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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越野跑后,消失的女医生和崩坏的家庭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01-06


这是搜狐·极昼工作室

年度策划“何以为家”第四篇

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一然

剪辑 | 沙子涵


均家滩202号的女大夫已经消失了大半年。

这里的窗户已经很久没擦,透出的光线微弱,过去,这间不到30平米的砖瓦房内,墙面是纸糊的,一张床单从半空垂下,把房间一分为二。白天,屋子的一侧,男人劈柴做饭,一对儿女在旁伏案书写;到了晚上,屋子的另一侧涌进灰扑扑的民工,女大夫手里的药水和针管晃动,这里就成了性价比最高的小诊所。

女大夫话不多,一张圆脸上总是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蹙着眉头,时常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人们几乎叫不出这家人的名字,城中村里最不缺这样外来的人,他们知道的是,“(这个家)男人年纪大了,女人赚钱养家,拉扯两个娃娃”。

直到今年5月23日,甘肃白银举行了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遭遇极端恶劣天气后,21名选手失温遇难,石林峰丛中,一个中年女跑者的遗体最后一个被找到。人们才知道,均家滩的女大夫叫张凤莲,她擅长跑步,每个天初亮的早晨,凌晨四五点,她都沿着黄河练习奔跑。“怎么办呢,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邻里们提起来,带着一种迟来的惋惜和同情。

小诊所失去了唯一的大夫后,只能关门停业。张凤莲的丈夫陈发海今年66岁,妻子去世不到三个月,他决定带着只有8岁的小女儿搬家,他想扔掉家具连同痛苦的记忆那天,19岁的儿子伸手拦下,“我妈的这些东西,你拿过去(新家)还能用嘛。”

陈发海最终妥协了,东西都拉了回去,但儿子却没回去。

张凤莲生前一家人的住所,她同时在此经营一家诊所。魏芙蓉 摄


安静

兰州市榆中县,一幢发黄的老楼,90平小三居,冬天屋内和屋外一般凉,张凤莲去世后,陈发海把新家安置在这里。屋里平时没有多余的声音:白天,陈发海就缩在客厅的沙发里,他脸上铺满皱纹,眼睛是浑黄色的,面前的电视上播的怀旧剧场,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烟一根接一根点着,没一会烟灰缸就满了;桌上的苹果和橘子是给来客准备的,久了,它们变干发皱,仍不见少,陈发海又换上一盘。

他原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之前家里开诊所,妻子张凤莲负责看诊,他料理家务,每天都要抱着孩子去街上溜一圈,脸熟的老板递上一根烟,泡好一杯茶,拉着他坐下,一聊聊两个小时。他们在兰州市区均家滩住了小十年,哪个摊子上的人他都认识,到后来给邻居都留下这样的印象:大夫不爱说话,倒是丈夫好热闹——到点后赶回家做饭,撞上忙得打转的张凤莲,他少不了要被埋怨,“地不拖,药瓶子也不擦,成天往外浪呢。”

陈发海虽然比张凤莲大16岁,但妻子才是家里拿主意的人,她文化高,书读得多,字写得好,家里合同都签她的名字,大小事都她拿捏着,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爸爸没钱,妈妈有钱”。张凤莲是这个家里的威严,他们惧怕她,也依赖她。

搬到新家后,除了接送女儿,陈发海几乎不出门。他说自己需要安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安静。

每天中午12点和下午6点女儿放学,沉寂了一天,屋子终于有了些生气,咿咿呀呀的吵闹声填满屋子。小姑娘披着散发,背着书包往沙发上一跳,脚上两只袜子都是反穿的,她埋怨说因为早上晚起迟了到,拔了袜子,露出两只小脚丫,指甲显然很久没有修剪,藏满了黑乎乎的污垢。

给女儿辅导功课的任务如今落在陈发海头上,没了张凤莲的家里,连“按时写完作业”也变得困难许多。英语课业他完全没辙,三年级的数学题,他用手机上的搜题软件一题题拍照、搜索、核对。“今天我们争取12点前写完睡觉”,每天晚上陈发海都不停叮嘱女儿,但瞥到女儿刷手机摸娃娃,他吼了几嗓子,声音是沙哑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躲进卧室。

屋子里又彻底没了声响。

张凤莲离开半年多,至今没有托梦来。事实上,陈发海早就删除了手机上和她有关的所有信息,“有些事情回忆起来不好,我干脆删掉,让自己忘记。”他要求儿子女儿也不要留。但还是有提防不住的夜晚,女儿临睡前不经意一句,“我想我妈妈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再没合眼。

陈发海在家里看电视。魏芙蓉 摄


新家随处可见张凤莲的痕迹。铁柜子里摆着她的医学书,马拉松比赛水杯和奖牌都整齐码在橱柜里。木马摇椅、彩色书桌、一筐子的芭比娃娃,都是张凤莲生前给女儿买的。

每次她去参加比赛,陈发海都提前用现金买好火车票。今年也是如此,5月21日,陈发海骑着摩托把她送到火车站,上车前她叮嘱他管好女儿写作业和吃饭,兰州的天阴了,陈发海的摩托头一转,“啥也没想”就去学校接女儿了。

两天后,他接到白银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张凤莲跑步受伤了,住了院”,其他对方没细说,他也没问,以为只是把腿子磕了。挂了电话,电视里的新闻说,白银越野跑领头的好些人都失温冻死了,但媳妇已经跑了几十年,从没受过伤,陈发海仍没敢往坏处想。

直到白银来的人直接把他拉到殡仪馆,他才意识到,人没了,家也没了。他们的小女儿今年上小学三年级,葬礼陈发海没敢让她去,等到头七烧纸,他觉得不能瞒下去了,领着小姑娘上了坟。

“我妈妈是不是埋下面了?”那天女儿问,陈发海支支吾吾大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妈没跑好,从山上滚下来了。”

张凤莲离开后,陈发海才学着使用智能手机,他不敢在手机上放钱,儿子女儿都知道自己的支付密码,有时候余额三两百莫名其妙就没了;他也怕手机键盘不灵敏,不小心把钱全划走。牛肉面8块钱一碗,嫌找零麻烦,他给楼下小饭馆老板押了60块钱,不愿意做饭时,就带着女儿去吃。

66岁,陈发海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得干不动活、搞不清房租、记不清时间,老到吃的喝的到嘴里都没什么味,说话也容易犯磕巴。父女俩一起出门,总被误认为祖孙,他经常看着小女儿发愣:“小的这么小,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个人?”

66岁的陈发海和8岁的女儿。魏芙蓉 摄



会过日子的女人

张凤莲在时,陈发海没愁过这些。他早就认定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张凤莲学中医出身,二十年前,两人经人介绍刚认识时,相差16岁,陈发海在兰州军区后勤部管士兵伙食,张凤莲从兰州中医学院毕业没多久,还在医院实习,就已经同时打着多份零工;刚扯证时,张凤莲就给陈发海看自己的折子,上面已经有两三万存款,50、100元一笔笔存上去,张凤莲说:“这是我读书几年带家教、卖水果赚的钱,我们好好过日子。”

陈发海后来才知道,这些习惯源于她受过的苦。结婚第一年,他陪张凤莲回娘家,平凉市静宁县,甘肃23个深度贫困县之一,他们坐大巴,一座山翻过去还是山,车再没法往前,人下车还要步行五公里才能到家。

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家一直靠零工支撑:张凤莲在甘肃省人民医院实习了好几年,没收入,她就一直捣鼓找活干,她去过老师开的诊所上班,也摆摊卖过水果,还在家里开过辅导班教孩子们写作业。陈发海做装修一个月挣3000块,每天回家都一身灰扑扑的,偶尔帮忙看摊,半天一个水果没卖掉。张凤莲很早就主动扛下了养家的担子,她叮嘱陈发海,“生意方面你不懂,你帮我把家务干好、孩子照顾好,我去挣钱。”

结婚第十个年头,他们才算有了自己的诊所,它藏在兰州最繁华的街道中心均家滩,是一片城中村。如果不是熟人引路,外人很难通过导航找到,这里巷弄交错,道路坑坑洼洼,裸露的砖墙上深一块浅一块水泥刷痕,掩藏起牛皮广告。

这是张凤莲一直以来的念想。考到资质后,张凤莲结束实习,他们花几万块从别人手里盘下一家西医诊所,但没干两年,因为张凤莲只有中医资质,诊所被查关门,他们索性把药柜子搬进了均家滩的家里。

一般诊所看病贵、关门早,但张凤莲这里,灯光却一直亮到半夜。邻里大都知道她是无证经营,手头拮据的工人不计较这些,他们碰上头疼感冒,收工后摸黑拐进巷子,推门进屋,张凤莲就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什么问题?抓点药吗,还是吊个水?”

感冒药五块一副,吊水一次五六十元,针灸两个小时三十元,大夫办事麻利,话不多,三两下拣好药用纸包好送走一人,转身就抓着听诊器贴上了另一个病人的胸口。有时候等的人多了催上两句,她也不搭话:能等你就等,不能等你就走。在这家黑不溜丢的小诊所,张凤莲甚至还接生过几个小孩,她一个人提前配好药水,备好氧气瓶,床帘一拉,就是一个简易手术台。

经营一家“黑诊所”,商机和危险并存。两口子没少跟药监局打“游击”,一旦来检查,张凤莲就撤到后院往楼上钻。好几次被抓了、罚款,张凤莲也一句话不说,一旁的陈发海急得大声嚷嚷。即使这样,诊所头两年的生意也算得上不错,尤其是伤风感冒流行的季节,陈发海帮着去进药,“一两千块的药,几天就没了。”一家人每天晚上都往12点熬,关门后陈发海帮着数钱,一数数很久。


张凤莲生前常读的医学书。魏芙蓉 摄


张凤莲出事后,儿子收拾家里,找到当年的记账本,发现一个月多的时候收入有两万,差也有一万多。两口子每隔两三天就把钱存到银行去,张凤莲不放心银行卡,一直坚持用存折,“营业员都把钱写在本子上,有多少钱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日子里,一家人生活“富裕比不上,比困难的还好些”,但张凤莲还是紧着花钱。陈发海一个月身上只留200块烟钱,没钱了走到张凤莲跟前,“我抽根烟了,要个五块钱”,张凤莲往钱盒子里扒拉扒拉,如果只有10块、50块的,会打发他“没有零钱,等卖药找到了零钱再说”;一家人吃饭,五块钱的面粉管一天,再配上几个炒菜,炒茄子炒辣子,都是素菜。有时陈发海偷懒不想揉面,计划去铺子里买现成的面条,准会被张凤莲数落。

但她却没少给孩子花钱。儿子上中专,挑了个顶贵的专业,平面设计,学费一年三万,学了三年光电脑就废了三台,都是张凤莲骑车去旧货市场淘来的,一台三千多,她找配置好的挑。张凤莲喜欢跑步,有时候去外地参加比赛给孩子买400块的衣服,给小女儿买回一盒盒的芭比娃娃。

张凤莲总是想到以后,换新房、儿子成家、女儿念书成人,“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她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从五泉山请道士来家里算一算:来年顺不顺,那些检查的来不来。2018年请道士时,家里刚遭了罚,道士说以后还有麻烦,如今连人都没了,“这是命吗?”陈发海有些怀疑。


“谁是张凤莲?”

8岁的小女儿在手机上偷偷留了一张张凤莲的遗照,出事没多久时,她趁爸爸不注意,用自己手机对着他手机“咔”下来的,“我没有妈妈的照片,我想留一张。”照片里,张凤莲在一场马拉松赛事上,穿着大红线衫,黑色打底裤,太阳帽下是健康的小麦肤色。

那是常年跑步被风霜洗磨后的肤色。张凤莲有两双粉色跑鞋,不常穿,平时洗净就用报纸包着放纸箱里。陈发海说,“她买的鞋都是压库房的,号码不对了,但鞋是新鞋。”她喜欢跑步,练习时都穿平底鞋,等参加比赛了,才会拿出粉红色跑鞋,她总说那鞋舒服,跑起来腿子也不疼了。

两人结婚之前,张凤莲就有跑步的习惯。后来婚姻里的二十年,她在跑步这件事上也展现了高度的勤奋和自律,即使是诊所生意最忙的时候,“每天两小时,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通常凌晨五点,天还蒙蒙亮,张凤莲就出门了,沿着黄河,从东港到西关什字,10公里,更远的时候,跑20公里到安宁区,再跑回来,到家已经是八九点。有几次陈发海担心,骑着摩托车去追她,黄河边上,一人在前边跑,一人骑摩托走走停停。跑了二十公里,陈发海看她“大汗淌得不行,衣服都湿透了”,想劝她上车,“我把你带回去?”张凤莲从没答应过。

跑步是张凤莲生计之外唯一的乐趣。她对自己克勤克俭,捉襟见肘过了大半生,只有对待跑步是个例外:受疫情影响前,她每个月少不了要出去比赛两三次,马拉松赛事通常在周末举行,这意味着她要放弃诊所生意最好的时机,但她不在乎。

“个性强得很。”陈发海甚至有些不理解张凤莲这股要强的劲儿,一次登山比赛,张凤莲拿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套冲锋衣,陈发海当时嘟囔“还不如拿上200块钱”,马上被张凤莲反驳:“不管钱多少,拿上名次就是最高兴的,那些钱我好好干一天就赚回来了。国家级运动员有时候都跑个十几名,我能比他们跑得更好。”

新家里还保留着张凤莲生前的部分奖牌。魏芙蓉 摄


张凤莲算得上本地跑圈里的佼佼者,在兰州举办的马拉松赛事里,她大多都能拿下前十名。跑友王芸印象中,她沉静话少,“老是一个人跑,跑了也不打卡,跑完就忙自己的事情。除了比赛报名,几乎不在群里发言。”

王芸是兰州本地的马拉松爱好者,两年多前,张凤莲一个人背着包去跑鄂尔多斯的冰雪马拉松,王芸记住了这个名字:“身边没人,她一个人,胆子真大呀”,后来两人练跑步时在兰州马拉松公园撞见,王芸主动破冰:“你是张凤莲?”

不善言谈让张凤莲给人一种距离感,熟络起来后,两人经常一块参加比赛,王芸被她的朴实打动:有次比赛期间在酒店吃自助餐,张凤莲不像其他人那样挑挑点心尝尝水果,直奔盛稀饭的大锅,一双大眼滴溜转着,也不见挪步,稀饭喝完一碗接一碗。王芸当时还开玩笑:“这张凤莲怎么光喝稀饭呐!”

她们年纪相仿,王芸爱美,跑步时夏天会穿好看的短袖短裤,冬天则穿轻羽绒。但她印象中,不管夏天冬天,张凤莲总是长衣长裤,一件及膝盖的棉衣,很旧,看起来像是七八年前的款式;她常背的一个双肩包也是儿子换下来的,没有背负力,从后面看,包比她的背还要宽大,整个坠在身后。

她们都是大山里走出来的人。王芸念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10公里路,每周离家前背上够吃一周的馍馍,翻过两座山到学校,能力那时候就锻炼出来了。她觉得张凤莲大抵也是如此,她的老家在静宁县,比自己的来处更远更深。王芸回忆,2020年兰州百合之路百公里山地越野赛,没有奖金,山大沟深,“十几个小时啊,5000多米的爬升,她还是那么努力地跑下来了。”王芸说,越野跑一直是张凤莲的强项,能在兰州排前五。“随随便便落拉人两个山头不成问题。”

张凤莲一块块奖牌拿回来,家里没地方放,它们被挂上衣架,在架子床沿摆成排;今年5月白银黄河石林越野赛是她第三次参加,她告诉丈夫,这次比赛前五名可能拿不上,她想争取拿前十名。

比赛前的那个周五,她穿上了粉色跑鞋,往包里装了两块饼子就上火车。陈发海接到张凤莲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当天晚上,她在电话里交代了一次女儿作业,父女俩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夜晚,听筒里传来“沙沙”的雨声。

两天后,一张名单被传到兰州的一个跑团微信群里——遇上突然的冰雹和风雨天气,黄河石林越野赛中21名选手失温遇难。那些名字他们都太熟悉了,除了名单里最后那个,跑团团长在群里问:谁是张凤莲?有认识的吗?


郁闷

100多人的跑团群里,说认识的张凤莲的只有王芸。事后,王芸才听到白银回来的跑友提起,遭遇失温后,张凤莲抱着跑友哭了,当时她和跑友一行四人已经准备下撤了,但同行的人走到半路才发现,张凤莲不见了。这场比赛报名费1000元,完赛才能拿到1600元返款,王芸据此猜测,“她是不是突然想到钱要没了,所以回去赚那1600块了?”

陈发海在白银见到遗体时,张凤莲脸有些发青,像是冻的,腿子上也磕得到处是伤,她的粉鞋找不见了,脚上穿了一双平底鞋,工作人员说人找到时,衣服鞋子都被石头碰烂了,他们换上了新的。下葬那天,想到到张凤莲脚上的平底鞋,“这怎么能行呢,这到下面怎么跑步?”陈发海回忆,车队经过家门口,他让车停下,拿上了另一双报纸包着的粉色跑鞋。

儿子陈永强帮着陈发海全程处理了后事。今年8月,家里搬到榆中县后,陈永强留在兰州学车,陈发海明显感到儿子话变少了,对于张凤莲的离开,父子俩一直没有正面好好沟通过。

陈永强说,妈没了,自己一滴眼泪没流。“纳闷得很。”这半年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郁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到现在都认定,他妈只是失联了。

从白银回来后,他拿到了张凤莲的手机,半夜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刷,先看看微信余额,有两万多,再翻翻相册、通讯录,发现林林总总的,不是医药就是马拉松,他瞅着瞅着,半夜“腾”地跳起来,扑通一下跪在床上。

过去在这张床边,每天不到五点,耳边“叮铃铛啷”都是他妈发出的声响;他还记得小时候,他妈在面前看病,自己坐在床上哭起来了,她会抱着自己上后院转两圈;这些年他一直没让家里省心,有一次偷了钱,被抓进派出所,他爸把他领出来,回了家,他妈迎面就是两脚。

陈永强形容他跟张凤莲,“一个往外绕(跑),一个往里绕(拉)”,现在拉着自己的那个人没了。


母亲离开后,陈永强仍守在均家滩的老屋里。魏芙蓉 摄


黑皮包,两副金刚菩提手串,一串戴在左腕,另一串在右手盘玩,响个没停的电话声里,他接起挂断,满口都是“领导”、“老板”,不像是一个刚从学校走出来的19岁少年。

一碗浆水面在摆在黑乎乎的桌上,他前天做的,几乎没动;实在饿得不行了,他拉开抽屉,昨夜打包回来的串串,上面红油板结成了块。如果不是经人提醒,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屋子里弥散开来的煤气味——他原本计划去灌煤气,煤气瓶卸下却忘了拧紧阀门。

他在均家滩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屋里光线很暗,寤寐中,好像他妈还在,她刚从黄河边跑步回来,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靠在木梯上压腿子……陈永强惊醒过来,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人都没有。

陈永强回去过新家,那里宽敞明亮,但他总觉得住不惯也不用不惯。兰州冬天干燥寒冷,灌下一瓶100ml白酒后,陈永强把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在床上打起滚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妹以后我也不想管了!烦得很!”露在被筒外的脸泛红,眼神也失了焦。但隔天醒了酒,他又开始念叨,“我现在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去乡下喝酒什么事我爸都找我商量”,“先把车子学起来,以后好好找个活干。”

张凤莲离开后,很多个夜晚,陈永强成宿成宿睡不着,有一次他深夜给父亲陈发海打电话:“爸,我睡不着。”“你怎么了嘛,眯着眯着就睡着了嘛。”陈发海劝他,“再不行,你抽一根。”陈永强因此学会了抽烟。12月的一天,他在均家滩的马路牙子上看到一根没燃尽的烟头,捡起来继续抽,烟圈散在空气里。他说自己现在抽十五块的的“黑兰州”,比他老子五块的“蓝兰州”强。

“一根烟解忧,一杯酒解愁”,陈永强说,很多个夜晚,“郁闷”上了头,他就出门点一箱啤酒,喊好兄弟一起,没人应,他就自个儿闷头喝——均家滩巷弄里鸡鸣狗吠声里,他跌跌撞撞摸着墙回家,前不久因为喝得烂醉,一不留神连手机也掉下水沟里了。

郁闷。


均家滩202号已经冷清了大半年,除了“住家的人”(本地人),打零工的居多,这些年,院落里民工们来来往往,已经换了几批。之前,张凤莲一家住了近十年,算是不多见的老住户,在陈发海和张凤莲本来的规划里,等女儿再大些,或许小学毕业那年,存款攒得差不多了,他们就离开兰州,回到榆中县老家,盖一栋二层小楼,修个小花园,像模像样开家诊所,人来了就给看看,没人不着急,坐家里休息,图个轻松自在。

但张凤莲没等到这天。在白银时,陈发海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告诉他“张凤莲是真正能吃苦的人”,在讲述与张凤莲共同生活时,他大多时候平静,只有转述旁人描述的那一刻,他浑黄的眼里泛起红色,来不及吐出的字词搅在一起,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凤莲去世之后,媒体报道了她的经历,因为一些信息错位,她被描述成一个“因生二胎被医院开除”的女医生,依靠跑步维生,一生赤贫——兰州本地的爱心人士为她发起捐款,人们在网上回忆跟张凤莲在黄河石林赛前相遇的点滴:“张凤莲说自己定的农家乐40元一晚,和跑友拼房,一人只要20块”,“听到我说没吃早饭有点饿了,张凤莲说自己包里有从兰州带来的大饼,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拿”。

但行医被处罚经历被被公开后,质疑声音也出现了,甘肃省人民医院也表示,张凤莲没有在医院任职过。陈发海对这些风波一无所知,也否认了妻子“因二胎被开除的事”。事实上,他们在均家滩的“好生意”只维持了不到两年,2013年以后,诊所连续三次被查,被罚了几万块,没收了药;两年后因为累犯,张凤莲甚至被捕判刑,8个月后出狱回家,头发白了一片。

2018年,他们终于攒齐了所有手续,花3万的年租金在均家滩租下一间铺面,陈发海亲自完成装修,诊所开起来了,但来人寥寥。张凤莲在这期间又开始卖起了水果,觉得大夫卖水果太没面子,她就去离家五华里外的小区摆摊。

王芸也是在出事后才了解这些,她以前只知道张凤莲是药房里卖药的。兰州跑友发起了一场捐款,全国跑友参与后,不到两天就有30多万。接到电话通知那天,陈发海叫停了这场捐款,“他们(捐款的人)很多都是跑步的人,没有多少钱,这些钱已经够我们生活了。”这笔钱后来以张凤莲女儿的名义存进了银行里。

新家橱柜里放着张凤莲生前常用的两个保温杯,陈发海平时不许人动,女儿要用也不答应,只在每个月固定一天取出来,灌满康师傅的矿泉水,再买两块饼子、配两包榨菜——这都是张凤莲生前跑步会为自己准备的,每到这天,陈发海带着它们,领着女儿去张凤莲坟头上看望。

隔着四十公里,陈发海也时不时地在微信上给儿子一二百地转钱,督促他回家;新房买下后,产权证上写的是儿子名字,他把两个孩子的户口迁到了榆中县,户主也是儿子。

但留在均家滩的陈永强没打算回去。12月底,202号房租到期,他必须搬出去了。他不想离开这里,瞒着他爸在兰州找了份酒店前台的工作,他打算到时在均家滩另租一间房。

陈发海至今不知道儿子学会了喝酒,按老家的习惯,老子和小子不能在一张桌上喝酒;现在,老子和小子通电话,通常都是用吼:“钱省着点花……你听到没有!”陈发海也开始琢磨着给自己安排后事,“三年内,我还死不了”,在这之前,他要给儿子成家,让亲戚在榆中给他说个媳妇,“你妈走得早,我帮你把房子买好,把媳妇娶了,你把你妹妹照顾好。”“着什么急?等二十五六再说吧。”

六年前,张凤莲入狱不在家时,陈永强头疼眼花,每天回家听到的都是妹妹的尖叫声,“我妈不在家,家里怎么过也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干脆躲了出去,一放学就去当时家里租的铺面窝着。8个月后,父亲一通电话把他喊了回来,“你妈回来了,家里又好了。”

某种层面上,老子和小子或许已经和解——家里迫切需要像张凤莲一样的女性角色,陈发海不知道,儿子已经在网上悄悄谈了个对象,初恋,还没见过面,却已经要奔着结婚去了。结婚意味着什么呢?陈永强不知道,但“怎么才能不郁闷?”有了媳妇儿,正经赚钱——家或许又会再好起来。

(文中王芸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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