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盲人的288次网络「回信」
文 | 蔡家欣
编辑 | 王姗
这是一张不能再普通的脸了。国字脸型，眉毛浓密，脸颊堆着厚厚的肉。说话时，微笑挂在嘴角，两颗眼珠跟随上下转动，是在思考的模样。仔细看，会发现眼球没有焦点，还带点浑浊，像蒙着一层灰。
22岁的李智健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他是早产儿，出生时被送进保温箱，氧气中毒，视网膜脱落致全盲。从他有记忆的岁月开始，世界只有一片空洞。他说，自己从没见过颜色，也没有任何画面感。
就像大多数的盲人，李智健生活在不被看见的角落。他害怕外面的环境，没有独自出过门，一天24小时，被困在名为家的那栋房子里。白天，家人去上班，他就一个人待在房间。他早就决定在家啃老，既不做按摩，也不想努力成为卓越的少数人。至于未来，他 “没想过”。
网络是他的另一个世界。李智健在其中探索，了解那个他无法走出去的世界。他在电脑上跟网友聊天，“看”医学和政治类视频，还学会用虚拟货币交易。家人、同学遇到电子产品的问题，都会来请教他，他从中得到了自我认同和成就感。
今年1月，有人发现李智健的秘密花园：一个名为“好奇宝宝”的知乎帐号，他介绍自己是“一个碌碌无为的视障青年”。在那里，他会敞开自己的内心，比如相信世界上肯定存在一个性别不同，但观念和自己相同的人；快乐很简单，可能是吃到的虾挞，也可能是拆新手机的包装盒。
短时间内，帐号涌进了许多关注和评论。李智健有点不适应，但并不抗拒，他会想象自己是否要成为网红了？接到媒体采访邀请，他形容那种兴奋就像，“当天查出中双色球一等奖，整晚睡不着，想马上冲过去领奖。”
在他回答的288个问题里，他从一个盲人的视角，描述了对色彩、梦境、面画的感受，也解答了如何用手机、玩游戏的细节，他更不忌讳提及爱情、欲望、生命和死亡。
以下是李智健的讲述。
网友提问：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好奇宝宝：我完全看不到，我的世界是空白的，没有颜色，只有大脑里面的世界，还有声音，还有Google搜索。比如，我之前想到皮肤饥渴症这个词，然后我就输入到Google搜索，答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洞，这很难用语言描绘出来。就像你问我，盐是什么，我也很难告诉你。做梦的时候，我没有画面，只有声音和感觉。印象最深的一个梦就是在小学被其他小孩控制，当时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被人抓住了，动不了，后面我就醒过来了。
我是理解不了图案的。举个例子，好奇的时候，我就问健全人，比如whatsApp，他们说是一个在气泡里的电话，这样我也能理解。我对颜色也没有概念。我喜欢蓝色，因为家人跟我说，蓝色就是男孩子，粉色就是女孩子。
我平时靠声音认人，也会留意电子产品的声音。PS4､PS5(游戏机)发布，我到网上搜索预览画面的视频，分别听一听上下左右的按键是什么声音。还有Switch，WIFI连接成功的声音我都知道。
好多盲人都不吃鱼，我也是，不是不想，是怕鱼刺，但我吃三文鱼，或者日本寿司的鱼。平时家人会照顾我。所谓的照顾是指，我妈和我姐带我出去吃东西，会特意告诉我，这个雪糕是什么味道，提拉米苏还是香草味道，那我就会有一个记忆，下次买甜品，就会知道想要哪个。但很多盲人朋友都没有这个经验，我们一起点麦当劳外卖，问他们要吃什么，居然都不知道名称，只说想要那个辣的。
网友提问：视障人士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好奇宝宝：早上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锁屏界面，看有没有人给我发微信，然后刷牙洗脸。之后就上Google看新闻，上YouTube听人玩游戏，就等于我也玩了一次。有时候，我会听街头霸王或者是拳皇的比赛，有时候会听台湾腔的新闻。中午吃完饭又回房间继续泡在YouTube里面，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除了玩电脑，我也没事可做。自从有了手机和互联网，我可以看很多内容，（生活）就不那么无聊了。
每天，我都会看医学、政治和旅游类视频。我学过按摩，背过人体学的知识，医学视频讲到相关术语，我会产生共鸣，能明白它在讲什么。台湾的医生讲药品名字时喜欢用英语，我就会专门记下这些单词。
我是一个好奇的人，一定要把一个东西搞到懂为止。之前在网上买香港的手机卡，对方要求我用USDT支付，就是虚拟币。我问他怎么用，他说，你自己问一下别人咯。我觉得为什么别人会，就我不会？我就一层一层去学，知道了比特币、泰达币，也弄明白了钱包地址。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我还会制作苹果系统的安装盘，万一电脑坏了，就可以直接重装。
身边的盲人朋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们喜欢听小说，但我平时都不看书。在同学中我算是特殊的一个人，因为懂的东西比较多。以前有同学问什么是BRT，我解释了，旁边有人就说，李智健见识很广。有时候，我也会教他们手机软件的使用，比如在微信上怎么转钱给别人。能直接碾压同龄人，我是有自豪感的，但我更希望他们比我厉害，这样交流的时候我会更兴奋。
●李智健的书桌，他平时会购买医学类书籍，让家人阅读给他听。讲述者供图
网友提问：中国残疾人口约占总人口的 0.6%，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很少看见他们？
好奇宝宝：很简单，因为国内的无障碍设施很差。我宁愿一辈子呆在家里也不想出去（除非我家人带我出去玩）。
我胆小、也没有独立出行能力，独自去过最远的距离是倒垃圾，就在家楼下。我完全不用盲杖，出门都是家人带着。十几岁的时候，我想过自己出去，想想外面的无障碍设施就算了。外面有些盲道是断的，不规则，还有就是没有坡道。
我很喜欢旅游，但没人带我去。2014年，我和姐姐、弟弟去上海玩，那是我们第一次坐飞机。我提前在网上把流程都查好，然后指挥我姐。比如告诉她，现在还没到时间，提早到值机柜台也没法办理值机，可以先去吃早餐。那一趟我们去了城隍庙，吃小杨生煎，我最喜欢小龙虾，虽然剥起来很麻烦。
第一次去香港，我在罗湖口岸想走自助通道，就被拦下了，因为是人脸识别，我是全盲，他们担心要识别眼睛，过不了。后来在港珠澳大桥，边检人员就说，这个不识别眼睛，可以走自助通道。之后我在罗湖口岸，值班的年轻人反复问我，确定可以走（自助通道）吗？我说我走过，闸门开了，我很紧张，想冲过去，他还安慰我，慢慢走就行。旁边有人说：“哇，这孩子眼睛看不到居然可以走自助通道。”
我很喜欢住酒店，家人一般都带我去星级酒店，像广州的丽思卡尔顿，深圳的佳兆业万豪酒店，上海外滩的华尔道夫。出门全程都是我指挥。我进酒店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电话座机，让别人读电话上面的按钮是干嘛的，比如说哪个是总机服务，哪个是急救。如果把我一个人丢在酒店房间，我不会有任何陌生感，我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喊服务员，我心里是有底的。
但我还是不敢独自出门。从东莞坐大巴到罗湖口岸，要家人带我过去。过安检，也是我先过等家人，不然担心后面出问题，我一个人不行。有人带就出门，没有就待在家里。疫情的时候，有个盲人转发了一段话，说正常人觉得隔离很难受，但对残疾人来说，我们已经习惯了。
网友提问：谈一谈，身为残疾人，来到这个世界你后悔了吗?
好奇宝宝：后悔。小时候，我觉得眼睛看不到也没什么问题，因为家人可以带我玩，长大后就知道有问题了。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妈当时不把我弄死呢？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4、5岁的时候，我弟在玩游戏，里面有跳的动作，我弟说，你看不到玩不了。还有一次，我要看《猫和老鼠》，我弟说，这个没有说话，你不会看。
我知道《猫和老鼠》没有说话，但我就想听那个声音。这些时候，我会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差别。我也觉得不公平过，但没办法，慢慢就这样了。
盲人能学按摩，我不想做按摩，也没有音乐天赋，只能蛰居在家。在盲校读书，我就没怎么用心学习，成绩也不好。那些能考上普通高中的都是个案，我没必要去追求那0.1%的几率。我觉得读完9年义务教育就够了，会打字、上网就行。
网友提问：我是残疾人，有喜欢的男孩子该不该去追求?
好奇宝宝：喜欢就去追呀。
我是一个自卑的人，这是指爱情上找对象的自卑，因为我看不到，什么都做不了。现实生活中，我没想过找对象，没目标，也没想要认识什么人。我妈总说，钱要存起来，以后找女朋友要用，我很烦这些话。她偶尔会让我找对象，我会回复她，你这不是在剥削女性吗？
我不向往爱情这个东西。这可能是因为我听过很多盲人的分手经历。一个男的是全盲，女生是低视力，两人处了一半就分手了，女生找了一个健全人。后来我觉得这也正常，全盲的人没办法带她出去玩，但健全人能带你出去。
我之前在志愿活动上认识一个男生，他表达欲强，很能说，性格又像熊孩子。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可以了解一下。他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微信聊天，我感觉这有点超越友情，又不像是爱情。有时候我会说，当时为什么要认识你，搞得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回复，你不要想这些，认识就是有缘。他的眼睛能看到一点，有时候，我会觉得有点自卑，毕竟我们不一样，他可以独立出行。
网友提问：天生的盲人有性欲吗？
好奇宝宝：有。但是欲望会很弱。
我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每天都在家，时间久了，就没有性欲了。很早，我就会自己动手（解决），所以我是不压抑的。
生物课会讲（生理知识），但不完全。小学三年级，我们班一个学生，因为眼睛看不到，撞到同班女生的乳房。班主任专门给我们讲，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个部位绝对不能碰，当时也讲了阴道、阴茎这些生理名词。一个同学跟我讲他和女生开房的经历，我听着也觉得很刺激。但我没想过要找一个。
我是不可能结婚的。低视力肯定不找我，两个人都看不到，又很难见面。2020年，我和那喜欢的男生见面，大姨带着我，他哥带着他。在奶茶店，我的脸一直在发热，他有点视力，还问我，为什么耳朵这么红？上一次见面，还是2016年中考结束。见面肯定比微信聊天更好，因为你能摸到对方，但也没办法，现在每天都能聊天也好。
网友提问：有没有希望自己比父母先死的（不是自杀）？
好奇宝宝：我的眼睛是完全看不到的，现在都是我妈照顾我。如果我妈突然死了的话，那我也没办法过了。所以我也会有希望比我妈先死的想法。我跟我妈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妈的回答是，如果你先死了，那我就可以解脱了，也不用愁帮我找女朋友的事了。我觉得最好的状态就是，我突然得了绝症，然后我妈送我离开人世。
2013年，我的眼睛查出高眼压，2016年、2019年也反复出问题。我就会想，现在个个都在忙，以后是不是没人带我去医院了？前段时间，我妈住院体检，我的耳朵有点问题，我姐夫要带小孩去医院看耳朵，我跟我姐说，我也去看。我姐说，姐夫一个人顾不来，下周再去。
没办法，生命到尽头都要自己去走，孤独肯定会有。如果我姐搬出去住，没什么人带我玩，我活到25岁应该就够了。读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跟家长聊，说孩子不可能一直跟父母在一起，因为父母可能有一天会不在。当时我就意识到了，如果父母不在，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只能逃避。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我会害怕痕迹的消失。所以，我就备份好多文件。我有两个移动固态硬盘，里面保存了我初中的语文作业，在学校表演《木兰诗》节目时的照片，还有平时的生活照，比如去上海、北京旅游。如果我消失，家人就可以去翻阅。
我也会想自己的临终场面。如果得绝症，我不想要急救，也不想吊静脉营养，因为这样没有意义，它只会给我带来痛苦，也会延长死亡的过程。临终的时候，如果社工师问我这一生有什么成就的话，之前我会回答没有。现在的话，我会回答，上过公众号，被媒体采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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