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晓兰
编辑 | 陶若谷
申请了两次才成功
我性格乐观开朗，无重大疾病困扰。就觉得大学过得很空，如果不离开，只能变成毕业生就业率里一个没头没脑的数字。休学后没多久，我收到两个实习offer，一个大厂，一个小电商公司。犹豫再三，还是鸽掉了大厂——都休学了，我不想无视内心最深层次的需要，去镀一层别人眼中的金。之前在大厂实习过几个月，做内宣，没事干也得坐那儿，假装有事干真的很消耗，一有人从工位经过，我一秒弹回微信编辑页面。电商公司在广州，不到20人，以为会比较扁平，更自由。做新媒体运营，我也喜欢他们的产品——开小店卖健康食品，做得很用心。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工作，就多尝试一些。反正在间隔年，错就错了。去了之后加班频繁，同事分工不明确，老板随意性很大，难以收到明确的反馈。本来实习三个月，一个月后突然被HR叫去，让我当天做完走人，因为他们有朋友要来做全职。●实习的电商公司露台外。讲述者供图
后来朋友邀请我去武汉教培机构，创业团队，上班时间自由。我以为是对接老师，解答家长疑惑促成交易，优化宣传这些。实际我要做“任何内容”——装修、清洁、搬运、取快递、小学幼儿园蹲点找家长加微信，在街上和居民楼发传单，快累趴了。团队4个人，校长就看些成功学的书，安排工作很不合理，我们怨气重。校长一对一找我们聊，问对公司、对她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同事是6年的职场老鸟，避重就轻，或者干脆沉默。我觉得让校长意识到问题，或许是改变的开始。就举例了一些她工作中或许可以改进的地方，结果她破口大骂，类似“难道你自己就做好了吗？你在侮辱我的能力，践踏我的尊严……”我懵了，又有点好笑。她开始处处针对我，找我错别字，让我去刷男厕所，我没去。但面对微信消息，开始心跳加速，耳根发红，作为典型的enfp人格，我喜欢和睦，讨厌冲突。幸好身边有同事的支持，我才敢说我是教务老师，为什么要扫？这是宝贵的职场一课。我开始学习如何应对刁难、寻求帮助。谁知校长后来去和大老板说我们疏远她。大概实习了两个月，我觉得应该先想清楚，就回了家。实习前的休学申请上，我写的理由是：“……去实习一年……进一步考察及规划后续人生道路”。辅导员像看怪物一样，说家里经济支持够吗？你家应该也就是普通打工的吧？还吓唬我以后找不到工作，国企之类的都不会要。●安妮的休学申请表。讲述者供图
我申请了两次才成功，第一次递交申请书，辅导员给我爸打电话。父母第一反应是“傻”，浪费一年时间，就算碰到好的公司，没毕业也去不成。我也被影响。
其实之前纠结了很久，不断追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选择间隔年？如果一年结束，还是很迷茫怎么办？如何发挥这一年的价值？我每天记录自己的想法，梳理核心动因，最后，还是想知道自己向往什么样的生活，逃出内卷。
2021年9月，我向学校递交了休学申请。大四没保研，真的被推到节骨眼儿了。看着别人拿奖学金，我一开始也焦虑，想把专业学好，失败了，也就没想过保研。不考研要直接就业，对很多岗位和行业认知都还有偏差，对考公也迷茫——宇宙的尽头真的是公务员吗？
它留下了一些伤疤
我把这些经历发到网上，意外获得关注，私信、评论现在都回复不过来。问题很细碎：休学回来会不会换宿舍？还是一个班吗？想退学，学费怎么退？休学期间能不能报名考研？还有人想休学，但家里不同意。很多人和我一样，读高中时，闭锁在学习里，没有发展旁支比如人际关系。我以前觉得大学应该有自由之风气，进去之后发现，老师完成任务一样，同学不担心未来怎么样，自我发展怎么样，焦虑更多来自于跟周围的人竞争，在既有体系内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厉害，卷学分为了获得保研机会。我们辅导员学心理的，同学隔三岔五找她倾诉，说自己有心理问题，想不开，让老师给点建议，老师就会特别喜欢。我觉得非常窒息。入党时，有个男同学被举报是gay。一个老师的女儿，本来可以保研，被竞争对手举报课堂没签到，被拉下来。我知道休学是有争议性的，发帖的初衷是觉得，这是一个绝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的选项。很多人长篇大论发过来，都是寻求建议，说很迷茫，不知道怎么办，父母又不同意。其实最核心的一句话，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我说服父母同意休学，很重要的一点是经济。实习有点工资，租房也是合租，之前靠兼职和实习攒了五六千块。我家在湖北山区，村里面，离县城二三十公里，坐客运汽车要四五十分钟。姐姐比我大9岁，爸妈忙着卖家电，家里在村里算条件比较好的。但他们给予的依靠不多，同时管束也不多，更自由。●安妮的老家。讲述者供图
小时候家里冷，冬天长冻疮，手上起5毛钱硬币大小的水泡，破了后伤口溃烂，流脓发炎，很疼很吓人。爸妈并不会主动关心，给我加被子或暖手袋，反而会说哪里这么冷，是因为你没有运动，你很懒不做家务。在他们眼中我很失败，有很多缺点。我高考六百多分，我妈故意泼冷水，你们班还有几个六百多分的？我一下快哭了。
很多年后，有次我爸从县城带了一点药水，冻疮擦一下就好一些了。我才知道那不是特别大的问题，涂一涂就可以变好。现在不长了，但它留下了一些伤疤。
我对冷一直有很深的感受。休学实习是冬天，武汉非常冷，但我舍不得花钱买更多被子，得了慢性支气管炎。因为长期受冷，我很怨恨，觉得自己挺苦的，在外租房也不是自己的房子。每天晚上咳嗽，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依靠。
休学后我参加了几次线下活动，有一个「生命故事写作营」，要求为普通人写历史，采访一个你身边的人，我挑的就是我爸。我奶奶是旧时代的童养媳，生了七个孩子，我爸最小却在爷爷去世后当家。他十几岁没了他的父亲，情感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过，所以他给不了我们（爱），反而希望我们去承接他的情绪。
记忆中我爸彻夜赌博，当着邻居的面家暴我母亲。我被班级男生恶作剧打电话到家，我爸不听我任何解释，说要掐死我。
刚说采访他，他有点拒绝，不过（后来）打了几通电话线上采访，从武汉回家，我就发现他好像第一次对我敞开了心扉。他开车到县城接我回去，路上说好久没见我了，有点想我，出门之前特地跟我妈一起，把我房间的被子重新铺了。我听了受宠若惊，觉得温情又陌生，有点不太适应。
当时实习让我非常疲惫，我决定停下来，留在家里。
晚上我说有点冷，我妈听了立刻去储物间拿被子，整整齐齐码了一排，我看到很安心和踏实，也有点感动，原来他们这么厉害，打拼了那么久，已经有自己的房子，（有钱）买那一整横排被子。我的态度稍微平和了，对他们包容了一些。但后来我在家5个月，这样的时刻也没了……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两句话突然大变特变。
也是休学后在那个让采访我爸的「生命故事写作营」，一个独立学者跟我说，人类学很适合我。此前我从不知道人类学是什么，了解后发现的确吸引我，开始渴望更深刻的学习和思考，想成为一个不被异化的人类。
决定考研究生，我提前了两个月复学。每天三点一线，图书馆、食堂、宿舍，生活重新变成一大锅温吞的水。大脑中时常闪现广州的书店、帽峰山的人、拥挤的办公室，武汉的行道树，就像一场幻梦。
换了新宿舍，朋友不在了，毕业照是跟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拍的，常常被空洞感包裹。我反复问自己，gap year，然后呢？觉得是自己不够坚定。所幸考研一次就上岸了，可能专业冷门，报考人少，难度相对低。
身在局外
人类学有个著名的“阈限”理论，是指在一种脱离原本社会位置，处于“社会之外”神圣的仪式时空。切换掉原本的空间，在全新的环境里，你会对原本轨道中的自己看得更加清楚。我讨厌每天死坐在工位上，要应对复杂的职场关系和枯燥无价值的工作，这是我休学后看清楚的，我也看见了自己的庸常与有限。第一学期上很多方法课，往外跑，做田野，课程作业我们小组研究city walk——摆脱日常生活的叙事，出来寻找自己的生活节奏。我很努力，每天都觉得自己学有所获。还旁听了隔壁专业的课，哈佛大学的一个教授讲得很有意思。但教授每次问，have any questions？全班鸦雀无声。我也提不出问题，不知道如何反问，反思，辩驳，只会被动接受，背下来，用到答题中去。●安妮读研后去别的学校听讲座。讲述者供图
研一下来，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本科以反抗为由的种种逃课、厌学、吊儿郎当，显示出来了一部分的后果，比如调论文格式，连怎么引用都不知道。也还是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我本科没有学生工作的经验，当时脑子一热当了班干，但这个岗位比我想象中难做，有些人议论是为了给综测加分。后来评优秀团员，班群里暗暗说我职责没做好。那种被孤立和被针对的感觉上来，我慌乱到不敢看消息，把微信密码给我对象，让他看，打电话读给我听。我有天发了篇不太积极的文章，一个多年不联系的小学同学找到我。她考学不太好，在武汉创业，准备今年结婚了，男方比她大9岁。她说我可以不用焦虑，我现在这样可能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达到的。我很触动，有一丝跟自己和解的感觉——其实在我的原生环境之中，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后来跟一个朋友聊，我意识到我可能有些自恋，把这些痛苦反复咀嚼，应该试着讲述出来。休学后除了实习，我参加了两次线上营，学正念，慢慢加入了NGO，参与对话，扩展了一下塔罗爱好……还参加了一期教育领域的营，交了五六百块，后来发现特别水，但为了拿到优秀学员返还学费，也非常努力地做课题作业，互动。过往的经历让我希望获得社群的支持。高中毕业时，我偶然在QQ群看到办准大学生训练营，在里面我第一次学习wps和word，大家一起辩论，参观博物馆，看《死亡诗社》。我学到了很多，后来我变成他们的工作人员，办公共图书馆，去高中做志愿辅导，回乡支教。那两三年，我最大的收获是阅读，自我教育，要做自己的老师。我休学的时候在网上发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被更多人看到，每个人都有一种深层次的被看见的需要。我写休学、农村低配原生家庭、211跨考，肯定有人觉得在打标签引流，但这些也是客观事实。休学笔记火了之后，我没有出攻略一步步指导，而是发了个互助帖——我助不过来了，让他们互助。目前我在大理做调研，关于数字游民。原本只打算住一个月，我又续了一个多月。学术一点没搞，做了很多别的事情：摆摊，认识新朋友，占卜，学滑板，去白族婚宴上吃席，在俱乐部讲脱口秀。一天那么多事，其实社交过度了，很累，应该留下时间独处，深入思考，记录下来。钱也难挣。带了考研辅导，机构抽成一半。想帮房东在社交平台租房，赚点介绍费，问的人多，没有一单成交。有次在社区共享厨房做饭，炖玉米山药排骨，炒包菜，我很满意，发到我们家群里，让家人不要担心我。我爸说，这么好的生活，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他觉得他过得很苦，我花他的钱，没有给他什么回报和照顾。我现在觉得休不休学都可以，什么都没有捷径。那些刺痛你的东西，还是痛的。回归轨道的生活仍有些“身在局外”，与人周旋、经济独立的能力还是没获得，毕业的工作仍是未知。尝过自我、自由的滋味，更加不知道向何处去。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