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芝加哥枪口下的留学生
文 | 何香奕 罗晓兰
编辑 | 毛翊君
这是芝加哥南部11月的一个晴天，秋季即将结束，海德公园社区的街道遍地散落着银杏叶，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的中国男孩正在赶回住处的路上，他今天答应了帮朋友开洗衣房的门。他住在一个4层楼的寄宿公寓，有着自己的单间，厨房、洗衣房则是公用区域，租客大都是芝大的学生。
美国当地时间11月9日14点左右，当他走到海德公园社区54小街900号，距离自己住处仅剩3分钟路程时，一辆黑色的福特野马突然停在路边。18岁的奥尔顿·斯潘戴着面具从车上下来，要求面前拿着电脑包的中国男孩交出财物。随后，一声枪响划破海德社区的宁静，有邻居望向窗户，男孩倒向地面。
奥尔顿·斯潘拿走了男孩的手机、电脑，驾驶着偷来的车逃离了现场。市民向一位正在回家的医生求救。医生后来对《芝加哥论坛报》回忆，当时男孩衣服被鲜血浸透，已经没有了脉搏和呼吸，“一切发生太快，我只做了30次胸外按压，救护车就来了”。
男孩被送往距离案发地3分钟车程的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当地时间14点13分，被宣告死亡。
留学生陈明正在单位开会，手机不断有消息提示。直到15点半左右，他打开手机，新闻里已经在推送亚洲男性被枪击的事，一款叫Citizen的APP（可以在地图上实时标示犯罪事件）也在提示附近出现枪击。此时，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寻找他的朋友郑少雄，四处联系不上，去了住处也没找到人。陈明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和郑少雄相识于几个月前的乒乓球局，他们都爱用直拍。第一次见面，陈明知道了这个爱笑的男孩和他来自国内同一所高中——成都七中。郑少雄很积极地拉了一个芝加哥大学的高中校友群，招呼大家聚餐，结果只有陈明回应了，两个人相约着改天一起去吃肥肠粉。
之后，一群球友们每周都会约上几次球局。“他很积极，打的更多。”上个周末，郑少雄要参加一场乒乓球积分赛，邀请陈明帮他拍照。那是场低分段比赛，郑少雄没有赢，陈明怂恿他去和奖杯合影，他笑着说“下次一定”。
陈明心里隐隐觉得，遇害的可能就是自己这位好友，但还是到处询问，“想着有可能不是”。当地时间16点44分，他收到了芝加哥大学的邮件，称有位刚毕业的学生在校外遭到枪击。陈明和同学们开始四处联系大使馆、警局、学校……
消息传到中国时，已经是北京时间11月10日上午，郑少雄的母亲开始浑身发抖，她联系不到唯一的儿子了，焦急地在各种留学群里询问，拜托各种朋友联系芝加哥官方。陈明看到了她的询问，但没办法回答，“即使你知道99%，但最后的节点我们是缺失的。”
跟大部分芝大的师生一样，郑少雄也住在海德公园区域，处于芝加哥南部，治安比北部较差。但学校周围被认为是南部相对而言治安较好的地区，公寓楼下一般有门卫，设门禁，也在校警的巡逻范围内。
尽管如此，在这个街区抢劫也时常发生。芝加哥警方数据显示，今年以来，包括海德公园区域及周边社区，共记录35起凶杀案，枪击案件也比去年增加了44%。“平时大家很注意安全，晚上基本不太出门，注意出行的时间，尽量选人多的时间活动，或者一群人一起走。” 留学生陈明和这里大多数住户一样恪守着“安全法则”。
三个月前，2021年8月1日，郑少雄曾在睡梦中被惊醒，他先是听到了几声“踢踏踢踏”，瞬间靠墙远离窗户，两分钟后窗外响起了警笛声，不一会儿突然传来一阵改装车引擎的轰鸣。他发了一条朋友圈，配了两张Citizen的截图——他曾给室友推荐过这款APP，截图显示，他的附近出现了红点，有女性被射击后再被车撞击。
那一晚，郑少雄继续入睡，说“今晚的梦是枪战主题了”。
当地时间11月9日17点左右，朋友们陆陆续续来到医院，沉默不语，气氛非常沉闷。之后，医院事故处理部门找到了陈明和同学们了解情况，确认了遇害者就是24岁的郑少雄。
在日本留学的王凯刚刚看到新闻，完全没想到遇难者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老大”，直到接到了确认电话。他连忙打开郑少雄的朋友圈，上一条内容还在11月4日，分享了《三体》电视剧的预告，再往前，还有他最近参加乒乓球比赛、刚刚拿到驾照、去潜水、去攀岩等等的照片，“那么鲜活、熟悉的一个人”。
王凯和郑少雄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一起补课、一起玩，一起考入同一所高中，尽管大学各奔东西，逢年过节大家回到乐山总是会聚一聚。
上一次见面，还是王凯去日本留学前的一次聚餐，当时郑少雄也要去芝大念硕士。几个好友聚在一起，聊着各自未来的打算和同学的八卦。“他虽然很成熟，但不是有架子的那种，大家在一起也喜欢搞笑打趣。”
王凯认识他的时候，郑少雄已经在学校很出名了，成绩永远排名前列，长得清清秀秀、性格很开朗。“老师、同学、家长都喜欢他，我以前还嫉妒过他，后来完全被他折服，我们都叫他老大。”王凯一直觉得他有超乎常人的成熟，在朋友们抱怨老师的时候，他会在中间做调和剂，好几次还面对面跟老师提出问题，“那个时候的孩子给个台阶下特重要，他真的能帮朋友们挽回一些自尊”。
王凯还很佩服郑少雄安慰人的方法。每次，王凯找他倾诉烦恼，郑少雄的安慰都非常有效，“他会先说你哪儿做得对、优点是什么，分析问题是什么，怎么做得更好，他总说这是人生路上的小篇章，下次注意就行了。”
但王凯却没见过郑少雄有烦恼的时刻。“他妈妈为他学习付出很多，他也很懂事。”王凯和他一起补课的时候，郑少雄从来不翘课，也不会和他们去网吧，补课结束又会去上书法课。
他们也有男孩子独有的快乐。补课的时候，大家一起坐在大圆桌上，手肘挤着手肘，草稿纸互相借着用。两个人也会背着老师偷偷聊天，或者玩科学计算器。“那个时候还有很多不懂的运算规则，就研究那些符号怎么运算，各自猜，猜了又互相找不符合的例子打对方脸，玩得可带劲”。
在初中同学周杨眼里，郑少雄也几乎是完美的，聪慧努力，当过班级班长，还在毕业晚会上登台演唱。两人的生日只隔了几天。一起读书时，郑少雄被称为“学神”和“少主”，是圆心般的存在，周围总是围着一群人。
周杨和他当过一段时间同桌，放学后几个同学留下来讨论问题，周杨指出一道奥数题的解决办法时，郑少雄直接夸赞他“你怎么这么厉害，这个想法很好”，让他心里美滋滋的。有次，郑少雄被选中参加学校的交流活动，在法国待了几天。回来时，他给每位老师带了瓶香水，送了全班同学纪念品，周杨收到了一个埃菲尔铁塔钥匙扣。
“学霸”也有幼稚活泼的一面。他会把喝空的牛奶盒吹胀，放在地上“砰”一声踩爆。他喜欢听Michael Jackson的歌，也玩那时流行的游戏QQ飞车。
初中毕业后，周杨只见过郑少雄几次，只在朋友圈里互动。此前，他的动态在家长群里流传，周杨的父母常常说起，郑少雄多么优秀，他又干什么去了。周杨知道，他昔日的同桌以后会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那个。
但跟郑少雄在今年秋天相恋的女友心仪告诉了我们他的另一面，“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学霸，他也和我想象的学霸不一样。”因为心仪说郑少雄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像学霸，300多度近视的他索性不戴了，之后一段时间才重新选了一副圆框的。
他们在9月份朋友攒的乒乓球局上相遇，对彼此留下了深刻印象。郑少雄后来告诉她，那天她的眼睛很好看。在他们的故事里，郑少雄是一个喜欢穿T袖的中二少年，说着带有四川味的普通话，爱开玩笑，喜欢运动，很能睡觉，会108种鸡蛋的做法，经常带着她探索美食，也喜欢和朋友们聚在一起玩。
● 郑少雄近照。其女友心仪供图
之后，两个人经常一起去打乒乓球。最开始少雄打得并不好，心仪发现他会很认真去研究别人比赛的视频，找不同的人请教，“他是可以从一切人身上学习的人，进步真的非常非常快。他不是死读书的那种聪明，是有天赋，他做很多事情都很有天赋”。
“他很会替人考虑。人缘也很好，每天有两三个局。”心仪有时觉得他太会社交，郑少雄会开玩笑炫耀着自己的人缘，“所有人都夸他，他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很舒服的人”。
心仪总是很焦虑，但她感觉郑少雄一直非常享受人生，喜欢带着她做很多新的事情。空闲的时候，他会拉着她在学校方庭的草坪中央谈数学题，穿越城市搭火车到郊外骑车，打乒乓球、攀岩、看看不懂的电影。
她也感受到郑少雄细心体贴后的隐忍。郑少雄告诉过她，父母感情不好，他一直就想给他妈妈很多支持。
周杨还记得中考那天，在校门外看到了郑少雄的妈妈。在一对对夫妻里，她独自一人站着，瘦小的个子，扎着马尾，向考场里张望。后来，他才知道郑少雄成长于离异家庭。
北京时间11月10日12时11分，她在芝大家长群里求助，“大使馆来电话，证实儿子遇害。天啊，我该怎么办，亲们帮帮我”，配了6个痛哭的表情。当晚，她一夜没有合眼。
在郑少雄发小金谷发表在凤凰网《在人间》的讲述里，11月7日，郑母刚过完她57岁的生日。那天，她收到儿子送的一盒香水，是孩子掐着时间，从大洋彼岸给她寄来的礼物，正好当天送达。每个母亲节，郑母的每个生日，郑少雄都会准时给她送礼物。上大学后，每晚十点半，郑少雄都会打来电话，和母亲道一声晚安。
礼物都是郑少雄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买的。小家庭并不富裕，郑母是医院普通职工。郑少雄考入成都七中后，郑母每周五下了班，就从乐山乘坐两个半小时的大巴车，到成都的出租屋给孩子做饭，周日晚上再坐车赶回乐山。三年下来，车票垒成了一座小山，有数百张。
金谷讲到，郑少雄本想继续申请博士学位，但母亲已退休，且身体不好，曾脚踝骨折做过两次手术，还因气胸被抢救，近年又犯过急性胰腺炎，还有高血压等慢性病，他决定积累一些经验就回国发展，陪伴母亲。
2015年，郑少雄凭651分的高考成绩考进香港大学。为了筹学费，妈妈卖了房子，还向亲友借钱。为了省钱，她只买几十元一件的衣服，家里常年开一盏灯。郑少雄懂事，申请并获得了宋庆龄基金会奖学金、香港政府奖学金。嫌西瓜太贵，他在香港整整一年没有吃。此外，他连续三年入选“院长优异生名单”，并提前一个学期，以一级荣誉从港大毕业。
毕业后他还被家乡一所高中邀请去做讲座，分享他的求学经历。那是2019年的夏天，正在读高二的女孩李霖鼓起勇气，在演讲结束时拿着纸笔追出去要了他的微信。那时李霖的成绩在班里排倒数，对未来迷茫，没想过高考的事。她和同学向郑少雄请教，在校门外站了近半个小时。这位学长很有耐心，告诉她不要急，先把目前的事做好，到时候可以考虑复读。
后来她偶尔在微信上请教郑少雄怎么背英语单词，如何处理高三假期以及未来的学习规划，对方都一一耐心回复。郑少雄的朋友圈里几乎都是阳光的内容，他去了韩国、印度尼西亚、中国台北等等地方，这让李霖觉得读书可以看到如此不同的世界。复读结束后，她填的第一志愿是英语，她想像他一样“出去看世界”。
事发后，很多陌生人发文追忆这位年轻的逝者，有人看到郑少雄所著书籍为其惋惜，“一个大好青年就这样没了”。港大校友会立即启动募捐，帮助郑少雄的家人购买往返美国的机票及支付案件相关法律费用等。
得知嫌犯被捕的消息，郑少雄的母亲发布了一封《感恩叩谢信》，用过半篇幅描述外界对她的关爱与帮助，在信中用“您们”“恩人”“叩谢”等词表示谢意。
我们曾联系这位母亲，她忙于诸事，无暇多聊。但即便如此，她仍旧声音温柔，客气地对每一次问候说“谢谢”。她计划11月17日飞往美国，踏上孩子生活呼吸过的城市。
在美国芝加哥，留学生和当地华人为郑少雄的事新建的微信群已达500人，讨论如何募捐、追思、抗议等。刘庸是11月10日加入的群聊，他是芝加哥大学政治学专业的研一新生。
芝加哥大学是世界顶级私立研究型大学，在多家世界大学排行榜上位列前十。能来此就读意味着光明的未来，和一笔不菲的开支：学杂费加起来，每年至少6万美元。学生们的家境并非普遍良好，即使有奖学金也省吃俭用。
刘庸和郑少雄一样，来自工薪家庭。来之前，他了解过芝加哥的治安情况，他想只要自己注意安全，不会有事。就读后，他晚上基本不外出，一般19点前到家。白天出门，他也不去相对危险的地方，在街上步行时要随时注意观察周围情况。
事发地点位于54小街与爱丽斯大道交叉处。地图显示，这里离芝大医疗中心不到一公里，到芝加哥大学步行仅需4分钟，周围除了公寓楼，还有一个游乐场。“非常离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刘庸看来，郑少雄是“在一个安全的时间出现在一个安全的地点”。
在媒体的报道中，这是芝大今年第三起学生遭遇枪击身亡的事件。1月9日，中国留学生范轶然被枪击身亡，当时他正坐在自己的车里。那是一起连环枪击案，共造成3死4伤。两处案发地仅相距2公里。
大约在郑少雄遇袭两小时前，芝大曾发出安全通知，称附近街区发生枪击事件。警方表示，两家当地企业和多辆汽车遭到枪击，现场有数枚子弹壳，店铺窗玻璃和多辆车上留下弹孔，造成行人恐慌。当天，包括郑少雄在内，芝加哥共有3人中枪身亡，另有5人受伤。
为了引起关注，留学生给各学院师生发邮件，在公共群组里发送相关文案，在教室里演讲。当地时间11月16日中午12时，他们将在芝加哥大学的草坪上举行集会，主题是校园安全，主旨是团结振作、提出诉求，口号是——We are here to learn, not to die。
事发后，芝加哥大学跟警局联络，加大了警力的安排和巡逻，将学生呼叫免费网约车的时间提前到了晚9点。此前，校方与网约车公司合作，每周有几天，约在晚上10点后给学生提供免费网约车。
但在留学生看来，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上下学是在白天进行，他们希望学校能增加校车和公交车班次，延长免费网约车时段，治安信息披露更加实时，以及完善学生的意外保险。
当地居民Jodie douglas的女儿现在也在芝大念书，“她平时没有要事也不会出门，她也很害怕晚上走回家，她的公寓附近也时常听到枪声。”他们一家在这个街区住了13年，总是保持警醒。“我们也用Citizen，周边的邻居都会上传危险情况，如果警报靠近她的公寓，我也会去询问她是否安全，就在5号晚上，2个小时之内我收到了6次警报，距离我女儿仅仅2公里。”
“这个城市的枪击和暴力越来越多，”在女儿去芝大读书前，母女俩还一起去上了自卫课，“但你没法教孩子如何面对一个有枪的歹徒。”
在郑少雄遇害的前晚，室友尼克·杰克逊见了郑少雄和他的女友心仪，“我们很开心地了聊着天，大家都在笑，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之一，是我的xiongdi。”同住一起两年，尼克·杰克把郑少雄称为“兄弟”。
郑少雄还教会尼克·杰克打乒乓球。每次两个人都会打上好几个小时，上一次打球的时候，尼克·杰克逊站在郑少雄旁边，第一次尝试了双打。“现在，Dennis（郑少雄英文名）就要回家了。”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降临，郑少雄正在四处找工作，或者准备自己创业。“他不想继续读博，他想要做更多不同的、领域更宽广的研究。”心仪则有一份远程的工作，同时也在学校修课准备申请读博，准备明年两人一起去欧洲旅游。最近，郑少雄的高中同学们打算圣诞节在佛罗里达相聚，两个人决定一起去，一直在选机票、住宿。
一个清晨，心仪和校方对接完后，决定做一个悼念活动，朋友们在社交软件上发了这次活动。之后，她和朋友们打车去了超市，买了白纸，挑了一束少雄第一次去她家时送她的花，还有一束红玫瑰。
他们来到了案发点。事发第二天，芝加哥南部下了一场雨，郑少雄倒下的地方早已没了血迹。心仪趴在地上写字，还画了一只熊和一个兔子，象征着郑少雄和她。之后她又在地上摆放了两只熊，一只小一点的熊靠在一个大熊的肩上。
人们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大家放下花，沉默地站在路边，以此纪念一个好同学、好朋友、一个消失的年轻生命。
两个月前在这座城市，郑少雄有次独自外出乘坐地铁，一个老人拿了瓶矿泉水，故意挤到他和其他几名乘客身上，他连忙躲开了。一位乘客用手指在自己太阳穴处比划了一下，表示这位老人可能智力不太正常。大家都笑了，没再深究。
郑少雄将此事发到朋友圈，提醒留学生：即使在白天的芝加哥，你也不要一个人乘地铁。有同学让他注意安全，他回复说，“小概率事件，久了还是碰上了”。
（文中陈明、王凯、周杨、刘庸、李霖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