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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闭症男孩走进青春期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06-14

文 | 郑可书

视频剪辑 沙子涵

编辑 | 王姗


青春期

和很多14岁的男孩一样,自闭症患者干宇轩,开始喜欢女生。

看到二十来岁的来访者,他喊着“姐姐”,自然地握过她的手,上哪儿都牵着;走在路上,他扭头看向人家,嘟嘴“mua”一声,作势亲吻;坐在车后座,他的身体一点点歪斜,往“姐姐”方向倚靠过来。

父亲干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儿子想要接触女生,他完全理解——这种冲动,就和儿子脸上开始冒出胡须一样正常,无须压抑。他要做的,是确保儿子的表达方式同样“正常”。

“不正常”的方式是什么呢?干强举例,干宇轩的同班男孩,当众把手伸进裤子里玩;还有处在生理期的女孩,正上着课呢,就把卫生巾脱出来。可这不是他们的错。“自闭症”带来的社会交往、交流障碍,使他们无法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越过社会规范的边界。

干强紧盯着儿子。一旦苗头出现,他就提醒:“轩轩是什么?”“男生!”“能不能抱女生?”“不能!”干宇轩乖乖把手松开。但没过多久,手又牵上来。符合礼节的那些,干强也就随他去。

更多的时候,干宇轩和其他处在青春期的男孩没什么两样。熟人面前,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次,父子俩受邀去某单位参观,看见两只大白鹅——是人家单位的吉祥物。他倒好,走到旁边,一脚踢过去,鹅吓得张开翅膀大叫,摇摇摆摆地逃去河里了;跟在身后的干强也吓得大叫,“轩轩!不能踢鹅!”

去上钢琴课,乐谱本儿就放在眼前,他不爱看。钢琴老师说他,弹琴怎么不看谱?他笑嘻嘻地,也不恼,还是不看。边笑,流畅的曲子边从琴键间淌出来。

钢琴课中,干强刚睡醒,看到儿子不看谱、钢琴老师把谱本拿在手里的场景。三人都笑了。郑可书摄


他弹钢琴,似乎只是弹。他无法理解曲子蕴含的感情,面带笑容地弹奏悲伤作品,或是把两拍弹成一拍半,在本该酝酿情绪的空拍处草草略过。更严格的人会发现,他的手腕上下抖动太多,曲子急促处,弹出的音显得模糊。

但没有一个知道内情的人会对此苛责。一岁多的时候,干宇轩被确诊为癫痫、脑瘫、自闭症。针灸、民间土方,能找到的康复方法,家人全试过,音乐治疗也是其中一种,没指望能成功,结果却出乎意料。

接触钢琴那年,干宇轩才五岁,手因病没有力量,手指蜷成小拳,无法打开,全靠奶奶张紫君花几个月的时间,一根一根把手指掰开,带他在琴键上反复认,弹“Do”“Re”“Mi”。第一位老师是妈妈高佳在网上找到的。老师是视障者,戴个墨镜,以前教过自闭症孩子,家住得还近,理想的选择。结果交了学费,第一课开堂还没半个小时,干宇轩就把人家的墨镜甩到一边去了。老师退了钱,不教了。后来几经辗转,才找到合适的钢琴老师。

伸出手指按个琴键都这么费劲,何况其他?一家人感到时间紧迫。他们早早地查阅资料,发现“青春期”是关键时期——普通孩子都不好管,遑论特殊孩子。干强还记得,儿子10岁出头时,个子突然窜高,给他带来巨大的刺激——“本来我觉得还有时间去帮助他。为什么孩子一下长大了?感觉耽误了很多时间。”2019年下半年起,他干脆辞去工作,专心在家陪伴。

每节钢琴课,他都坐在儿子旁边陪同。现在的钢琴老师告诉我,轩轩只要看见爸爸,就有安全感。练琴途中,干宇轩不时回头看向干强,寻求鼓励。有些时候,干强会在儿子的琴声中睡去;一觉醒来,儿子还在不停地弹。

如今,干宇轩已经通过钢琴业余十级考试,能用含混的话语进行简单交流,会识字、算数、做数学应用题(虽然他还无法完全理解题干的含义),独立穿衣、吃饭、煮饭。一个五岁时还不会说话,发脾气把老师墨镜打落的自闭症孩子,何以康复至此?带着这个疑问,我联系上干强一家,试图寻找答案。

没关系,“傻子”也能很好地生活

干强今年44岁,双眼皮,个头不高,笑声富有感染力,口头禅是“非常OK”。去年12月的一个清晨,我和他一起步行送干宇轩上学——干宇轩在当地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读七年级。干强让儿子在前面带路,后者熟稔地拐弯、直走,在每个红灯路口停脚。“你看看,我都不需要去(引导)。”这位父亲骄傲道。

也就是几年前,干强牵着儿子走在路上,还时刻不能松手,否则,他准到处瞎跑,一会儿去拍打、嗅闻路人,一会儿进店乱摸一气。还有一回,他推搡过路的小孩,让人家摔着脑袋。

教一个自闭症孩子走路上学,需要长足的耐心:哪里拐弯,哪里直走;何时等待,何时前进;路人不能拍打,店铺也不能随意进入……每个看似简单的要点,都需要反复提醒。去年,干宇轩第一次独立走路上学,干强不放心,远远地跟在后面,直到目送儿子顺利踏进校门。

他拍下儿子步行上学的样子,发在短视频平台上,配文“轩轩远比我想象的能干”——尽管“能干”的轩轩单是学会走路上学,就花了7年。这位父亲还在文章里写,“我不觉得我的命运不好,轩轩很优秀,我很开心拥有轩轩。”他的微信名,就叫“聪明的轩轩”。

我们在成都见面的第一天,干强眉飞色舞地说起儿子的优点:轩轩刻苦,他能坚持,他真能坚持!游泳才学了多久?虽然游得慢,但那天他游了600米!轩轩的日程排得满,但他从不说累,就算去外地,每天照样找机构练两三个小时的钢琴。

当天下午,学校组织学生骑马,干强陪儿子同去,举着手机拍视频。儿子骑着马在远处时,干强眼睛和摄像头紧紧跟随,自言自语,“这小子太帅了”,说了好几遍;帅小子走近了,他竖起大拇指,又挥挥手:“哈喽,轩轩”。轩轩也对爸爸挥挥手,两个人都笑起来。

干强向干宇轩挥手。郑可书 摄


在干宇轩面前,干强始终情绪高昂,嗓门都比平时大一些。他喜欢跟儿子作肢体接触,经常主动给予实在的拥抱,双手紧紧环住儿子肩膀,有时还会亲儿子的脸。早晨,人还在被窝,他就大喊“轩轩!”隔壁房间的干宇轩回应:“爸爸!”他又喊“轩轩!”两人这样喊着,也能重复好几个来回。

父子俩拥有彼此才懂的秘密暗号。开着车的时候,干强突然来一句:“轩轩!上!下!左!右!”语气短促而笃定,像军训教官——这是锻炼眼神的意思(以前,干宇轩眼神不聚焦、不追物)。指令一来,干宇轩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他有和干强一样的浓眉与高鼻梁),就跟着上、下、左、右地转动。偶尔,干强偷偷变换口令,“上!左!下!右!”干宇轩闻声,也跟着调整转动次序。

他从不吝啬对儿子的夸奖。干宇轩学会吃雪糕——具体来说,就是要张开嘴唇,放到雪糕上,再抿起来——他笑得不行,当面赞赏儿子“很棒”,竖起大拇指。我到访的第一天,他给我看干宇轩的算术本,左边一列是他出的题:

1斤肉29元,买2斤肉___元,买5斤肉___元

47×4=___

右边一列是干宇轩自己出的题:

1-1=___

1-1=___

1-1=___

他指着那一列“1-1=0”笑起来,说轩轩偷懒,“这小子可坏了,特别好玩”。

还有更好玩的事。干强故意逗他,“你是不是小狗?”“是!”“谁是笨蛋?”“翻翻(轩轩)!”“谁是傻子?”他有时说“爸爸”,有时说“妈妈”,有时说“我”。

即便在轩轩面前,干强也从不避讳“自闭症”“傻子”这些字眼。因为“现在不这样说,不代表将来我们没在他身边的时候,别人不会指指点点。”

但那有什么关系?“没事,”他会告诉轩轩,“咱们‘傻子’一样可以很好地生活。”

干宇轩的算术本。郑可书 摄


怎么忍心看他废掉

这本是一个不能更普通的家庭。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上过同一所学校的男女,经人介绍谈起恋爱,结为夫妻,然后在2008年1月的一个雾天,迎来新的生命。为给儿子起名,夫妻俩分头翻字典,“气宇轩昂”,这个成语好,挑出两个字,儿子就叫“干宇轩”。

他们像所有中国父母那样,商量要让孩子吃饱穿暖,带他旅游,送他念当地最好的幼儿园、小学,或许还能出国深造。直到一纸“自闭症”的诊断书,把所有设想击碎。

确诊时,干宇轩还不到两岁,身子弱,多汗,一感冒就犯癫痫;没有语言,大小便无法自控,一不如意(比如没有把最喜欢的黑桃A拿在手里),随时随地发脾气,把手边的东西摔个稀烂。

哭闹与争吵之后,干强一家逐渐接受现实,转而思考解决方案:医药费、学费、生活费加起来,是巨大的开销。他们达成一致,干强与妻子高佳专心挣钱,由干强的母亲张紫君陪伴轩轩。

干宇轩的奶奶张紫君。郑可书 摄


每一天,张紫君天不亮就起床,给干宇轩做鸡蛋糊,补充营养。上课时,张紫君坐他身后,老师说“举左手”,她扶起他的左手;“看右边”,她把他的头别向右边。到了冬天,她总和衣睡觉,为了随时起床,给干宇轩更换汗湿、尿湿的衣裳。

她认识一个自闭症女孩,父母因其离婚,母亲组成了新的家庭,又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把女孩交给外婆照管;可外婆顾自打麻将,任由女孩坐在地上窝尿。张紫君决心不能这样。孩子得病,已经很可怜了,怎么忍心看他废掉?她一定要把轩轩带好。

语言问题首当其冲。医生和特教学校的老师都说,干宇轩很难开口说话,张紫君不认。孙子舌头厚,口腔空间不足,张不开口,她就用纱布裹着手指,在他嘴里画圈,一天四次;每天清晨,她都带他去楼顶上喊叫,练习发声。她只上过两年小学,教孙子认字,也用笨方法:把字和对应的图画分别写到纸板的正反面,“小羊吃草”“小鸡吃米”,反复教他念和写。

情绪化也是大问题。摔东西是家常便饭,最严重的一次发作,干宇轩七岁,不愿吃饭,家人催他。干强回忆,那时的干宇轩眼睛血红,大吼大叫,把桌上的碗盏全部掀倒,一脚踢坏卫生间的门,还拿头撞墙,抓挠自己的脸和手,直到鲜血淋淋,“像一头怒吼的狮子”。张紫君也在一旁目睹。七年过去,她仍对那次发作记忆犹新,还指给我看,那扇被踢坏的门。

她今年68岁了,身高1米40出头,矍铄而健谈,走过一个艰苦的童年时代。她的父亲在饥荒中饿死,母亲拉扯她长大,担心她个子矮,以后养不活自己,她不担心,说我靠我的一双手。特殊时期,她家成分不好。她说那些人要整死她,但她偏不死,就算往她嘴里灌耗子药,她也要吐出来。

这股雄心与韧劲,被她灌注到干宇轩身上。干宇轩发脾气,把别人的东西打碎了,那就要赔,费用从他生活费里扣;说了一个月不能吃他最爱的回锅肉,那就是不能吃,在地上打滚撒泼也没用。实在管不住,她干脆一起躺到地上。你不吃饭,好,我也不吃,看谁去做饭。有些时刻,她真是气,泪水直在眼里打转,但绝不流下来,只是狠咬自己的手来发泄。

她给孙子的康复制定五年计划,还会定时反思。每年元月,她都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前一年的康复情况、生活花销,以及自己的感想。聊天时,她不愿多谈个中心酸,但笔记本如实记下了她曾经的低谷:“不知为什么,我就掉到那黑岸(暗)的阴井之中,让我永远也爬不起来。”

一天,她病倒了,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这阴曹地府又不要我,就没收留我,它说还有一个小孩等着我,又把我放回来了。”

有时候,她给自己加油鼓劲:“近(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做得更好一点吧,这是责任,是担当,是做的粮(良)心事儿。”

良心事儿的成果以“年”计算:刷牙花了8年,独立上厕所花了10年;学会不歪不扭地写数字“1”这种小事,干宇轩都用了5个本子,还是正反面。

孙子能康复至此,张紫君已经知足。帮助康复的日子辛苦吗?当然。但她说,最辛苦的是轩轩。“我们大人能承受,他一个孩子,承受了那么多。”

父子俩拍的艺术照。讲述者供图


两个世界

去年12月的一天,干强受邀参加一场公益活动,分享干宇轩的康复经验。在现场,我见到了拥有6年一线特教(特殊教育)经验的张凌。他在短视频平台上看过干宇轩小时候的视频,感受是“没救了”。当时的他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能康复到如今的地步。

然而,干宇轩们的最好情况,也只是“像”一个正常人。我们聊到自闭症患者的普遍处境。张凌告诉我,当前,特教界业已形成科学的干预体系,但是,自闭症不可能彻底治愈,患者的眼神、语气、行为等等,总会有别于常人。疾病让他们拥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仿佛生活在一个远离人类社会、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看惯了患者所谓“怪异”的举止,张凌偶尔恍惚:这些需要被干预、矫治的行为,会不会就是自闭症者表达内心的方式?

他眼见有人正在把玩心爱的物件,却突然嚎啕大哭。“为什么笑是正常,哭就是不正常呢?是不是对他而言,哭就是表达开心的方式?”还有患者在吼叫的间隙,以正常语气询问张凌的年龄、姓名,得到答复后又继续吼叫。“我明明回答了他,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喊呢?”张凌得不到答案——至少在目前,我们还无法走入自闭症患者的内心世界。

也正因此,在张凌看来,那些受到干预后接近“正常”的患者,并不一定真正理解“正常”行为的含义,而只是养成习惯——就像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习得当地的规范。

对话走向令人伤心的境地。我们似乎无从接近“星星的孩子”——“他们的星星上面有什么,钻石、钢铁、还是冰块?我们看不透。”

干强也承认,自己看不透干宇轩,即便他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但他显得坦然,“轩轩有自己的世界,这很正常,有什么关系?”

他用“纯净”来形容儿子的世界:“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这个好吃我就端过来吃,至于你们吃不吃,我不管。”——他指干宇轩吃饭时,喜欢将爱吃的那碗揽到跟前;当然,他总会提醒,后者也会听话将菜碟挪回原位。

干强对此抱有乐观的信念:在诸如此类、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家人们会更加理解轩轩,轩轩也在一点点走向主流世界;两个世界的距离,总会越来越近。一个例子是,干强并不天然拥有耐心,但每次展露负面情绪,干宇轩都会受到影响,情绪化发作,这倒逼他变得更加积极、平和,最终成为短视频粉丝口中的“模范爸爸”。

父母是干宇轩走向主流世界的桥梁。他说话含混,旁人听不明白,干强和高佳就在一旁帮忙翻译,引导他给出相应的回答,并在他越界时作出提醒。

一家人分工明确。干强辞职在家,专心陪伴儿子,带他骑马、游泳、攀岩;高佳负责赚钱养家。干强的教育方式,她并不总是认同,但也不阻拦,基本交由丈夫决定。

下班到家后,高佳会和干强一起准备晚饭。做饭前,干强让干宇轩练琴,他不乐意,讨价还价一阵,才同意去写作业。夫妻俩在厨房忙碌,干宇轩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字。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又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傍晚。

2021年12月16日,干强带干宇轩上康复课程。郑可书 摄


去海边

一个多月前,干强进行了一次试验。

他关闭水管阀门,佯装出门办事,嘱咐留在家中的干宇轩煮好米饭——这是后者已经掌握的技能。

试验的目的,是培养干宇轩独立求助的能力。事前,干强在家门旁的墙壁贴纸,上书社区及工作人员的电话号码,以及拨打求助电话时,应该说的话:“您好,我叫干宇轩,我需要帮助,请到家里来,谢谢!”并反复告诉干宇轩,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拨打电话。

试验开始。干宇轩进入厨房,拿盛好米的电饭锅接水——当然没水。他又尝试用玻璃杯接水,失败后换接另一个水龙头,反复几次,还是没水。然后,他拿起电饭锅走到卫生间,尝试接水;又走到另一个卫生间,依然没水。最后,他回到厨房,熟练地拿起一旁的电热水壶,把壶里的热水倒进电饭锅内,洗米、插电,完成煮饭。

在楼下等待的干强与社区工作者,迟迟未等到求助电话,上楼察看。得知干宇轩的解决方案,看到锅里的热水,干强忍不住笑出了声。干宇轩也跟着爸爸笑了,眼睛眯成缝。

2021年12月17日,得知干宇轩的解决方案,干强忍不住笑出了声。干宇轩也跟着爸爸笑了。郑可书 摄


儿子能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干强掩盖不住地惊喜,“太牛了”,“太棒了”,“真没想到”……他说个不停。另一次停电试验,也被干强津津乐道。那回的结果是,干宇轩自己找到了电闸,并把它打开。问题解决。

这给着力培养儿子独立生活技能的干强带来巨大鼓舞。“以后意识到衣服脏,自己脱了,放到洗衣机洗,洗完晾,晾完叠,(诸如此类的技能)不都很简单了吗?都可以实现!”他情绪高昂,势在必得;而身后的干宇轩,和往常一样静默无语。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我们在谈论什么。

本次试验,指向自闭症家庭最深重的疑问与无奈:倘若家人离开,自闭症患者要如何生活?一个可行的方案,是进入托养机构。但张凌告诉我,当前,费用低廉的公立机构名额有限(而据统计,中国有超过1000万名自闭症患者),私立机构也不算贵,但这笔钱对于承担康复费用、甚至有家长为照顾患儿失去工作与收入的自闭症家庭而言,仍是足够重大的问题。

结果有时很残酷:电影《海洋天堂》的开头,身患绝症、走投无路的单亲父亲,选择带着自闭症儿子纵身一跃,没入海洋;张凌也说,曾有家长表示,百年之后,孩子无处可去,他们只能带着孩子一起走。

这正是干强持续思考的问题。他的解决方案是,引导干宇轩掌握尽可能多的独立生活技能;对于掌握不了的那些,则要学会求助。时间紧迫。每一天,他都把儿子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康复训练、技能学习,一个不落。

即将离开成都的清晨,我去与他们告别。干宇轩出门上学,高佳出门工作,我与干强留在家中,聊起轩轩们的未来。

“我们真没考虑过他成家立业的事情,不敢想。如果我有女儿,我会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们?不可能的事情。”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对不对?”

但他又对此抱有期待:或许会有一个主张丁克,智力正常,而且欣赏轩轩的残疾女孩出现——健全的女孩肯定看不上他——“轩轩也好享受一下夫妻生活。过几年,大家分开也没关系,最起码在那个阶段,他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们知道孩子的结局可能不会太好,但还是得努力去帮助他。这是我们现在很悲哀的一件事情。”干强谈到七岁时,干宇轩又确诊了地中海贫血。他点了支烟。这个满嘴“积极”“开心”“正能量”的中年男人,难得展现出忧郁。

为尽可能地帮助儿子融入主流世界,他已经付出全部的心力。干宇轩不在的时候,他偶尔流露出疲惫,沉默地对着窗外抽烟;但儿子一回家,他又变成了那个精力充沛、笑声响亮的父亲。

如今,干强带着轩轩四处游玩。他本不喜出门旅游,嫌麻烦,但想带儿子多见世面。这几年,他们已经去过厦门、杭州、北京,还计划着,将来要去更多的地方。

最近,父子俩去了福州,在海边追逐、嬉闹,品尝海水的味道。海风吹拂,浅蓝色的浪头卷起白沫。站在南方细软的沙滩上,干宇轩已经比干强高出半个头。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挽起彼此的肩膀,走向无边的海洋,像一对最普通的父子那样。

干强与干宇轩在海边。图源讲述者视频截图


(文中张凌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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