在那家网站投资后、电影补拍的时候加入的,应该是他们心气最高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即便如此,在吃饭、休息的时候,他们的聊天仍然集中在这部片子本身,我从没听到他们畅想未来。

这个剧组的氛围和别的剧组完全不一样,没什么等级之分,像做学生作业一样,大家商量着来,反而有点像创作了。

《中邪》补拍现场,导演和演员们正在讨论。

这部电影或许是“路人甲”们创造的一个奇迹。2017年,它曾在戛纳进行市场展映,后来定档去年的4月4号,临上映前几天,又突然撤档,至今没有上映。

就像绚烂的烟火,浓烟散去,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前几天我问了那个开电焊门市的制片人,他告诉我,那些演员还在漂着。至于导演,我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去年,他在打磨新的剧本。

“‘路人甲’是延伸的概念,

工作人员也是‘路人甲’,包括我”


这些年,从影视圈鄙视链的最顶端到最底端,我全都拍遍了。最底端是网大(网络大电影),然后是网剧、电视剧,最顶端是《战狼2》这样的院线电影。

前段时间很多人在讨论996,如果一个剧组是797(工作制),那算是良心剧组了。我遇到最邪乎的一次,大家连轴工作了26个小时。所以每个跟组的“路人甲”都会很累,你会看到他们睡在各种地方。我原来想做一组“剧组百睡图”,没准真的能攒出来。

睡在石磨上的群演。

两位群演睡在垒战壕用的麻袋上。

负责马队的工作人员靠着大树入睡。

在剧组,要找到一个把群演和普通工作人员当人的导演,太难了。下面这几位演的是犯了村规的人,只要一吊起来,不拍完是不会放他们下来的。毕竟把他们绑好、拉上去也是件麻烦事,没人会去考虑他们的感受。

被长时间吊在高空的群演。

剧组的条件就甭说了,没有好的。就算是在高温等恶劣天气,多数剧组也不会提供任何东西。像下面这样的小风扇,都是大家自己带的。

一位群演吹着自己带的小风扇。

这是在宁夏石嘴山的一个剧组,7月份,摄影棚里估计有三十多度。这可不是拍硬照的那种摄影棚,是不会开空调的,至少拍戏的时候不会,因为空调的声音会干扰录音。

横店那个鬼地方就更烦人了。2013年,我在横店待了两个多月,从7月份开机,连着40天最高气温没有下过38℃,最高的时候到过41℃。一位演日本军官的演员,每次刚开机5秒钟,豆大的汗珠就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主演们怎么办呢?一般在摄影棚,导演那儿会凉快一点,主演热了可能会坐到导演旁边。再大一点的戏,男一女一可能对剧组提出要求,要房车一直跟着。

用餐也有等级之分。在大部分剧组,导演、主演是专门的餐,其他工作人员和群演吃大锅饭,有时群演太多,也可能工作人员吃一种、群演吃一种。只有在那种一二十人的小剧组,才有可能所有人吃一样的,还有《战狼2》那次,我只跟了去南非的小分队,一共就三十来人,当地又没有中餐,所以大家都吃的是从酒店送来的自助餐。

好一点的剧组会搭个棚子,让你吃饭时有个板凳坐,更多的剧组是大家举着饭满片场找地方吃。下面这张图片就是很真实的场景,主演的专职司机拿着餐盘蹲在地上吃饭。他身边是主演的狗,主演把狗带到现场,他得帮忙看着。

帮主演看狗的司机。

剧组里充斥着大量的场务、道具、服装、化妆……他们大多是从各种小地方来的孩子,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跑到剧组,跟着一个师傅稀里糊涂地入了行,做些打杂、出苦力的活儿。

有一次,我们拍戏的地方总有知了的叫声,不仅跟剧中的季节对不上,还会影响录音。所以剧组专门派这个人看着,一旦知了叫了,他就开始轰,后来实在轰不过来,干脆打药了。

赶知了的工作人员。

有些地方,车根本进不来,所有搬运都只能靠人力。还有些地方土壤条件不行或者光线维持不了多久,没办法、来不及铺设轨道,所有人愣拖着摄影师的木车往前走,来拍运动的镜头。

工作人员扛着吊臂,这群人里既有场务,也有摄影助理。

设置好吊臂后,剧组进入拍摄状态。

所有人拖着木车,以便摄影师拍摄运动镜头。

这部分人也是被忽视的“路人甲”,包括我。所有行业都一样,真正光芒万丈、呼风唤雨的都是极少数人。我希望“路人甲”是一个延伸的概念,能激发大家对于职场的一些感受。

“我希望他们能早点跳出来”


现在真的是影视寒冬,今年我有时间办展览,就是因为真的没什么活儿。我认识的很多工作人员都在想办法把这段时间熬过去,有人在朋友圈做微商、代购,有人去干培训。

但有时候想想,寒冬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入行的前四五年,这个行业是比较膨胀的。我在2013年拍的一部现代剧是全明星阵容,一直到八号九号都是有名的演员,投资六千万;2015年的《白鹿原》没有那么豪华的演员阵容,但拍了七个月、转场十次,加上年代戏的成本会高一些,投资是两亿多;到了2017年,有人介绍我去拍一部现代戏,我因为别的工作拒绝了,那部戏投资四亿,后来因为男一号出了丑闻,到现在都没播。这是怎样的膨胀速度。

所以想要向上爬的年轻人要搞清楚一个逻辑:资本说话,一切听钱指挥。搞清楚这个,更有助于和自己和解。

化妆师在检查演员的伤口妆。

这是在拍一个网剧的宣传片,拍好后拿去给老板看,老板再决定投不投资,所以抽的都是最劲爆的桥段。这些小演员很拼的,该绑就绑、该脱就脱。后来这部剧应该是没有拍。这太正常了,觉得不合适就停,总比一下子砸那么多钱强。

卖力表演的群演和他身后的主演。

上面这个场景,只有用摄影的方式定格下来,才会有人注意到:噢,原来这里还有个群演在这么卖力地表演!但摄像机的镜头是一带而过的,甚至可能连带都带不到他,因为主演在后面,在抬担架的那群人旁边。

隐身的武行。

接下来我在丽水参展,选了这张图片去印画册。这是一位武行在拿着仪器做动作,导演只需要记录动作的轨迹,后期这个人是要被完全抠掉的,所以他穿了一身绿,最后观众看到的是宝剑在空中乱舞的特效。可以说,他就是一个活人道具控制器。

对于没有资源的小人物而言,上升通道实在是少之又少。要知道,群演和主演有对手戏的概率极低。如果一个明星演公司前台,她要收快递,送快递的这个人通常会找剧组里的工作人员来演,而不会找群演,因为演员对他熟悉,他对演员也不会有紧张感。

所以我很不喜欢尔冬升的《我是路人甲》,因为那是一个发生概率极小的故事。这二十几年有多少“北漂”、“横漂”?混出来的就只有王宝强。就说《我是路人甲》里那些真正的“横漂”,你后来看到他们有什么新的作品了吗?

但正因如此,一些小人物的坚持才更加难能可贵。

这么多拍摄对象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白鹿原》里的一个特约演员,在等戏时,他会自己给自己排戏。(注:特约演员通常扮演有少量台词的小角色,是剧组的合同工。与普通群演相比,剧组通常对特约演员的演技有一定的要求。

给自己排戏的特约演员。

他在我拍的“路人甲”里算是戏份很重的,大概有几十场戏、一两百句台词。一次,我们坐同一辆车回宾馆,他和我聊了二三十分钟,聊自己如何理解这个角色,他因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事,造成了什么结果,又进一步让他变成什么样。我想,可能连导演都想不了那么细。

但这种人也会让我更心酸。有时候成年人要勇于面对真相,而不是给自己编织梦想。(现在中国的影视行业)就像一个房子,四梁八柱都是歪的,他们还在窗户上特别精细地刻花。我希望,如果他们有机会看到这个展览,能早点从这里跳出来。


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于搜狐享有,未经搜狐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



后台回复"读者群", 加入更多讨论
作者简介







陈怡含


我情愿相信世界不愚昧。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