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汶川|麻醉医师: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来到天堂门口接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
医师报特派记者 宗俊琳
特约通讯员 武汉协和医院 黄冬香 刘坤维
绵阳市中心医院 张永洪 韦林川 摄
“快进北川了,你看两边的山多起来高起来,十年前坍塌滑坡的山体,现在都几乎覆盖了很厚实的草木……”这一路,是中华医学会麻醉学分会副主任委员、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武汉协和医院原副院长姚尚龙教授倡导的“不忘初心,继续前进”纪念麻醉医疗队汶川抗震救灾十周年活动当中的一段“北川”行程。几天前,姚教授带着当年千里救援的麻醉医疗队重返了绵竹、什邡、德阳等受灾地区。
车子在平稳的路面上行进,两侧沿着山路簌簌生长的草木在这样春夏之交的季节尤显郁郁葱葱,当地祖祖辈辈生活了千百年的羌族百姓和他们的羌寨在几乎全部震毁后,又星星点点地分布排列起来。老房子还有一些,卖炸米筒的大娘又忙着碾米了,老人们又抱着孩子晒太阳了,小商铺又放起了时下的流行歌曲。
一切又平淡得永恒起来。
回首:绵阳市北川县震后第一时间的麻醉医师
“这一片当时都被震得面目全非,现在的样子基本都是重新建设起来的了……”同行的绵阳市中心医院麻醉科原主任李卫指着窗外对我说。当年,绵阳市中心医院因为距离北川较近,成为了最早伤员转运的大后方,李卫和麻醉科同事们在11~12层手术间的剧烈摇晃震动中,带着最初的迷惑、惊讶和恐惧成为了第一时间紧急接收伤员的麻醉医师们。
10分钟后,水电通讯突然中断,麻醉科的同事们在慌乱奔逃的人群中将手术还未结束的患者转运到了门诊大厅前空旷的广场上(现在“生命广场”),就在门诊大厅停放患者的检查床边、地面的木板床旁,麻醉医师们一刻不曾离开。
绵阳市中心医院 生命广场
没有麻醉机,他们用氧气瓶、面罩、喉罩、简易呼吸器等辅助工具继续人工维持病人的呼吸,继续完成还没做完的手术。由于没有充足的麻醉药品和麻醉设备,在恐慌的人群不断从外科楼向外涌出时,李主任带领他的同事们冒着余震的危险果断地逆着人流,连挤带推地多次往返于11~12楼手术室,搬运麻醉药品和麻醉设备到救援广场上……
下午大约4点左右,距离地震两个小时后,救护车陆续转运来现场的伤员,此时,鲜为人熟知的麻醉医师们救治创伤的“多能性”瞬间展现无遗,心肺复苏、气道控制技术,甚至延伸到外科范畴的外伤包扎、外伤止血,李卫和同事们不顾一切地一头扎了进去。他们当天晚上完成了二百多台手术的麻醉。
震后48小时,伤员多,病情重,麻醉医师连续工作,极度疲乏,声音嘶哑,储备的麻醉药物全部用完。有些手术只能局麻甚至顾不上麻醉就施行抢救性手术,有些手术在手术推车上、走廊里完成。但没有一位麻醉医师退却,坚持奋战在一线。
感悟:我们不是英雄
只是来到天堂门口接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
断瓦残垣
麻醉医疗队医生们重访北川老县城
地震伤员再见姚尚龙 热泪盈眶
断瓦、残垣、颓壁,当年滚落的巨石深深地扎进了地面,震毁的建筑东歪西倒地相互勉强支撑,迎面一座看似了无特殊痕迹的山体,十年前地震的那一刻,曾径直坠落砸向北川老县城的中心地区,再也没人能够挪动移开它。斜斜的阳光,照耀着尘埃,那一场灾难的背影已凝固如斯。
走进北川老县城遗址,一位当年参与救援的麻醉医生在废墟上放下一束洁白的菊花,转身回来时悲伤难忍,边擦眼泪边说:一回到这里,当年的景象一下都回到脑中了。走在仅剩的一条街道上,为逝者常鸣的号角,令人尤觉这十年的哀伤和沉重。
早已年过花甲的姚尚龙走在队伍前面,不时地接着电话,还有很多协调、组织事项需要他操心。虽然背已佝偻、发丝花白,但他说起话来仍声如洪钟,做起事来依然风风火火。这一趟汶川地震的纪念之路,姚尚龙已经走了十年,每一年他都来见见当年的伤员患者、当年一起参与援救、共患难中结下不朽情义的当地医院、医生们,用他的话说——常回家看看。这里,有他常年帮扶的地方医院、医生和患者。
小鹏成打篮球
见到李鹏成时,他已是18岁、1米8的阳光帅小伙,也是当年北川县幸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小学生。地震发生时,他和其他同学们正在教室看校园电视台的节目。突然,地动,山摇,老师开始喊,让大家往操场撤离,因为座位就在门旁边,小鹏成第一时间跑到了操场。然而,越来越剧烈的震动让整个操场裂成了几块,他亲眼看到很多同学掉进了裂缝,接着感觉自己被裂开的地缝中一股气流冲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到了破碎的地面,晕厥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垮塌的夹缝里,胸腰椎骨折。
当年在绵阳市水利规划设计院工作、因公出差到北川的张学军,被墙板砸中左大腿形成断离伤,也是被压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夹缝里。三天后,麻醉医师是他接触的第一类救援医生。因为夹缝结构复杂危险,他需要从夹缝中被拖着“挤”出来,为了减少他的痛苦,他被实施了全身麻醉。
而对于麻醉医师的记忆,小鹏成只是从手术室醒来时依稀留下的。“只记得我躺在手术台上,他和我聊天,年龄、家庭住址、爸妈是谁,印象最深的就是问了一句——小朋友你困不困啊,困就睡一觉,醒来病就好了……”
这样的印象,也是如今已44岁的张学军的感觉,辗转医院、几次手术,每次术前的恐惧、紧张,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麻醉医生打消了,每次术后的疾痛担忧就这么被麻醉医生的温馨感中和了。
姚尚龙教授就是一位这样温暖的麻醉医生。与地震灾区结缘,一结就是十年。他不断强调,“一次绵阳行,终身绵阳行。”
当年,地震发生后,姚尚龙第一时间带领武汉协和医院医疗队,赴灾区救援。他一边指挥救援,一边利用间隙做了17台手术的麻醉,是全队手术麻醉做得最多的专家,那时他自己也正由于癌症在接受手术等治疗。
如今,在四川德阳什邡市第二人民医院广场上,竖立着一座抗震英雄纪念碑,赫然刻着:武汉协和医院姚尚龙教授及其团队。这背后凝结着灾民谭邦富摔伤腰椎后、因贫困准备放弃治疗、等待瘫痪时姚尚龙竭尽全力争取来的工具和费用的深情,也凝结着他和团队对什邡市第二人民医院价值100万元的医疗救助、并将武汉协和医院作为技术支持医院的期待和展望。
他总说,在这场救援中,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来到天堂门口接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
展望:灾难医学 麻醉先行
“当一排排倒塌的房屋扑面而来,当一具具遗体从瓦砾中缓缓抬出,当一个个母亲亡命般地冲出隔离带,冲向担架上已经永远沉默的孩子时,我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助,也感到肩上的责任和使命。”作为西京医院野战医疗所所长,熊利泽在没有水电、当地医疗机构基本损毁的情况下,组织医疗队仅用1个小时就展开野战救护帐篷,迅速建立距离重灾区北川县最近、医疗条件最好、具备手术条件的野战医院,为后续医疗救援提供了成功的经验。30多个日日夜夜里,在北川、安县、江油、绵阳、平武,熊利泽和他的战友们救治了7364名伤员,危重伤员1113人,开展手术2196例,无一例死亡。
“很多人不了解麻醉科医生,认为他们在手术台上只是给患者‘打一针’,让其睡着而已。其实,维持患者“睡着”只占他们工作内容的十分之一,手术中患者生命状态的维护、各类手术创伤所致险情的处理,才是麻醉医生工作内容的主要部分。”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麻醉手术中心主任米卫东仍然记得当年一名肾脏挫裂伤、腹膜后出血的小患者,失血性休克状态,需要转往后方医院急诊手术方可挽救生命。在救治初期及转送至后方医院途中的数小时中,米卫东和同事们根据新的创伤救治理论,应用“低压复苏”技术措施,通过液体联合血管活性药物,使患儿血压恰好达到一定“阈值”,既能够在出血被止住之前,维持生命器官的组织灌注,又避免血压偏高导致的更多失血的平衡状态。采用这种新的复苏技术,最后他们成功地将小伤员转运至后方医院,成功接受了急诊手术,挽救了生命。
都说救灾现场有两条长城,绿色长城是解放军,白色长城是医护人员。陆军军医大学鲁开智教授当年带着这样双重身份,带领医疗小组主动请缨,奔赴一线,不知疲倦,至今还在思考如何进一步完善救灾能力。四川省麻醉学会候任主任委员刘斌至今回忆起震后第二天自己开始不断接收截肢麻醉的患者,不堪回首,不忍再叙。
部分专家合影
“在创伤和灾难中,灾难管理是一个新概念。它也被麻醉医师所关注。医生团队通常是由麻醉医师领导的,因为他们是危重病专家,是完全训练有素的急救复苏专家。”姚尚龙教授表示,麻醉医生在灾难医学中更有社会责任感与担当。例如,气道管理是麻醉医师的专长,这在灾难急救时是挽救生命的优势,此外,休克、心肺复苏、转运、手术配合麻醉、围术期管理、重症治疗,都是麻醉医师的作用范畴。
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医政医管局医疗机构处副处长付文豪在这次活动中对麻醉医师在灾害医学中所发挥的作用给予高度评价,他表示,如今国家、社会都意识到麻醉医师紧缺的困境和危机,而不论对于灾难医学,还是日常的诊疗工作,麻醉医师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群体。近年来,麻醉医师频发猝死、不为社会甚至医疗行业本身的合理重视,国家将从麻醉学科的学科地位、学科建设、科室管理,以及麻醉医师的合理薪酬、发展条件等各个角度,着重改善麻醉医师的执业环境和工作效益,保障麻醉学科的长期、科学的发展。
听当地的百姓说,每年这个月份,深山的桃花正是开得艳丽,蝴蝶正翩翩。社会、人生其实莫不如是,经历了涅槃,我们必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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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毕雪立 值班:宗俊琳