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瑚
母亲的选择
现在28岁的林静,此前人生中最关键的两个选择,都跟儿子淼淼有关。第一个选择,关于要不要成为母亲。她在18岁意外怀孕,那时高中毕业刚打工不久,孩子爸爸是火锅店里的同事。林静其实没有做好准备,可男友跪在她面前,没见过面的准婆婆也打来电话请求。18岁的林静懵懵懂懂,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小镇,连产检都没做齐全。等孩子生下来,镇医院的医生咕哝一句:孩子脸色怎么这么卡白?林静也注意到了,孩子哭声微弱,四肢乌青。但她没重视,以为“新生儿都这样”。直到有次被其他家长提醒,他们才把孩子带去医院做检查。孩子诊断出先天性心脏病复杂畸形,简单来说,心脏长在了右胸腔,单心房,而且先天无脾。医生告诉他们,孩子很可能需要终身治疗,费用高昂,而且有人财两空的风险。 要不要救孩子?孩子爸爸和爷爷奶奶的态度一下子倒转过来。男人作为当时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一个月挣2000来块,很多时候都不够还赌债,没有能力填补一个“无底洞”。林静又一次做出了她的选择。不同于生育时的犹疑不决,她的态度非常明确:救孩子,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花多少钱。她不会料到这个选择日后将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只是出于母亲的本能,林静说,“(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没太大的感觉,生下来后好像就成了你生活的全部了”。她永远记得孩子刚出生时,粉色的小家伙,小小一团依偎在她怀里。她从没见过那么小的婴儿,要怎么给他洗澡、喂奶、穿衣服,都是她自己一点点从网上摸索着学。晚上孩子哭闹得厉害,经常是林静一个人抱着他整宿安抚,她原本体重90来斤,照顾孩子的头两年瘦到只有70多斤。 在给孩子看病方面,男人虽然做出妥协,但态度消极,求医进程都靠林静推动。孩子一岁多时,氧饱和度降得厉害,总是软塌塌地趴在妈妈身上,头立不起来,也喘不上气。林静知道不能再等了,她逼着男人,“我们去借钱,必须手术”。那次他们筹到了三万块,为孩子进行了首次心脏手术。没想到手术引起了系列并发症,孩子出现全身多器官衰竭,一下子又多出几十万的医疗费缺口。为了给孩子筹钱,林静上了当地都市报的头版,表示愿意用五年劳动力换取医药费。一家火锅店老板带着10万元赶到医院,无偿捐赠给孩子,这才解了燃眉之急。●林静带着淼淼在医院看病。章荣基 摄
一次手术并不能根治孩子的心脏问题,孩子抵抗力弱,肺炎、支气管炎三天两头就到访,几乎每个月都得往医院跑。孩子三岁前没下过地,都是林静抱在怀里。为了补贴家用,林静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摆摊和做钟点工。经济的压力让林静和男友喘不过气,男人在频繁的争吵中越来越走向极端,几次试图把孩子遗弃,通常是在看病途中,直接把孩子丢花坛边,或丢亲戚家,几次都闹到警察出警。 2019年的那天,又一次口头冲突后,男人威胁林静要死给她看。这样的话林静听太多了,麻木了,没有放在心上。她当时忙着干家政,不知道男人已经把孩子从村里的爷爷奶奶家接走,并抱上了重庆的朝天门大桥。等林静忙完看到手机上的消息时,已经晚了,她按照通知赶到派出所,那里只有4岁的淼淼,孩子哭着告诉妈妈:爸爸跳桥了。 事情过去五年,林静收藏的一则报案回执记录了那天发生的事情:2019年8月,男人将淼淼带到朝天门大桥后,将他独自留在桥上,自己跳入江中。后来路人看到哭喊的孩子,拨打了报警电话。虽然有路人看到了男人翻越栏杆跳江,但家人至今没有找到男人的遗体。几年的感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林静感觉像做梦一样。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这段感情的问题。她在压抑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即便工作后,每个月的收入都被要求全部交给母亲。男人比她大八岁,她其实不了解他,但她迫切需要新的依靠。现在想来,她跟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逃离母亲,没想到因此稀里糊涂地成为了母亲。过去她无数次想要斩断这段关系,都缺乏勇气。孩子生了那么严重的病,她担心自己一个人坚持不下去,多一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做,至少是一种心理支撑。男人的失踪让林静清醒过来。她清偿了男人手机上的网贷,如果他还活着,她希望他可以重新开始。至于自己,林静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走下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工地上的家
单亲妈妈带着重病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林静的生活都处在极大的不确定性中。因治病欠下10万元外债,爷爷奶奶多次提出要跟母子俩解除关系。娘家也回不去,在父母的传统观念里,“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妈妈也劝林静放弃孩子。林静不会放弃,她还打算带孩子继续看病。母子俩的生活靠打零工已经难以为继,男人失踪的第一年,她开始物色新的工作。上工地开塔吊在当时看来是最理想的选择。她听说塔吊司机工资高,不用卖力气,女人也可以干,棘手的是,开塔吊需持证(建筑起重机械司机证)上岗,林静既没工地上的人脉,也拿不出学费请人教学。最初的时候,她去网上加QQ群求援,里面大多是男人。一个年轻女人想要上工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后,林静没少受讥讽和调侃。但很幸运,她在群里遇到了另一位母亲,这个女人只比林静大两岁,有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她说林静就像“当初的自己”,愿意免费教林静开塔吊。林静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工地,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一栋100多米、相当于30层楼高的塔吊。她其实有些恐高,咬牙在百米高的钢管外架上爬了个来回后,整个人直哆嗦。看这情形,那位好心的女师傅断定林静不会再来第二回了。 没想到林静坚持了下来,当时她一边做家政一边抽空上工地,每天趁天没亮、安全员上岗之前就偷偷爬上塔吊,她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答谢礼,每次都在背包里装上饮料和零食带给女师傅。 她一个月就顺利考下了资格证,在工地干了四年,遇到的女工友一只手数得过来。女人在工地上有很多不便。男女混住的宿舍间里,林静只能用一张帘子为自己圈出私人空间;女用洗澡间通常偏远且逼仄,出于安全考量她经常不敢洗澡。林静很少跟其他工人来往,更少对外人说起自己的遭遇。他们不知道她的来历,但这么年轻,却能干着塔吊司机这种让大多数工人羡慕的活计,久而久之,一些闲话传了起来,“走后门进来的吧?”“跟项目经理关系不简单”。传到林静耳朵里,好几次都气得她在几十米的塔吊上朝男人回骂。这份工作虽然不用卖力气,但也没有外人想象中轻松。工地给塔吊司机开的底薪7000元,林静最高的时候能挣一万四,全是她拼命“加班”争取来的,最夸张的时候,她连熬了三个通宵没有下过塔吊。 过度劳累有时会把她暴露在危险中,有次就因为没吃早饭爬塔吊,在半空中她突然感觉两眼一黑,喘不上气来。她只能用仅有的力气勾住爬梯,等待意识恢复,心里记挂的全是,“我要是出事了我儿子可怎么办?” 当时孩子被林静寄养在奶奶家中。这是林静迫于无奈的选择。分别前她跟儿子承诺,“你等一等妈妈,等妈妈先出去稳定好了,能照顾你又能工作的时候,我再来接你好不好?” 为了能常跟孩子联系,林静留下了一部旧手机,后来每次通话,她都可以清楚听到老人对孩子的打骂声,有一次,她跟孩子通话到一半,老人突然把手机摔坏,儿子的哭声爆发出来又戛然而止。林静吓坏了,那通电话之后,她连夜赶回乡下接走了孩子。●林静讲述这些年的经历。章荣基 摄
不管对林静还是对淼淼而言,这大概是他们人生里最特别的一段日子。林静总是天没亮就得离开出租屋去工地,淼淼才5岁就开始学着照顾自己。他一个人穿衣起床,用微波炉热好妈妈留下的饭菜,等到八点妈妈给他设置的闹钟一响,就自己踏上通往幼儿园的路。因为心脏病,他的体格比同龄人瘦小很多,书包几乎跟他的身体一般高,嘴唇和指头因为缺氧常年发黑。他的力气甚至不够拧动钥匙,所以放学后只能在幼儿园等妈妈,他通常是留守到最后一个的小朋友。有时候林静通宵加班,还得拜托老师照看孩子睡觉。林静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孩子。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哪怕再忙,林静都不会缺席孩子的生日。如果是住在工地宿舍——这通常违反工地规定,考虑到林静的特殊情况,工地给她开了特例——林静常常会在塔吊开动时用电话把儿子叫到窗边,“你看到塔吊在转吗,是妈妈在操作哦”。淼淼也没少跟幼儿园的同学炫耀,“我妈妈在工地上开塔吊,可厉害了。”
机会
这些年来,支撑林静的始终是一个念头:带孩子去北京治病。“我拼尽所有想给他一次机会,也是给我一次机会”。她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每攒够10万元,就带儿子进行下一步治疗。 2022年,林静迈进了一段新的感情,又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给儿子治病的主线任务依旧没有动摇。这段感情之初,林静就孩子治病问题跟对方达成共识,男人愿意支持林静,她怀孕时没法工作,对方帮她偿还了孩子治病欠下的部分外债。如今男人承担着日常生活支出,林静负责照顾孩子,他们都同意将她的个人收入全部用于淼淼治病。小女儿生下才四十多天,林静就推着小吃车上街头摆摊为儿子攒手术费了。过去两年受房地产市场下行影响,工地的收入不再可观,又为了照顾孩子,她去年就辞去了开塔吊的工作,转行卖自制小吃。很多时候,她手里忙着烟熏雾缭的烤串,不足周岁的女儿只能包在背上的襁褓里,或放在身边敞开的箱子里。 淼淼也会协助妈妈,放学后他就在摊位边支张板凳写作业,时不时帮妈妈收款、理货。收摊回家的路上,一家三口缓缓移动。重庆多坡路,他们租住的房子又在6楼。淼淼的氧供给不足,稍微一运动血氧饱和度就容易处于危险值,没生女儿时,林静经常会背着儿子爬坡、上楼。淼淼已经9岁了,脑袋大大的,四肢极其纤细,这也是长期缺氧的结果。这些症状让淼淼承受了很多异样的眼光,班上小朋友总问他,你怎么这么矮?你嘴巴怎么那么黑?奔跑跳跃,这些普通孩子唾手可得的快乐,对他却意味着风险,林静不得不从小就限制他的活动,反复叮嘱:“如果你累了,不管在哪里,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能坐下就坐下,坐地上都行”。小时候淼淼很听话,现在长大了,只要一融入孩子堆,林静怎么都叫不住了,在家里跟妹妹也常嬉笑打闹。 去年,林静的故事被一位视频博主偶然拍下并在社交平台传播,同情母子俩的遭遇,很多人专程来到林静的小吃摊前照顾她的生意,还有的找到她的视频账号,给她私信发红包。 汇聚的善意推着母子俩朝“目标”更近一步。今年7月,林静把摆摊攒下的一大盒零钱存进银行,加上收到的两三万捐助款,又借了五万多元,凑够十万,她带淼淼前往北京阜外医院准备第二次心脏手术。 公益机构也向林静母子伸出了援手。搜狐焦点公益基金长期关注0-18岁罹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孤困儿童,不仅设立了专项救助基金,还联合顺丰公益基金会成立了为赴京看病的患儿家庭提供住宿服务的“暖心小家”。了解到林静母子的处境后,搜狐焦点公益基金的工作人员安排了阜外医院附近的一间卧室,供他们就医期间居住,还有助医社工上门提供专业指导。●搜狐焦点公益基金“暖心小家”管理员协助林静前往医院。章荣基 摄
一个开塔吊的妈妈会是什么样?见面之前,助医社工以为是“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的”。直到见到林静,眼前这个娇小瘦弱、说话轻声细语的女人让他们吃了一惊。对于淼淼,很多工作人员印象深刻的是这个孩子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习惯观察旁人的情绪;跟妈妈去买菜或买玩具,他会比大人更关注价格;如果妹妹的爸爸在场,他会小心地称生父为“那个人”。“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我们的感受”,林静说。 她曾经以为孩子小,过往的记忆不会留下痕迹,但来北京前,当他们经过那座大桥时,孩子又一次跟她描述了五年前、爸爸跳桥的每个细节,他记得爸爸说,他要去天堂了。 关于自己的病情,淼淼知道的也远比大人们告诉他的要多。尽管每个人都安慰他,只要做了手术就能跟正常孩子一样了。但他有次直接问妈妈,自己还能活多久?他还问过妈妈,有没有后悔生下自己?如果当初产检提前查出他的病,妈妈还会一如既往地选择他吗? 7月底,林静把孩子送进了手术室,这是孩子的第二次心脏手术。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手术已经在淼淼身体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疤痕,由于器官黏连,这次手术非常棘手,医生告诉林静,“做与不做(手术),都是个死结,赌一把”。 搜狐焦点公益基金的助医社工全程跟踪了淼淼这次治疗,社工介绍,这次手术为“房室瓣成形术”。淼淼未来预计还需要进行两到三次类似的手术,如果恢复效果不佳考虑置换瓣膜,那么终生都要配合治疗。那天的手术持续5个多小时,林静焦急地守在手术室门外。●淼淼的诊断证明。讲述者供图
所幸的是,他们又赌赢了。术后淼淼在重症监护室住了6天,不允许探视,顺利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他一看到妈妈就哭了,“妈妈,你知道我在ICU里多想你吗?我想你想得哭了好多次。”他一边哭一边抱怨这病太折磨了,“我以后长大了怎么办?我还能找到工作吗?”林静一下子没忍住,两个人哭成一团。回到九年前,孩子刚查出心脏病时,医生曾提醒林静,如果不介入治疗,孩子熬不过2岁,转眼间淼淼9岁了。林静知道,或许未来淼淼还会面临很多生死考验,但现在林静尽量不想那么远,不去想最坏的结果。接下来,她的新目标是半年后孩子的第三次心脏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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