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孩子们的早教课,通向公平的漫长之路
文丨邹帅
编辑丨陶若谷
公平的起点
在贵州毕节应聘上早教课,一个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是,会不会骑车?这份工作需要家访,但不是坐在车里,穿过拥挤的车流和人群,走进一个中产家庭。
自行车或电瓶车是这里的交通工具。早教老师——村子里叫“家访员”,在难走的土路上蜿蜒骑行,骑不快,肩上要背一个大号书包,教材、积木、自制玩具都在里面,后座上有时还带着自己的孩子。地上坑坑洼洼,旷野和山脉向身后掠去。到了冬天,雪花密密麻麻打在脸上,看不清路,只好下来推着走。再入冬,积雪和冰冻把路覆盖,出行太过危险的时候,只好放弃。
走近一户人家,孩子们吵闹的声音在门外都听得见,衣服、尿布,奶瓶散落在各处,桌子可能要临时收拾。“老师来了”,很多时候,能出来迎接的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甚至太祖父。
一次只能给一个孩子上课,在这样的环境下,家访员要努力让那个上课的孩子(3岁以下)不被分散注意力,还要让爷爷也认真听,哪个是红色,哪个是绿色,用积木怎么教孩子辨颜色。
这样的入户早教在2017年来到毕节七星关区大银镇,去年又扩展到包括朱昌镇在内的更多村镇。在这里,由于父母不在身边或者文化水平低,很多孩子说话、走路都要慢一些,有些老人嫌麻烦,常把孩子背在筐里。“这对他们身体发育很不利,但看护人没有这个意识”,毕节大银镇一名家访员说。如果说城市里的早教是想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山村早教则是希望孩子能正常发育。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刘蓓提到,很多研究表明,3岁以前是儿童发育的黄金期,之后的弥补会越来越难。这项早教试验(名为“慧育中国”)就是该基金会发起,刘蓓是项目负责人之一。她和同事走访多地调研发现,在偏远山村,3岁以下儿童处于“异常”或“可疑”状态的比例,比大城市高出几十个百分点。
刘蓓记得第一次去大银镇考察,山路很难走,交通不便,而村里人又住得很分散。目的地即便就在同一个村,走路有时也至少得半个小时。几乎每家生的孩子都很多,又看不到父母的影子,基本都是爷爷奶奶在带,处于散养状态,够温饱就行。
在另一个贫困地区开展两年后,山村早教才推广到了毕节。它实在不适合做第一个试点地区,“效果难以显现”。项目后来拓展到十几个省的贫困县,调研显示,在它们之中,毕节的初始结果也几乎是最差的一个。
在当地,只要孩子年龄符合要求,父母中有一方在外打工、单亲家庭,或者是父母、儿童有残疾,以及母亲的学历在初中以下,都符合入户家访的条件。
早教课并不复杂。一岁前的婴儿阶段会锻炼抓握、手眼协调能力,拿玩具给他们抓;再往后,锻炼听力,发音,辨认颜色,拼图等,还有踢球。
为了吸引孩子,有些玩具是家访员晚上下了班,熬夜制作的。比如,用矿泉水瓶亲手改造的“置物瓶”——小东西放进去,再拿出来,可以锻炼动手能力。用旧衣服做的布娃娃,上课的时候掏出来,教孩子怎么盖被子。
“不要捂住口鼻哦,会没法呼吸。”这是属于社会情感方面的课程,家访员会叮嘱孩子以后对弟弟妹妹也要这样。身体、语言、认知,社会情感,是课程的几项提升目标。她们拿到教材后,以周为单位规划上课内容,从孩子6个月一直持续到42个月。
除了上课,儿童还会得到补充锌、钙等元素的营养包。刘蓓说,做儿童早期发展项目,有个非常重要的初衷——给他们一个公平的起点。
改变在村子里慢慢发生。一个在大银镇做了近5年的家访员说,一开始她甚至被当成“偷孩子的”、“搞传销的”,老人堵在门口不让进,前几次课程只能让村干部,医生陪同。但现在,早教在镇上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家家户户有了适龄的孩子都会主动报名。
她的第一批学生现在进了幼儿园,即便是留守儿童,也能记得家长的电话号码,能辨别颜色,会数数,“这都是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而这些以前在工厂打工、在超市卖菜的家访员,对于做这件事的价值,虽然想不到教育公平这种词,但她们喜欢说“埋下一粒种子”。
成为“老师”的女人们
天慢慢亮了,喻琴艳挣扎着起床,开始做早饭。五个孩子中,老大、老二上了初中,住在学校,剩下的三个还在梦乡里。到了七点二十,这位37岁的妈妈骑上电瓶车,招呼孩子们坐好,送他们去上学。
路不好走,喻琴艳骑得很慢,负重着实不小,除了挤在电瓶车上的四个人,每个孩子的书包都很沉。喻琴艳也背着自己的大“书包”——送完孩子,她得立马去村头的一户人家上早教课。这只是她忙碌的一天的开始,接下来还有四五家在等着。
家访员是喻琴艳从2021年10月开始的新职业。在毕节七星关区朱昌镇的一个村庄里,她每周有三四天的时间,要去二十户村民的家里上早教课,每节课一个小时。虽然辛苦,但这份工作让她可以留在孩子身边,这曾经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之前她只身在外地打工两年多,丈夫不愿意外出,偶尔在村里做装修类的零工,今天挣点钱明天又没了,不够家里开销。
她先去了浙江的木皮厂,成为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每天从早到晚10来个小时,就站在那里,接过来各种各样的材料,放到机器里,然后传送到另外一边,下了班还要打扫卫生。“真的很累,干过的活儿里最累的”,喻琴艳说。
几个孩子是支撑她干下去的动力。每个月发了工钱,她只给自己留1000块,剩下的都打给家里。偶尔逛一下淘宝,看到好看的衣服就买给孩子。
喻琴艳喜欢跟孩子视频,但山里的网络不太好,总看不清。断断续续的信号里,大女儿说,校服没有洗,爸爸让她下周继续穿。喻琴艳生气了,她打给丈夫,但丈夫说“没水”。
孩子们经常要自己做饭,有时炒菜的油会迸到女儿脸上,喻琴艳放假回来,再要离开外出打工的时候,女儿说,“妈妈,你走了,我又要过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句话反复在她心里回响。那段时间丈夫特别爱打麻将,手机扔给孩子人就不见了,喻琴艳觉得孩子们好像孤儿一样,她问自己,这么辛苦挣钱为了什么?更何况,钱都打回去了,到了年底回家,丈夫还说没钱。
一个人在外面,有时候觉得很憋屈,她也就是散散步,自己安慰自己。最终下定决心回来,是因为孩子的成绩出现了剧烈波动。小女儿以前能考个七八十分,突然下降到二十多分,小儿子的情况也不好。喻琴艳慌了,干脆辞了职。
回到家里后,她依然为生计发愁。去年9月到村委会盖章,村干部问她,“你反正带那么多孩子也出不去,要不找点事做?这里有个给娃娃们做早教的工作。”喻琴艳第一反应是,不行吧,顾得过来吗?
但不用每天上班,并且时间可以自由安排。她心动了。学历要求高中毕业,喻琴艳刚好就是。回到家,她翻箱倒柜把毕业证找出来——离开学校之后,种地、打工,带孩子,都用不上这东西。
她当时对“早教”懵懵懂懂,觉得跟幼儿园带孩子玩一样,想起在电视上看过“胎教”,心里也嘀咕,这么小的娃娃能学啥?
去镇上面试的时候,五六个面试官坐了一排,听她用普通话做自我介绍,以后给孩子上课也要说普通话。喻琴艳的普通话不太好,夹杂着南方口音,但也还算流畅。招聘家访员采取“就近原则”,最好就在本村,交通阻隔少,也更容易被接纳。在一些更为偏远、没人报名的山村,学历要求被降低到了初中。
早教家访员的背景大多跟喻琴艳相似,当地人,要照顾孩子,不想外出打工,在附近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邓漫今年32岁,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六岁,小的刚满两岁。从大专毕业后,邓漫很快结婚生子,中间她也在镇上卖过衣服,超市打过工,一个月到手一千来块。以前丈夫也在镇上工作,这两年疫情,生计越来越难,去了广东。
“现在找一份工作太难了”,邓漫感叹。被录取后,她开心极了,赶紧打电话通知远方的丈夫。尽管那个时候,她都还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新录取的家访员会被项目组召集到毕节市区,在那里上课,分组模拟家访,也慢慢开始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家长
这天,喻琴艳又换了一个新的学生,之前的那家怎么都不愿意再继续了,“孩子这么小,上这些有啥用?”当一个有些前卫的概念来到偏远山村,冲突很快开始发生。
邓漫掏出带来的玩具,家长看了一眼,嗤之以鼻,“这什么玩具,我家更好的有一大堆,多的是。”还有人问她,“你这玩具干净吗?别的孩子摸过了别给我家孩子用。”很快,有几家说什么也不做了。
几乎每个老师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每当早教试验来到一个新的乡镇,刚开始都有老师辞职。在毕节七星关区做项目督导的樊团英提到,一个镇招的40多个人,到了第二年已经离开一半多了,只能继续滚动招聘。
有些人不适应和人打交道,有的是嫌工资低,基本工资几百块,上一节课30元。家访员有严格的考核,每次都要拍照片,如果跟孩子玩得太开心,忘记拍,20块钱就没有了。满打满算下来,一个月能挣3000多。
工作内容也比预想中的繁琐,很多个夜晚,家访员都在自己孩子的吵闹声中做统计报表,做手工。上课的日子,一出门就是一天,中午就在小卖部随便买个面包对付下,就算和孩子混熟了,也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吃饭。
课程结束时,家访员要约好下次课的时间,等上课前再打电话确认。但喻琴艳得到的回答经常是,“不确定,应该都在家吧。”她不好意思每次都给别人打电话,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有时候会跑空,到了家里没有人,只能骑上自行车,先去下一家。
家长一旦忙起来,家访就变得格外艰难。邓漫的一次早教课是田边树下完成的,没少流汗。那是个两岁的小孩,父母都外出打工了,爷爷在镇上做泥水工,只有奶奶带着。
赶上地里需要奶奶干活,邓漫只好追到了地里,孩子还在奶奶背上,没放下来,脸晒得通红。邓漫把他们带到树下,孩子总在哼哼,又说口渴,歇了好一阵才开始上课,拿出积木认形状。“在家开门关门的时候,你看门是什么形?”快结束的时候,邓漫问道。孩子最终抓起了长方形的积木。
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本身就是件难题。邓漫遇到过一个内向又爱哭的孩子,哄了很久都不配合,去的次数多了,多拿新玩具和糖果奖励吸引她,才慢慢配合。配合的孩子新鲜劲也经常只有一二十分钟,不想玩了,就会把玩具扔到地上,跑到一边去玩。
其实,入户早教的目的不只是教孩子,更重要的是家长。看护人必须在旁边听课,老师毕竟每周只来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里,需要看护人给孩子重复课上的知识。
“要多跟孩子训练,多跟他说话”,喻琴艳总是叮嘱看护人。她发现环境的影响真的很大,有个小女孩跟着年迈的曾祖母生活,老人喜欢打牌,总抱着孩子去。喻琴艳上课教她分辨物品,她嘴里冒出的回答总是在牌桌上听来的“八点,九点”。
喻琴艳说,在课后带孩子练习的家长,只是少数。留在孩子家里的玩具经常没法回收,破损严重。如果家里孩子多,又比较调皮,在上课的那天玩具就被弄废了。
邓漫也发现,即便做了小半年,有些家长仍然很敷衍,觉得没什么用。邓漫性格开朗,每次都笑着解释,她寄希望于课上久了,家长们能看到一些价值,毕竟主动上门,还是免费,“有些人的观念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看到实际的作用后,才会改变。”
丈夫劝过她,钱挣那么少,不如出去打工。但邓漫喜欢这份工作带来的成就感——给小孩子创造可能性。而出去打工,好像就只是干活,学不到什么。
留下来做这份工作的收获,可能是上一次课孩子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但下一次他突然开口了;可能是时间久了,离开的时候学生会拉着她的衣角哭;又或者是,一个原本不配合的家长,也主动买了小动物挂在墙上给孩子认。
而喻琴艳仿佛找到了一个生活的出口。刚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她很焦虑,听到邻居说,孩子上了高中后生活费和学费,一个月得千把块钱,这该到哪儿弄?生孩子的时候她还不懂这些,以为跟自己上学时一样,不用花什么钱。有时候看到丈夫坐在那里,拿着手机悠闲听歌,喻琴艳会在心里问,怎么他就感受不到压力呢?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平和很多。“顺其自然吧”,她想,反正这几年不会出去了。有时候喻琴艳去家访,一些孩子早早在门口等着,她掏出新的玩具,两个人都玩得笑出声。那些时刻,所有烦恼都暂时 抛到了一边。
漫长的改变
回到这个早教项目的起点,来看看实验的结果。甘肃华池县是项目最早的试点,跟踪评估显示,在身体、语言、认知、社会情感等几个方面,早教干预都起到了明显改善。
项目来到毕节后,大银镇2018年的评估报告也显示,在做了13个月的家访后,干预组认知能力发育“正常”的比例提高了11个百分点,而对照组(未做干预的家庭)“正常”的比例则下降了近5个百分点。
在做入户早教之前,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还做过另外一个项目——山村幼儿园,针对3-6岁的孩子建幼儿园,做学前教育。刘蓓提到,三年前她们做十周年回访评估时,第一批入园的孩子刚参加完中考,用中考成绩来预测高考成绩,然后与对照组做比较,她们发现,那些孩子考上二本的概率有很大提高。但刘蓓说,这实际上还是晚了,大量欠发达地区的儿童在三岁以前没有接受任何干预,差距在不断增大。
考虑到山村孩子上幼儿园的时间普遍晚,之前规划的早教课原本只到三岁,但可能之后又有一两年处于不上学的放养状态。为了让教育更连贯,早教课程时间增加到了42个月。
目前,早教试点已经在全国十几个省份的一些乡镇展开。但对于全国范围内的贫困地区儿童来说,覆盖还远远不够。
刘蓓介绍,基金会不可能有资金在所有的地方推行,即便是已经试点多年的地区,也一直希望地方政府逐步接手,但着实是件困难的事。有些政府能承担一半的资金,已经算是不错的合作模式了。
在华池、毕节的这些早教尝试,基金会定期收集数据,评估效果,实验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相关的政策制定提供依据。“尽管做了不少努力和尝试,早教项目暂时还没有写进政策里。”刘蓓觉得,需要一个过程。
而不在项目观察范围内的一个变化正在发生,家访员陪伴自己孩子的浓度增加了。以前也买玩具,但很少陪孩子玩,觉得丢给他们就行。现在,走在路上看到小动物,邓漫会指给自己的小儿子,重复告诉他,那个是小鸭子。
喻琴艳反复对自己强调,陪伴孩子不是待在一起,各干各的就行了。她买了乒乓球,五子棋,还有一些画本,有空就会带她们一起玩。
这应该是试验最想达到的目的之一。刘蓓说,教会孩子一些技能不是重点,通过家访改变看护人的养育行为,才是更重要的。在一些家长的身上,也可以看到改变。那些一辈子不识字,听都听不懂普通话的老人,在旁边陪了几年,现在能用普通话交流了。
不过,这样的尝试,究竟能给孩子的人生甚至是一个地区带来什么?刘蓓说,最早一批学生今年才不到10岁,上小学,改变要花更长的时间去观察。
如果不把跨度拉那么远,一些这样的故事已经在村里口口相传。在大银镇新丰村,有两个孩子住隔壁邻居,其中一家的爷爷不太理解,没能做下去。
另外一个孩子,刚接触家访员的时候只有两岁,木讷,交流起来也困难,常被爷爷背着。但到了进幼儿园的时候,他不用手把手教就可以学写字,认得颜色,方位。而没上早教课的那一个,家庭住址,父母电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爷爷很后悔,要给更小的孙子报名。
家长们看到了早教的作用,后来的工作就会变得顺利。2017年加入的家访员,很多都辞职了。但到了后期,流动率越来越低,去年几乎一年都没有人离开。每当有背着大书包的女人在村里经过,大人和小孩都知道,是老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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