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三楼的致命陌生人
摘要:江西抚州有一个叫做乐安的小县城,它被大山环绕,县里近一半人口外出打工。8月8日,刑满释放的村民曾春亮潜入一户康姓人家中,制造了一起两死一重伤的命案。5天后,他又涉嫌在逃亡中,杀死一名57岁的驻村干部。当地出动四千警力,发动群众,历时9天将其拘捕。而这场悲剧本可避免。
熊小美被杀那天清晨7点就起床了,她要给家人做早餐,还要去屋后的菜地检查西瓜苗,瓜苗长势颇佳,已经结出足球大小的绿纹西瓜,再过几天就可以捧出去,和家人邻居分享。
丈夫康启国和外孙承承还在二楼熟睡。爷孙俩起床后会去散步,或干脆待在家里避暑,7岁的承承已经上小学了,他喜欢看书,也爱看动植物的纪录片。
熊小美下了楼,不到两分钟,就倒在厨房里。楼上的丈夫和外孙一个同样惨死,一个重伤。
乐安县山砀镇山砀村的村民都认识熊小美一家。山砀村很小,一条双向国道横贯而过,村民们的房子沿马路次第排开,一个矮坡的顶端,就是熊小美一家近几年修建的新房。房子分四层,带一个地下车库,还有一栋独立的小楼用作厨房,大门是黑金配色的金属铁门,四周还有一圈近两米高的围墙。
“附近就他们一家建围墙的。”一位村民说。另一位村民记得,熊小美总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去他们家玩是要脱鞋的,农村没有这个习惯,渐渐地,大家就不怎么主动去他们家。然而熊小美一家和邻居间的关系依旧很好。提起这一家子,周边的邻居都说“很好”“是好人”。
59岁的熊小美是家庭主妇,每日做家务、照顾孙子,还在屋后辟了一小块地,种些青菜和水果。村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她经常到树下和邻居们一块闲聊、打牌,或在某一户人家里,支张桌子,打几圈麻将。
村民徐有泰回忆,熊小美一头短发,瘦瘦的,出来玩经常穿一身连衣裙,打理得整整齐齐。她家里经济条件相对较好,丈夫康启国开了个水泥厂,大儿子和他们住一块,两个女儿都在深圳工作,家里时常会有一些新奇的零食或糕点,她从不吝啬,带到树下和邻居们一块分食。地里成熟的蔬菜瓜果,她也总是一把摘下,分给邻居。
7月22日,康家在这个房间发现曾春亮。李晓芳 摄
案发后,康家几个房间被翻得一地狼藉。李晓芳 摄
每月农历的2、5、8,附近村民都喜欢去蕉坑乡的农贸市场赶集,这里距离乐安县只有15公里,但已经不属于抚州,而是宜春市的管辖地。
周群家的饭馆开在集市附近,饭桌也兼任牌桌,村民们经常过来攒个局,赌个5块10块。6月以来,她经常在店里看到一个光头男人,他爱凑热闹,经常来赶集,但什么也不买。这个人第一次到店里时,穿着黑色上衣和皮鞋,一身衣服都是新的,她还以为是从哪里过来做生意的老板,“感觉很温和,好像很爱笑。”
7月22日,正好是个农历初二。周群的丈夫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那天他在楼下碰见这个光头男人,光着膀子,没穿鞋。他说自己跑到一栋别墅想搞点钱,结果吹着空调睡着了,被一个老太婆发现。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人坐过牢。案发后,周群在手机上看到新闻和悬赏通告,吓了一跳,才知道这个叫曾春亮的男人居然杀了人。
44岁的曾春亮2002年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2009年8月获减刑出狱。2012年,他和其他同伙砸破浙江一家仓库的不锈钢玻璃门,盗窃价值9.6万元的物品,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两万元。因“认罪悔罪,遵纪守法”,在考核期间获得6个表扬,获减刑七个月,今年5月12日出狱。
曾春亮在厚坊村已经没什么亲人。他的父母在十几年前就相继去世,家里兄妹6人,都已经离开厚坊村,到浙江打工,或是搬去县城居住。
同村的村民大多表示并不熟悉曾春亮,“他好小就出去浙江打工喽,后面又坐了十几年牢。”有人边摸着麻将边说,“他回家之后,跟我们接触过一两次,很和气的人。”在浙江打过工的村民说,曾春亮有“贼王”的称号,因为他偷东西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村里唯一还算亲戚的,只有一个堂侄子曾顺才,“关系也不是很亲近,他是我爷爷的小弟弟的儿子。”6月5日左右,曾顺才在村里见到曾春亮,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八年。“他找到家里来了,到了家门口我才认出他。我还是有点高兴的,毕竟是亲戚。”曾顺才知道他在村里没房子了,就留他住在家里。
但曾春亮没有在村里待太久,他时常往蕉坑乡跑。比起周围一两千人,甚至只有几百人的村落,蕉坑乡称得上繁华。曾春亮经常待在周群的店里,他不打牌,就坐在一旁看别人打。牌桌上的人想买包烟或买瓶水,刚一说话,曾春亮马上站起来说我帮你买。靠着帮人跑腿,到了饭点,也能蹭来一顿饭。周群记得,曾春亮到店里这么多次,只点过两次菜,一次点了个炒苦瓜,一次点了蛋炒饭。
他也半开玩笑地对周群说过,“没钱的人真是难过,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他向周群诉苦,说父母去世,自己实在没地方去,村里已经没房子了,只能住在堂侄子家,住久了也不好意思,担心遭人白眼。
据上游新闻报道,厚坊村一名村干部介绍,曾春亮在刑满释放后,曾找到村里要求开办采石场,但因为没有办理相关证件被拒绝。村里也介绍他到附近工厂上班,他嫌弃工资低,又担心自己的案底,没有接受。
周群也给曾春亮出主意,“一直坐着不是办法,可以去找份活干。”曾春亮说他会做衣服,去过江西新余市的鞋厂找工作,但没人要他。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做衣服大概是他服刑期间学会的。
7月22日那次赶集之后,周群又见过曾春亮两次,“跟之前没有什么不同,笑嘻嘻的”,还是参加完集会就到店里坐着,看别人打牌,帮着跑腿买烟买水,蹭一顿饭。
康家人两次报警后,7月28日,曾春亮又出现在蕉坑乡一家粉店里,老板娘不记得曾春亮点了什么口味的米粉,但总归不是太贵,她店里最便宜的米粉7块一碗,最贵的也只要十来块。
农贸市场附近一家理发店兼纸牌店老板娘在那前后也见过曾春亮,一个光头大汉,在牌桌旁坐了一上午,看别人打牌,很少说话,也没闹事,“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熊小美和丈夫遇害后,乐安县公安局发出通缉令,并在路口设置关卡拦截,那天傍晚,一辆货车未能及时刹车,将一名22岁的辅警撞倒,当场殉职。
曾春亮还是没有踪迹。5天后,8月13日早上,他涉嫌在自己的家乡厚坊村再杀一人,对方是57岁的扶贫干部,之后他再度消失。
警方的悬赏金额从5万提高到30万。村民人心惶惶。厚坊村原本就有近一半人口外出打工,现在有人逃到了县城,或者借住亲戚朋友家,剩下的村民家家闭户。
曾春亮曾经出没过的蕉坑乡,政府门前的广播系统不断播放着同一则通知,提醒村民不要独自上山,不要晚上出门,注意空置房、牛栏、猪栏等有无可疑人员滞留,如发现家里丢失衣服、食物、电动车或摩托车,及时与警方联系。广播声在空荡荡的村落里循环回响。
警车疾驰而过,扬起阵阵沙尘。一个13岁的男孩说,13号这一天一共有45辆警车开过去。他正在放暑假,爷爷不允许他玩手机,他每日无聊,干脆蹲在家门口计数。但后来经过的警车太多了,他早已数不清。
在熊小美遇害的山砀村,72岁的村民康奶奶缺了好几颗牙,佝偻着身子说,她在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凶杀案件。以前,村民们在白天从不会关上大门,大家敞着门午睡、择菜、做饭,如今家家户户关着铁门,门口留着一簸箕碾碎待晾晒的红辣椒,和满地未剥壳的豆荚。
28岁的文英几天前刚跟着丈夫回到山砀村,给公公过60大寿。她每天晚上害怕得不敢闭眼,起夜也不敢摸黑出去上厕所,干脆拿个垃圾桶放在房里,充当尿盆。白天,她担心洗菜做饭声响太大,有人从背后偷溜进来她都发觉不了,做饭前一定要将大门关上,再重复检查几次。
村民们通常会在屋外闲聊纳凉到晚上9、10点,如今天刚擦黑,吃完晚饭,老人就带着孙子孙女躲进屋里。一位60岁的村民从8号开始,就再也不去跳广场舞了,12号憋不住,总算找到邻居作伴,刚去广场上跳了几首歌,13号又传出第二起命案,她再次被迫禁足在家。
和恐慌一道散播的,还有汹涌的流言。各个村开始疯传,康家和曾春亮并非无冤无仇,某一年康仁强和曾春亮在浙江一道抢劫金店,被抓后,曾春亮一人顶罪。今年刑满释放,曾春亮找上康家,希望他们补偿,遭到拒绝,这才起了报复之心,杀人夺命。
康仁强不得不对着媒体一遍遍解释,他从小到大基本没离开过小镇,偶尔朋友约他出去玩,他才会去一趟抚州,他从未在浙江工作生活过。事实上,裁判文书网公布的刑事判决书中,也清楚地写明曾春亮在2012年偷盗的不是金店,而是银焊,同伙也并非康仁强。
牌桌上烟雾缭绕,有人边出牌,边斜眼看过来,“曾春亮是个好汉啊,他是被逼上梁山的。”他笃信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与曾春亮无仇无怨,绝对不会是“报复对象”。
曾春亮最后一次出现在蕉坑乡是8月7日早上8点37分,村口一家网吧的摄像头拍到了画面:他穿一件白色上衣,挎着黑色单肩背包,骑着摩托车离开。
同一天下午1点半左右,熊小美到香樟树下和邻居们闲聊了会家常,大家又转移到一户邻居家里,开始打纸牌,赌注很小,三五块钱。熊小美当天的运气不好也不坏,有输有赢。4点半,她起身回家做晚饭。那是邻居们最后一次见到她。
丈夫康启国在那天晚上7点左右也去了香樟树下,和邻居们边拍着蚊子边聊天。他开玩笑地说,我现在60多岁,还有20年寿命,如果我有两百万,那我每年还能用10万。接近晚上10点,一群人逐渐散去,搬着板凳回家。当时每个人都以为,明天依旧是平凡无奇的一天。
那天,大儿子康仁强应朋友邀约,去了抚州市,妻子因为工作到了呼和浩特,两个孩子在县城上学住宿。回家短住的二女儿开车去吉安和朋友聚餐,让7岁的儿子承承和外公外婆单独待一晚。
8月8日早上7点01分,二楼的摄像头拍到,熊小美穿着一身粉色睡衣,睡眼惺忪地关掉开了一整夜的楼道灯,进了儿子房间捞出几件脏衣服,一边挠着背,一边啪嗒啪嗒地下楼。洗漱,做早餐,洗掉脏衣服,再去菜地里看两眼。这是她每天早晨的固定流程。
熊小美打开通向厨房的后门,整栋房子处于连通的状态。没人知道曾春亮怎么翻过康家的围墙,后门的摄像头被敲掉了,他进了厨房,先用榔头砸,再用尖刀刺。熊小美脸朝地,弓着身子倒在料理台前,身上大刀伤多达七处,鲜血流了满地。
7点03分,曾春亮没穿鞋,戴着手套,右手握着榔头和尖刀,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他伸出左手将摄像头扭向一边,先进了左边康仁强的房间,没人。他转向右边的房间,康启国和7岁的外孙还在睡梦中,监控拍不到房间里的画面,但可以听到清脆的敲击声,那是榔头锤下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康启国当场死亡。7岁的承承重伤,脑颅骨出现蛛网般的裂缝,现在在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17日刚睁开了眼睛,但大脑仍处昏迷状态。
做完这一切,曾春亮翻遍了康家,拿走了三块手表,一只玉镯,两三条银项链和银手镯,还有一堆出国旅游时剩下的外币,转身消失。
下午3点多,二女儿康仁美到家,先进了厨房,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母亲,当即吓懵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去隔壁姑姑家求助。亲戚们跑上二楼,发现康启国侧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承承栽倒在床下,脑袋像被浸泡在血水中,但眼睛还微微睁着,眼皮眨了一下。康仁美抱起孩子就往楼下跑,哭着说快开车去医院。
这几天,抚州市调动了各个区县,4000多人的警力全面搜捕曾春亮,各个村18岁以上,60岁以下的青壮年被发动起来,每日巡逻。
第一起命案发生8天后,8月16日下午四点半,曾春亮在密林中被发现踪迹,他穿一件黑色T恤,头上那顶黑色鸭舌帽,还是从康家偷来的。他骑着一辆摩托车想闯过路口关卡,没能成功,被围堵在山砀镇航桥村,车上还带着榔头和尖刀。
警察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面带微笑,双手被反折着拷在身后,裤子被扒下,褪至脚踝,他说,“等一下再讲嘛,不要急。”
有村民听到他对警察说,“如果我不出来,十天半个月你们也找不到我。”
当天上午,康启国和熊小美的遗体刚刚下葬。按当地习俗,遗体本该在第三天下葬。康家人希望能等到凶手归案,告慰去世的父母。但等了又等,等到头七也过了,康仁强说,“还是让爸妈尽早入土为安。”
几个小时后,他们听到了曾春亮落网的消息。
事情看上去似乎有了个圆满结局。8月16日下午,有人挥舞着红旗庆祝,视频反复播放,“山砀村民上街欢送,感谢政府,感谢参战民警。”康家的小女儿给父母上了一炷香,抑制不住地难受,嗓子早已在连日的哭泣里嘶哑得不成样子,“我父母刚下葬,而他们举着红旗在庆功。”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除曾春亮、熊小美、康启国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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